每个艺术家几乎都有自己对于抽象的定义，有的苛刻，有的宽泛，有的尚未完成定义，有的根本缺乏自觉，充其量只是一个模仿者。
1911年，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论艺术的精神》中提出：艺术就像一座“金字塔”，客观现实和内在精神分别占据着艺术的两个对立面。其底端是大众能够认知客观现实，代表具象艺术;而顶端则代表了精神实质，是艺术家的心声，并将其命名为抽象艺术。
1960年代，塞·托姆布雷在他的工作室中
而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的说法则简单粗暴，却又暧昧不明。在1957年的一份意大利艺术期刊的短文中(这是他唯一一次以书面形式评价自己的作品)他说，“我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按照绘制那根线条的“真实体验”来画的，它不代表任何东西，而是其自身实现的感觉”。数年之后，他更直接地对这一点进行了评述：“这更像是拥有一种体验，而非创作一幅图画”。每次完成一件作品的时候，他总是处于狂喜的境界，仿佛是绘画自己就已然存在，他并没有做什么：“通常我必须卧床休息几日。”
以当下对艺术家最流行的视角，抽象艺术家或许就应该是托姆布雷的样子：对周遭事物保持苛刻的好奇，敏锐的观察力，毫不留情的笔触，浓墨重彩的历史视角，甚至忘我的投入，不计任何代价等。在此之后，才能谈论一个艺术家家的独立和自由。
今年据托姆布雷离世已有7载，但当我们去评判他的艺术生涯时，会觉得，他的影响仍无处不在。很多艺术家(不仅仅是画家)，现在已有两代人了，都很尊敬他，仅在近期北京的几场展览里，我们就能轻易地发现托姆布雷对于同辈和晚辈们的影响，尽管有些并不在画面上。而在海外美术馆、画廊及拍场上，托姆布雷已成了与安迪·沃霍尔、毕加索等最著名艺术家并驾齐驱的存在。那么，托姆布雷看似潦草的画面里藏了怎样的力量，令他至今越来越被推崇和铭记?
一
谈论托姆布雷的作品，首先离不开他复杂多元的身份：美国东部出生、欧洲贵族、黑山学院毕业、译码员……但在很多场合，他对这种所谓“身份认同”的解读不屑一顾。
1928年，托姆布雷出生于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列克星敦，儿时，他的名字还叫做埃德温·帕克·托姆布雷(Edwyn Parker Twombly)。他的父亲是芝加哥白袜队的一位棒球投手，因为崇拜一位名叫Cyclone Young的传奇投手，而给儿子取了“Cy”这个昵称，才有了我们所熟悉的“Cy Twombly”。
托姆布雷很早就表现出了对艺术的极大兴趣，12岁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接受职业画家的私人授课。22岁那年，用自己的奖学金去纽约学习艺术，在那里开始接触抽象派画家罗斯科和波拉克等人的作品，并认识了日后同样成为著名艺术家的高年级学长：罗伯特·劳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不久后，托姆布雷在劳森伯格的鼓励下前往卡罗莱纳州的黑山学院求学，战后第一个反学院诗歌学派“黑山派”就是在那里诞生的。
美国“黑山学院”
那是一个自由的庇护所——在冷战背景下，以及日益增长的保守气氛中，那里是仍然充满自由实验和交流气氛的地方。在当时，一批有影响力的教职人员汇聚在一起，他们之中就有美国前卫派诗人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 弗朗兹•克莱因(Franz Kline)等。
他们专注于研究书法形态和文字间的关系，表现在作品上就是图像之间更好地融合。例如，托姆布雷的作品《Min-OE》，就反映了诗人奥尔森对古代文化中词根以及象形符号的兴趣。
赛·托姆布雷《Min-OE》，1951年
“黑山派”留下最重要的是奥尔森于1950年发表的文章《放射诗》，对托姆布雷的艺术风格有着不小的影响。诗的每一部分都是高度的能量结构，也是能量发射器。不少艺术批评家解读出托姆布雷作品里那些无章法的诗意性，几乎就是对于《放射诗》中“形式只是内容的展开”最好的注解。在托姆布雷一生的作品里，人们能够不间断地看到诗歌题材的介入。
1954年，托姆布雷在工作室
而大部分人不能理解托姆布雷的“潦草风格”，实际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曾身为一名军方译码员的经历。1954年，他被召回美国，成为军队的一个译码员。为了快速破解密码电报内容并传出信号，他练就了一手速记功夫，这些破解文字的训练无疑为他日后的风格埋下了很大的伏笔。
构成密码的元素选自人们经验来源的三个独立领域：自然要素(土壤和云)、躯体(肉和血)以及主观意识(镜子)。并且，它们能够对应地被用于代表传统油画的三种类别：风景画、肖像画和自画像。
赛·托姆布雷《Synopsis of a Battle》，1968年
在美国军队的这段经历，让托姆布雷学会如何在黑暗中“绘画”，他的画也仿佛就是各种密码的大型编织。同样，这样带有密语性质的内容也出现在托姆布雷的名字中。“Cy twombly”，可以拆解为“twom-bly”或者“t-womb-ly”，这其中包含两个单词：“子宫womb”和“坟墓tomb”，或许象征着生和死。
二
由于方法论和表现语言的成型，从1955年开始，甚至在他职业生涯的初期，赛·托姆布雷的独特表达方式就已相当明确清晰，图像的分层，刻意的刮痕，字词的使用和语言的影射，偶尔也会移除或遮掩某些元素，以增添更多层面的意味。
托姆布雷《Volubilis》 1953
在2017年蓬皮度为托姆布雷举办的回顾展上，最令人侧目的是，托姆布雷早期(1953年)的作品在今天居然还带有70年前创作者投入其中的、令人悸动和颤抖的强烈能量，当你真正站在它们面前，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他的老师罗伯特·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曾经的评价——“我没什么能够教他的。”
托姆布雷很少讨论他的创作方法，也从不允许任何人看他作画。他通常会花上几天或几周来积攒创作的能量，在他拿起画笔之前，会消耗无数包雪茄，经过好几个小时的凝视，并且旁边一定会放着一大堆诗集(他喜欢济慈和后来的浪漫主义)，毕竟在托姆布雷笔下“每一根线都栖居着它自身的历史。”
平心而论，人们的确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理解他的作品。1959年底，他已经与著名的画廊主Leo Castelli签约，想进入到经销商最有价值的艺术家体系。为自己的第一次个展托姆布雷准备了10幅画，现在通常被称为“列克星敦绘画”，这些作品今天已经清晰地验证了纯粹的天才几乎是无价的，但当时Leo Castelli 并不买账，他跟年轻的托姆布雷说，他不可能展示这些画作，在“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的情况下 。
Horst P. Horst在托姆布雷意大利的寓所拍摄的系列摄影
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此后不久，托姆布雷回到罗马，与他的贵族妻子塔蒂亚娜结婚，并搬到了位于蒙塞拉托的富丽堂皇的公寓里。后来摄影师Horst P. Horst为他们的公寓拍摄了一系列的照片并因此青史留名，在那些照片里，托姆布雷的住所除了收藏着大量的古典油画和雕塑，高挑华美的室内装潢几乎是很多艺术爱好者的梦想。
托姆布雷在往墙上装订画纸
托姆布雷《雅典学院》1961年
在蒙塞拉托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托姆布雷又租下了biscione广场的一间屋子，在那里创作了一批其艺术生涯中最壮丽、不朽的作品。在这个多产的时期，他几乎把所有的创造力都倾注在了画布上，作品的灵感也许与他的挑高的家、优雅的环境和罗马这座城市给予他的能量有着紧密的联系，同时也在向史上的大师致敬。
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托姆布雷的作品开始更直接地反映他所生活着的时代。他继续通过经典的主题来传达自己的情感，并在同年创作出了《康茂德的九个论述》，标题指的是罗马皇帝康茂德生活和死亡的不同片段。九幅画按时间排序，一个跟着一个，从纯白到粉红，紫红，最后到有点腐坏似的黄，都是在绘制在灰色的底子之上，有一种混合了紧张焦虑的强烈美感。紧凑而独特的圈形图案，用简单却强有力的方式叙述着一个众所皆知的悲剧性事件——毋庸置疑，它们是此次展览中的一大亮点。
托姆布雷《康茂德的九个论述》1963年
当你看着这些宏大的作品，很难相信1964年Leo Castelli画廊在展出它们的时候受到了来自艺术评论界的激烈抨击。这些画当年一幅也没卖出去，在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收藏它们之前，《康茂德的九个论述》只展示过三次，但却给像约瑟夫·博伊斯，伊娃·海瑟，理查德·赛拉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们都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康茂德的九个论述》局部
艺术家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当年对于托姆布雷的谴责。现在看来这样的谴责令人非常费解，但是这种反应必须放在当时美国艺术运动的大背景下去看：Judd拒绝这个系列的作品，首先因为它不是每个人都读得懂，其次它们是由一个甚至不住在纽约的一个伪贵族创造出来的，这似乎更让人难以容忍——Judd本人是纽约本土艺术的强烈支持者，《康茂德的九个论述》又是和安迪·沃霍尔《Sixteen Jackie》同时代的作品，考虑到这一点，哪类作品在当时更容易获得肯定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年之后，托姆布雷返回美国，带着那幅通常被称为“黑板画”的《无题》，他的创作方式也很特别，是坐在朋友的肩上，让对方随意晃动，然后他便顺着这个起伏，用粉笔在黑板上不间断的画出线条。曾经有评论家谈到，“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画纽约，但是看到托姆布雷的《无题(纽约)》，所有在纽约住过的朋友都会同意，这就是纽约。”
塞·托姆布雷《无题(纽约)》1968年
翌年，他终于在密尔沃基获得了第一次展示机会，结果艺术界一大波辩论围绕着托姆布雷到底是属于欧洲还是美国而展开了——当你看着他的画，的确很容易怀疑，如果不在欧洲生活的话，他是否还能创造出这样的作品。幸运的是，他余生都留在了欧洲，并创造的好几个系列的绘画。
三
在人们惯常听到的有关艺术天才的故事里，不被同时代所理解往往是司空见惯的，有些作品往往要等50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被广泛接受。相较而言，托姆布雷的运气要好得多，不过即便如此，摆脱质疑也耗费了他近20年的时间。
托姆布雷《Nini’s Painting》1971
上世纪70年代，法国的画廊主Yvon Lamber被托姆布雷的天才打动，1971年为他举办了巴黎的首次个展，1976年巴黎市立美术馆又展示了托姆布雷的纸上作品，之后Lambert在巴黎艺术界的能量与艺术家本人的才华结合得天衣无缝，Lambert还明智地把托姆布雷介绍给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后者为托姆布雷的作品写了一系列睿智华丽的评论，将托姆布雷令人费解的艺术语言翻译成为人们更容易领会的方式。
罗兰·巴特写到：“托姆布雷的线条、文字与孩童的涂鸦并不相同，孩子们涂鸦画画很简单，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符号，而托姆布雷的作品其实是他努力让看似稚气的涂鸦接近成人的符号，实属不易。
2017年蓬皮度回顾展上所展出的托姆布雷2000年以后的新作
1988年在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MNAM)和1994年在纽约现代艺术美术馆(MOMA)的回顾展是托姆布雷生涯的关键曝光，虽然评论界反响不一，如策展人Kirk Varnadoe称托姆布雷的作品“在艺术家当中颇具影响力，令许多批评家不知所措，凶猛难解”。华盛顿邮报的评论员Pual Richard就这一展览称托姆布雷是“放纵的涂鸦手”、“狐假虎威”、“胡涂乱抹”，尽管他也承认：“托姆布雷确实有他的风格”。
托姆布雷成为首位为卢浮宫创作永久藏品的当代艺术家
但展览确实使托姆布雷的全球曝光大大增加，进而在2001年摘得了艺术界的终极荣耀——威尼斯双年展的金狮奖。托姆布雷也在此之后成继1950年的乔治-布拉克之后，首位为卢浮宫创作永久藏品的当代艺术家。3年后，托姆布雷的50年回顾巡展在全球(圣彼得堡，慕尼黑的Pinakothek，巴黎的蓬皮杜中心，伦敦的蛇形画廊)相继举行，这一系列的动作真正确立了这位20世纪重要艺术家的地位。
托姆布雷《玫瑰(III) 》2008年
塞·托姆布雷《Camino Real (II)》 2010
自此之后，便是艺术家功成名就、平步青云的故事。自2004年之后，托姆布雷的作品成为重要销售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在2011年艺术家去世之后，更是成为价格上升最快，增幅最大的艺术家，其作品每一次的转售都能带来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的收益。
塞·托姆布雷拍卖成交走势图
在这轮价格急速膨胀的高峰时期中，托姆布雷的拍卖纪录在2011-2015年间持续被刷新，而这些高价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他最难懂的“黑板画”：除了画廊和艺博会市场，在2012年春天苏富比春拍当代夜场中，当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核心人物德库宁都有两幅作品流拍之时，托姆布雷的作品却依然势头强劲，《无题(纽约)》(1970)再创其作品拍卖的新高，以1，744万美元成交。2014年11月，托姆布雷“黑板”系列中的一幅较小尺寸的(61.25×74.75英寸)画作在纽约佳士得以6960万美元创纪录成交。很快，这个记录在今年被7035万美元打破。不难看出，收藏界对其作品价值的解读仍在1960年代末这个高产时段。
赛·托姆布雷《丽达与天鹅》2017年纽约佳士得成交价：5288万美元
虽然如今同是欧美蓝筹艺术家中的顶尖人物，但托姆布雷一生650件左右的创作量，与作品量以万计的安迪·沃霍尔、毕加索等艺术家仍不是一个数量级。而随着全球美术馆业的越发蓬勃，如果未来一家美术馆想收藏一件托姆布雷的重要作品，那么很快市面上将再无托姆布雷的作品可售。
所以近几年，在“黑板”之外，几家主要拍卖行和收藏家也在探寻托姆布雷其他具有价值的作品，比如创作1961年仲夏期的“《八月节》(Ferragosto)”系列，以及由此延伸而来的“希腊神话”系列;或是创作于2005年前后，曾捐赠给泰特美术馆，大尺幅的红色“无题(酒神巴克斯)”系列。
托姆布雷《八月节》1961年
随着势头愈发强势，托姆布雷也很可能成为下一位跻身1亿美元俱乐部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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