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瓷,在窑里炸了。
纵然它经历了7个月的完全自然干燥,即使它是拥有几十年烧瓷经验艺术家白明的作品,但依然没有熬过最后16小时的素烧。
一般人很难理解一件瓷器在高温下炸开的威力,就像是往窑里扔了一个手雷,瓷器和周围的一切都炸到粉碎。白明经历过,所以他敬畏又迷恋火的力量。
白明在展览“明:Lumière”现场
法国普罗旺斯萨拉贡美术馆白明展览现场展出的《熵》
两年前,白明接到了南法普罗旺斯萨拉贡美术馆的邀请,举办个展,他关于展览的第一个创作想法就是:“我特别想做一件超大的陶瓷作品。”
于是就有了这件瓷。长1.7米,宽20厘米,高60厘米,烧成之后像是装置也像雕塑。白明打算把这件作品作为整个展览的核心,也是美术馆最为期待的一件作品。
懂得陶瓷工艺的人都知道,这个体量的纯瓷土的烧制,其实是很冒险的。“瓷土之间是一部分一部分组合在一起的,只要其中有空隙,烧制的时候就会炸。”白明介绍,当然,如今的烧制工艺并非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要加入一些粗料或者高温熟料,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白明不希望改变他对泥土美学的呈现,因为瓷的最大核心就是泥土的淘洗,这是瓷艺术的源泉,他希望通过对泥土原料的纯化淘洗来表达中国文化背景中对瓷的理解,表达单纯的瓷语言,所以他最初给它取名为《城墙》,与岁月、时间和历史有关。
但是它还是没有熬过最后一关,“嘣”的一声,炸了。
白明陶瓷作品《熵》
对于一件大型瓷器来说,它失败了,虽然心中充满了失落和失望,可是白明在观察这些瓷片的时候,却开始迷恋这些自然炸裂的碎块。看着这些碎片,它们让白明联想到那些他在全世界各地博物馆所看到的古代原始人的打制工具,就像是让人类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物,片状的石头带着打制工具的光影结构,震撼到了白明。这些人类从自然所获得改变人类命运的工具,与那一炉同样由火烧制的自然土壤而创作的破碎的碎片,让白明感受了一种生命的传递与延续,生命的重生与死亡。 从这些由人类创作,但是人类无法控制所产生的作品炸裂的碎块中找到了40多块重新烧制,并进行装饰编号,将整件作品的名称从《城墙:岁月与时间》,改成了《形式与过程——熵器》。
萨拉贡美术馆馆长伊莎贝拉同样惊讶于这件破碎的作品带来的魅力。她认为白明的艺术,从其深刻的中国背景里,触及了人类最深层次的情感。所以,这件作品依然是白明在萨拉贡美术馆最重要的一件展品。
展览现场
坐落于普罗旺斯的一座十二世纪天主教罗马式教堂里,每天早上10点至10点40分之间,南法温暖甚至有点炙热的阳光透过法国著名女艺术家-奥瑞丽·内穆尔的红色彩绘玻璃,打在质地温润、形状却是残片的中国瓷上,呈现出温润透光的红色。这一抹红色占据着伊莎贝拉以及普罗旺斯人心中是最为值得骄傲的宗教精神高地,而白明看到那种红色时,情不自禁地说道:“这就是烧瓷器的窑火!”这是烧瓷人最熟悉的颜色,也是让所有瓷人最恐惧的火,这火的颜色和这抹的红色在萨拉贡美术馆所在的西方的千年古代教堂中不期而遇、心心相惜,激励着感动着白明和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在保存了千年的教堂中所举办的中国当代艺术展览,高大的教堂与千年的花园,与中国传统的青花瓷器、抽象的水墨绘画相互映衬:白与红,温润与灼烧,红瓷与青花,空间与绘画,这让中国艺术家白明残破的瓷器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视觉冲击力与瓷器的质感。也让东方的历史与当代,中国的传统与当下,东方与西方,全部都凝聚于这一空间里。
2017年7月在葡萄牙里斯本MAAT博物馆“白·蓝”个展
2014年7月份的法国巴黎亚洲艺术博物馆(赛努奇博物馆)白明同名个展
显然,白明在中国当代艺术家里是一个特例,他在中国艺术界并不是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却成为西方艺术界极为关注的中国艺术家,并且这种关注是持续的。近年来,白明已多次受邀在西方重要博物馆举办大型个展,具有代表性的就有2014年7月份的法国巴黎亚洲艺术博物馆(赛努奇博物馆)白明同名个展,2017年7月在葡萄牙里斯本MAAT博物馆“白·蓝”个展。以及此次在普罗旺斯的最新个展“明:Lumière”。
这不禁给我们带来关于中国当代艺术,同样也关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思考:到底怎样的东方艺术才能在东西方交流中是有效的?我们常常提及的传统文化与东方艺术,如何才能真正实现东方艺术的当代性推动?
“他者的眼光”
我们最为熟知的,中国当代艺术进入西方频率最高的是威尼斯,中国艺术家早已成为世界艺术平台的重要参与者。
白明在早年也走的是这样的路线,虽然自己的创作很多都是关于陶瓷艺术的,但是在2009年以前,白明在国际展览上从来没有展出过自己的陶瓷艺术,尤其是那些在中国具有重要影响力和知名度的大型器型和现代设计装饰器型。
“从1999年有作品到国际上参加展览,到2009年整整十年,我没有拿过任何瓷器类型展出,拿出去的一是材料绘画,二是瓷的装置和雕塑。”白明坦言,因为他觉得西方人自然不会喜欢这类东西,他也不认为西方人有瓷器的欣赏能力,同时,他也不认为瓷器是当代艺术:“既然是当代艺术家参加当代艺术展,参展的作品就应该是当代艺术”。
2010年,一次巴黎的参展经历偶然改变了白明的固有看法。那一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瓷协会(简称IAC)年会在巴黎召开。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和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及普瓦提埃孔子学院邀请,为白明举办了“瓷语东方白明陶艺作品展”,由尹吉男策展,是2010年巴黎市政府“外国文化周”唯一代表中国的展览项目。
2010年法国“瓷语东方白明陶艺作品展”现场,白明第一次展出他的瓷容器作品。
“我当时很犹豫,想做一个小型展览,但展览空间很大。本来是想展出瓷的雕塑作品,但是因为雕塑做的很慢,作品量不足以支撑空间。因为是IAC主办的展览,纯粹展绘画又不妥,实在没办法,我把我认为西方人不会喜欢的,传统性质的,装饰性的青花艺术去充数,那是陶瓷作品第一次进入西方核心专业领域。”
白明在开展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陶瓷作品会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家的关注,并认为他的陶瓷很东方、很现代、很抽象,而且这种东方并不是跟日本、韩国混淆的,而是很中国的东方语言。
白明大器型作品
恰恰,这次经历给白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他从那时开始反省:是不是我们理解的所谓的东方性过于按照西方的角度来看?
针对这个话题,白明跟著名学者王鲁湘曾经进行深度探讨,王鲁湘说,这就是所谓的“他者的眼光”。从19世纪中期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中他者的眼光在观察自己,虽然曾经,这是我们文明进步的必然途径,但这“他者的眼光”又是有毒性的,容易居高临下,让我们失去自我。而更多时候,这“他者的眼光”是我们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西方式当代OR中国式当代?
通过数次海外展览,与海外研究中国艺术的学者、策展人讨论这些话题之后,白明意识到,西方学界对于中国传统书法、绘画、陶瓷都有一套认识,他们并非不了解中国本土文化,而是有一套排除了感情依赖的客观对中国当代艺术认知的方法,而且他们的认知方法是完全站在中国的文化背景和体系中来思考问题的。
前一个世纪,当我们完全拥抱西方文化,可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西方同样也在关注中国。西方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敬仰和追随的热情,直到今天都没有减少,就如他们在欧洲专门建立亚洲博物馆,就像他们在博物馆里收藏中国文物,从古老的陶器到东汉的瓷器,再到宋元明清的收藏体系。西方对于中国的历史有着客观的判断和选择。
赛努奇博物馆
就像是赛努奇博物馆对于中国艺术的梳理,拒绝商业展览的进入,他们的所有藏品都要经过巴黎市和法国文化部双重评审委员会,对于作品的筛选和讨论遵循严格的步骤。包括“吴哥窑考古展”、 “中国北齐时代佛像展览”、“四川三星堆考古文物”、“六个世纪的中国艺术-明、清时代中国绘画精品展”、“台北故宫珍宝展”等,都是以梳理中国艺术史为目的。
他们在中国艺术家个展判断中更是十分谨慎。
2014 巴黎赛努齐博物"白明:绘画与瓷器展"现场
2014年,“白明:绘画与瓷器展”在赛努奇博物馆举办,白明的油画、陶瓷、水墨等作品在这里展示了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历史痕迹,并将这种结合了中国当代思想与中国传统材料的艺术语言展示给观众,这就是西方博物馆选择的中国式的当代艺术。
选择邀请白明,并非是偶然为之,巴黎塞努奇博物馆对白明早的艺术已甚为了解。赛努奇博物馆研究员Mael Bellec认为,对于白明来说,陶瓷是“中国艺术最传统的形式”,能够深刻地改变他自己与作品之间的实体关系。所以白明的作品充斥着无所不在的传统文化维度。他认为,白明曾经通过对古代的器形、纹饰和技巧再发掘,使得其作品表现出独特的东方特色。但近年来,白明逐渐摆脱这些体现其过去身份风格的作品,而着力于对材料的研究。而这些创作和思考的基础 正是大众所寻求的灵性和生态。
所以,Mael Bellec认为白明的个展昭示着半个世纪以来的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交流,在经历过抽象主义与亚洲传统之间的激烈对话之后,进入了一个卓有成效的崭新阶段。
而此次白明受邀来到南法普罗旺斯的萨拉贡美术馆,面对的是一个最为传统的西方文化语境,展览现场是一座十二世纪天主教本笃会僧侣所设计的罗曼式教堂,该教堂本身属于一座坐落于上普罗旺斯省的修道院。在这里,白明的作品与西方的历史文化形成了一个直观的对照。
就如伊莎贝拉馆长所谈到的,白明的作品打动她的,并不是来自当代全球化的审美语境,而是另外一种独一无二的“普世性”,一种来自其可上溯至新石器时代的陶瓷传统的“普世性”,他的作品来源于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浸润,但其作品所体现的普世当代的属性则远远超越了其传统文化的属性。
而这才是中国式当代,而并非是西方式当代。
白明在巴黎赛努齐博物馆
当然白明并非是反对主流的当代艺术,主流当代艺术的存在是必要的,只是与西方对话的当代并非只有一类当代艺术。在某种程度上,特殊的艺术门类的当代复兴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带来的影响力或许在国际平台上更大。比如,无论欧洲美洲还是亚洲,都在关注陶瓷艺术在今天中国的面貌。
他曾经写过一本关于陶瓷的书——《中国传统制瓷工艺》,这本书梳理了从挖泥到成型和包装的整个过程,他本以为这会在制瓷技术方面有所提高,但后来发现却是整个中国传统对待器型的空间观和道德观打动了他,尤其是瓷器里的空间感让他感觉和中国当代艺术息息相关。以艺术家的身份,白明深深的感受到:真正的本土是来源于我们族性深处真实情感的一种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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