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古称金陵,六朝古都,城中名胜古迹众多,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来此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一探究竟,流连忘返。其实,这个城市的名字还与一位19世纪中国著名的佛学家、晚清著名学者紧密联系着,他就是杨仁山先生。由他创办的金陵刻经处,融古代经书、经版收藏,经书雕刻、印刷、流通及佛学研究于一体,至今已运转了150年。
雕版印刷是最早出现在中国。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大英博物馆中868年的《金刚经》。雕版印刷在出版史上有“活化石”之称。金陵刻经处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汉文木刻佛教经像版收藏中心,藏各类珍贵经版12.5万余片、佛像版18种,并珍藏有刻经处创始人杨仁山先生从日本寻回的隋唐古德逸书及各种大藏经。
金陵刻经处早在2009年就以“中国雕版印刷技艺”就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但和南京另一个列入“非遗”的云锦技艺相比,一直低调不为人知。如果不是150周年的纪念活动,金陵刻经处仍然不会落入大众的视线中,百年来,它一直以“深藏不露”的面貌示人的,而在其中工作的人员也是同样的气质,深居简出。
正因为纪念活动需要文化的讲述者,金陵刻经处雕版技艺当代师徒终于走进了我们的视线——国家级“非遗”传人马萌青;江苏省级“非遗”传人、跟随马先生学艺20多年的邓清之。他们各是金陵刻经处雕版技艺的第六代、第七代传人。2012年金陵刻经处有了两名90后的第八代传人,学习古籍修复和工艺美术专业的王康和刘鼎一,两位朝气蓬勃、又富有灵气与静气的年轻人,目前已是秦淮区级传承人。
明体与达用,令众生臣服的节奏
刻经处位于北通总统府,南联夫子庙的太平南路的中间地段,南京淮海路35号,居闹市,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那与众不同的古典建筑,在现代楼宇环绕中,凸显着安静与端庄。一扇漆红的木门很少见其打开,一处边门进出,步入绿意参差的院落,曲径幽深,一连的白墙青瓦,将视线里的城市分成两个部分:一侧的林立嘈杂的商厦楼宇,一侧是飘荡着静谧清雅雅味道的一大片整齐排布传统建筑。距离的关系,那些围墙外的城市音响会越过围墙飘进来,而院子里看似寂静,却回荡着百年来的风云激荡与民族复兴的历史的回响。云起潮落,红尘扰攘,喧闹和回响,在时间中不倦重复,此种隐没在现代繁华中的安忍与宁静成为令众生臣服的节奏。
150年前,中华民族处于国力衰弱、列强入侵、社会动荡,内忧外患之中。为了佛教复兴与文化复兴,金陵刻经处创立。杨仁山立身做人非常正直,研究学问非常严谨,为金陵刻经处规定了“三不刻”例,即:疑伪者不刻,文义浅俗者不刻,乩坛之书不刻。
采访之前,我一直对现代印刷技术冲击下,坚持雕版印刷,心存疑虑。而这“三不刻”的坚守,以及经典传承的“一字不需改”的气魄,正是复兴中砥砺前行的支点,是历史的浮沉中最真实的悲喜,是虔敬,更是中华民族的风骨与气派。杨仁山说:“鄙人志愿,亟望金陵刻经处刻成全藏,务使校对刷印,均极精审,庶不致贻误学者。至他处所刻未精之本,听其自行流通,本处概不与之合并成书。”这也成就了金陵刻经处长盛不衰。
梁启超曾说,金陵刻经处是中国近代思想的“伏笔”,突显了此处的人文地位。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人类对科学的认知也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人文则相对稳定,人们对善恶美丑的认知在长时段内变化不大。钱钟书用“明体”与“达用”这两个中国哲学的范畴来概括人文与科技的关系,认为人文与科技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确实,自然科学类的经典著作,如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数百年来早已乏人问津,只有科学史料的意义;而人文艺术经典却能千百年流传,慰藉人类的心灵。
“金陵版”雕刻技艺在“单传”
能凝固历史的地方,总是脉理鲜明,直抵内心的。在南京闷热的三伏天里,踏入金陵刻经处“月亮门”的霎那,清风袭来,庭院、绿树、草坪,澄明开阔,著名的祗洹精舍就在眼前,一股浓浓的书香沁人心脾,一扫夏日昏沉。
我们依约联系上邓清之老师,不巧正赶上了开会,马萌青老师从祗洹精舍里出来,匆匆地打了个招呼。马老师是1981年到金陵刻经处拜师学艺的。因三岁时青霉素过敏导致听力失常,语言能力也随之受到了影响,但是可以通过口型观察“听”对方意思,再用不太清晰的口齿表达自己的想法。尽管刚刚学徒时候因沟通上欠缺并不被看好,但出乎意料,听力障碍为其30多年专注沉浸于雕版研究,得“妙悟”,研“独造”,提供了天然屏障,寂静中用心眼手与前人、古人对话,用手中的雕刻刀续写中国雕版技艺的辉煌。五十多岁的马老师,眼睛明亮而灵动,面色红润有光泽。邓老师与马老师的沟通从没障碍,完全可以相互读懂,邓老师对马老师说:“你开会吧,我来给他们介绍。”
邓老师四十多岁,眼前的她,清秀自然,衣着素朴、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知性儒雅,透着与人为善的态度。我特别注意了她的手,纤纤素手,细腻嫩滑的样子,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在稍微熟悉了一些的时候,我盯着她的手问:“雕版很用力吧,你的手很有劲儿吗?”邓老师笑了:“雕刻是巧劲儿。”
江苏省级非遗传人邓清之
在近三个小时的参观与访谈中,邓老师侃侃而谈,带着我们始终沉浸在刻经处的文化复兴历史与中华雕版技艺的发展中。
杨先生他未曾离开
邓老师带着我们从“深柳堂”开始参观,她说:“‘深柳堂’取名于唐人诗句‘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曾是杨仁山先生居所。”堂中的陈设十分简单,正中是赵朴初所题匾额,匾额下面杨先生像。
我们去得早,进去时邓老师的同事刚开了门,堂中无他人,那位工作人员正在毕恭毕敬地向杨先生的像鞠躬。这种敬重是由衷的。东西两侧陈列着部分刻经处印的经书,以及杨先生的藏书。邓老师告诉我们,先生当年从日本寻回的部分逸书也藏于此。
在经版楼里,我们亲眼目睹了部分文物级佛像雕版和经版。《西方极乐世界依正庄严图》是其中之一,邓老师介绍:“这块佛像版是晚清雕刻界翘楚潘文法所刻,刀法娴熟,技艺精湛,线条或纤细如发,或粗犷有力,构图丰富,艺术价值极高。图上方的颂文为清代大居士彭际清所作,魏碑书法为晚清政治家曾纪泽笔迹。图下方有杨仁山居士为此图作的跋文。整幅画面图文并茂,描绘了庄严之妙境,内涵深厚。”
在《释迦牟尼佛成道像》佛像版前,邓老师站住了,也许无论多少次与古老雕版面对面时,她的心与神都会与之对话和揣摩,“这幅像版按《造像量度经》中释迦牟尼佛像规则绘制,刻工千毫毕现,技法高妙,刻画出释迦牟尼佛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及所呈现出的清净、圆满、安详的神态。无论是顶间的螺发,还是金刚台座上的细微图案,均刻划清晰,极具美感。我们金陵刻经处所有佛像雕版,都是严格遵循佛教义理构图的作品,但严谨却并不拘泥,是有‘根据’‘出处’的写意,形神兼备,神韵逸致,有文人画的审美情趣。这些雕版大多出于名家之手,尺寸很大,布局严谨,人物生动,眉目传神,无丝毫匠气,是雕版艺术与佛教智慧的完美结合。”她在给我讲解时,似乎也在深思与琢磨。
在佛像雕版展柜边,有几排经书雕版架子,雕版色泽乌黑,质地坚硬,有些版上有新补的字块。邓老师告诉我们:“印久了,字会有磨损,新补字是马萌青老师补的,补字工艺要求非常高,是马老师的绝技。”
金陵刻经处占地面积11667平方米,房屋132间,本为杨仁山先生私宅,1901年杨先生召集三子订立分家笔据,将延龄巷住宅全部捐给金陵刻经处;而历年因刻印流通经书所欠债务共计银3810两,则由三个儿子分认归还。1911年10月8日杨仁山病逝,为了能永远守护着金陵刻经处,杨仁山突破中国人从不将遗体葬于家中的传统,他的弟子门人遵其遗嘱,在刻经处深柳堂后、经版房前为其建塔安葬。现在存主要建筑有深柳堂、祗洹精舍、经版楼、杨仁山居士墓塔等。
跟随邓老师行走在刻经处偌大的庭院中,祗洹精舍前的花园里,立着杨仁山先生的追随者欧阳竟无先生的雕塑,灼灼的目光,望着身前的这片土地和来往精舍的人们;深柳堂前,是曾入学于此的近代著名高僧太虚大师的雕塑,在转去经版楼的路上,是佛学大师吕澂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在此工作过的赵朴初先生等雕塑……此时,我想起先生的话:“经版所在,即我所在” 。杨先生,他就在院中,从未离开。
磨刀难,师傅磨得最好
“雕版难学吗?雕版技艺中有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难的?”
“磨刀最难!对我来说,写与雕不难了。但是磨刀还是没有师傅磨得好。”邓清之老师快人快语,也透着一份对师傅的依恋,“雕版行内将刻刀称为拳刀,握刀如握拳,手上功夫就全在这一把拳刀上了。所有的工具都是自制。学习雕版,先从磨刀开始。”
我们向邓老师要来她常用的雕刀细看,斜口,把儿非常光滑,深红色木纹中夹有深褐色条纹,淳厚而含蓄的光泽,古色古香。
“这刀把儿是红木的,自制的,二十多年前师傅帮做的,是一个旧家具上的木头。”她说。
当时,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磨刀难。也许是师徒间如亲人般的感情,倾囊相授的“师”唯有磨刀这一项,没舍得让自己女弟子过多的练习吧?
“金陵版”有工巧、清明匀净的气韵,雕版精湛技艺的拿捏是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在刀法技艺之外还有严格的书法与绘画能力的要求,以师徒相传,世代相承。邓清之就是金陵刻经处第七代刻版传人,是一位女性,也唯一的弟子。学习工艺美术的邓清之说:“1991年分配到刻经处报到,学习雕版时,有三位老师,但是学生只有我一个。后来其他老师都改行了。”而她的师父马萌青,在第六代刻经人中,也是唯一的。如今邓清之的雕刀下,饱含着她对经典技艺的理解和人生的感悟。
俯首、屏气、凝神,右手握刀,左手推行,这样的动作,邓清之伴着师傅马萌青已做了二十六年。也因为是一脉单传,到了邓清之这一代打破了金陵刻经处“写工不刻、刻工不写”的传统,邓清之必须集两项技艺于一身。
“写样,是付刻前的一道工序,将稿写在极薄极细的毛太纸上。现在都是因为古版有损坏不能修补了,才会重新雕版,所刻要与古版一致,气息相通。写样的字看上去千篇一律,但却有无穷变化。哪怕是一个点,也有站点、睡点、瓜子点之分。可以说失之毫厘,就会差之千里。将经过校对的写样,反贴在木版上,干燥后打磨至透明,字和线条便透过纸背显露出来。接下来开始刻版。”邓清之说:“一块版400字,一天可以刻四分之一左右。刻字专注于字与笔画,与古版刻得一样,也并不是简单的依葫芦画瓢,否则刻出来是‘死字’‘呆字’,知笔意,知章法,才会气韵生动。”
在国家“振兴传统工艺”的战略中,很多高校都开设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课程甚至专业,邓清之老师得以把雕版技艺带进高校,既是传授技艺,也是向高校专家学者学习。“传统工艺向前走难,向后走更难。”这是中央美院一位老师的感叹,邓清之对此深有感触,“传统工艺随着时间、空间和人类生活变化而不断发展和变化着,从诞生之初就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密切相关。把当代人的作品和古人的放在一起,哪怕是照着古版摹写,差距还是有,工艺水平差距,气息也不同。释放传统工艺文化特有的美感与价值,成为技艺发展与创造的内生动力,首先是‘向古走’,能与古人做得一样好。越是能够充分汲取古典精髓的东西,对现代人的影响力和感染力往往越大。”
匠心之道源于对“美”和“情感”的双重追求
曾几何时,提到非遗,大家的脑海里浮现是一张“扑克脸”,压抑、沉重、迷茫。而刚刚度过150岁生日的金陵刻经处却别有另一番情境。
祗洹精舍,诗僧苏曼殊在此教授梵语、英语;太虚法师等众多高僧曾在此学习。现在正在逐渐成为面向大众的读书之所。邓老师说:“真没想到参与者那么热情,有那么多渴求。”八月份组织的《愿力》剧本朗诵会,作者申赋渔、装帧设计朱赢椿、《愿力》《老房子》系列图集的摄影师李玉祥、熊国栋、王向群、 陈健、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院长周建明等都参与到活动中。
在采访邓清之老师时,王康一直伏案刻着一块佛像。工作室里,师徒四人的座位安排得很有意思,学徒王康的工作台是第一张桌子,邓清之老师是第二张,刘鼎一是第三个位置,马萌青老师坐在最后。趁着王康停下工作,掏出手机的时候,我们再次凑了过去。哈哈,发现小伙子正在打手游。
南京秦淮区级非遗传人王康
“雕版工作累吗?”我问。
“还好!”王康的回答很简短。虽得中国雕版刻工传统之正途,王康和刘鼎一两位90后却有自己的个性。王康的桌边竖放了一块佛像雕版,刻画上犹如浮雕,可以独立欣赏。王康说,作学徒就应该致力于传统技艺的学习和发掘,但是为了在实践中让雕刻过程本身更有美感,在印刷时候根本不会有显现的地方,仍然会为了雕刻本身的美感,宁愿花功夫处理出美感来,在处理手法上借鉴浮雕处理,有些地方着意增强立体感和质感……他喜欢这么做,他觉得这样用心于印刷中看不见的地方,是与作品本身的对话。“我和刘鼎一都会这样做,古版上不会这样做,印不到的地方就平平的过去,而我们面对一块木板,就要每一刀下去让它更美,哪怕印刷不出来。”
“传统工艺的传承文化根基和美学风格是最重要的。但年轻总是更有无尽的想象力的,可以抖落历史中的沉闷。”邓清之对两个徒弟赞赏有加,她指着墙上一幅王康雕版印制的佛像说:“这幅雕得不错!既清新自然,又讲究法度,形神兼备,有风格,有古意。”
金陵刻经处完整地保存了我国古老的雕版印刷木刻水印、线装函套等传统工艺,每年有几十万册经典流通至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具有极高的声誉。在现代商业社会,商业性的工艺生产是社会的绝对主角,追求艺术表达的基础上,依照商业操作的模式,尽可能满足市场的需求,并力求获得市场效益的最大化。而能流传千年的传统工艺,则更强调创作者的个人思考和个性化表达,对商业利益的诉求相对弱,对审美和情感的追求更浓,这也是传统工艺的生命力所在。
规矩森严、一丝不苟、纤毫毕现的“金陵版”雕刻工艺能够百年不衰,其背后藏着一颗“匠心”。而这样的匠心,乃是源于对“美”和“情感”的双重追求。爱美,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品质、工艺、设计的高要求。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更多的人不再满足于“能用”,而是于“日用之道”上附着审美趣味与情感需求。这也倒逼出不断超越自我,在品质上、创意上,萌生出创新自觉和审美自觉,这或许正是工业化生产之后,再度被关注的匠心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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