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艺术”之名
当代社会,无论中国外国,对于叫做“艺术”的事物和对象,都报以特殊的态度和判断。认为被叫做“艺术”的东西一定是被规定的,即一定是被人们已经建构出来的东西所共同承认的某种东西,一定是具有某种视觉审美的东西。在历史上、在现实中,“艺术”作为名词或命名,成为特殊的社会方式和现象,被叫做“艺术”与否,成为一种具有价值认定、社会荣誉、某种象征的事情。因此,凡被叫做“艺术”的,都成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不被称为“艺术”的,则是某种恶俗的东西,或不堪高雅的东西。在当代社会,名为“艺术”也成为高于一般社会知识的指认,流于社会日常行为的东西则不被接受为艺术。这就是“艺术”为名的特殊地方和神奇地方,“艺术”等于某种“灵韵”(Aura)。
也因为如此,艺术成为不可被篡夺、不可被冒用的东西,艺术有着自己的尊严,不得受到侵犯,如同军事禁地一般。如果这个社会还有什么更高的价值认同,除了宗教外(但它不能被泛指),只有“艺术”这一称谓了。
进入到现代社会,一方面,作为传统的艺术领域不断扩大,原先不被认同为艺术的东西被纳入到艺术领域中。如非洲的木雕人像,传统上是为了仪式活动所用,但因其对立体派艺术的启发,现今也看做是具有特殊意义和形式的艺术作品。另一方面,人们(主要是艺术家)对艺术本身的定义和惯性甚为怀疑,开始挑战这些定义和疆域,开始突破一个又一个领地,很多难以归类的行为、装置、媒介等等都开始登堂入室,纷纷冠以艺术的名字。如罗伯特·史密森在美国犹他州围湖造堤(图三),直接开着翻斗车、推土机在盐湖岸边堆出一条螺旋的堤坝来,这种强力改变地貌、地形景观的活动与结果被称为大地艺术——与大地进行对峙与对话的行为和结果。
我们每天在说话、在交谈,没觉得这就是什么艺术,但博伊斯(图四)偏偏以对话、对谈、交流作为他的艺术方式,是不是艺术呢?传统上没有这样定义,尽管讲说话是一门艺术,也是比喻的说法。但今天以说话为方式,确实对一些人来讲就是艺术,其中,他们看重的是彼此的交流,重点在这过程中人们的彼此交流思想、交流看法,就像交换礼物一样,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在多样性、差异性日趋加重的社会的人群交往过程的肯定。所以,如今声誉日高、也在北京做过个展的泰国艺术家提拉瓦尼(Tiravanija)在画廊、在美术馆供应食物也就不足为怪了(图五),其目的不在于提供了食物,而是创造了人们留步交流的机会。说话与参与是他的态度和目的,反过来说,人们的日常说话为什么不被称为艺术?“艺术”一词在这里成为命名的行为和意图。命名的一方认为这是艺术,可以放在艺术的范围内;反对的一方则以艺术的领地神圣性为由,指称这不是艺术,然后用其他与此无关的另外的言论来强力证明这不是艺术。艺术的逻辑在这里产生冲突,也产生各以艺术为名而展开的论战。
是艺术和不是艺术,都成为一种观点,各有所指和针对性。“是艺术”表面这一“艺术”名称下所具有的特殊价值,它拥有的内在属性和自身规定性;“不是艺术“则表明怀疑这一名称之下的对象或行为的不合法、不具有一种特殊属性,是违背艺术的东西。“艺术”因名相之累而产生争执,非以是否为艺术而争是非,而不是以名相之外还有什么为探求。是也好,不是也好,又因名相之争得到了什么呢。所争者,并非艺术与否,而是身为艺术的辩护者与实践者的一种身份价值,非我类者皆非艺术,而类我者则并为艺术。在今天,有一种方式并不争是否艺术,尽管以“艺术”之名出现,它恰恰在名词之外是否有可观看的问题;就像艺术家与否并非一种规定,而要看做此事的人是否真在做、是否一以贯之地在做、在构成自己的言说方式。即便如此,随着过程和时间的推移,也并非所有号称“艺术”的就是艺术,也并非被否认为“艺术”的最后不是艺术。那它的症结又在哪里。
其实,以“艺术”为名,可以是怀疑艺术、反对艺术、否定艺术,并不一定是赞同艺术,也不一定就是艺术。在“艺术”为名的情况下,产生幻觉、裂变、模糊,从而质疑所名为“艺术”的东西,这本身又是当代经历过的一种艺术特质。在实践中,人们都知道,做一件事情不是先确定它是不是艺术,然后再去做,而是要去做,再来分别是不是艺术,或艺术到哪个层面,即便不是也并不妨碍做事的正当性;或者在做的时候,意图的关键根本不是求“艺术”之名的名分。但更多的是要求名分,不求名分的话,人们还以“艺术”为名干什么?这就是困境。
今天,人们更大的困境是,要么将艺术的疆域扩大,不做限制;要么充分将艺术具体化,只承认自己认同的艺术,而拒绝别人的艺术。后者已经不在当代艺术领域对艺术的否定性理解中,而是一种艺术判断权的身份的规定上。中国智慧讲究“不立文字、法外别传”可能警惕的就是这种争执的情况。但我们无法做到不立文字,所以还在法内纠结,还在“是艺术”就万分高尚、“不是艺术”就什分庸俗的冲突中。
艺术,就是让人介于似与非似之间,对于反思艺术方式与回应具体问题的人说的,这没有大碍,进退自如,全在意念之间,否则无法做任何不可想象的东西;而对于那些已经习惯了某种艺术类型或定义的人来讲,凡不是自己认同的艺术都不是艺术,都是被怀疑的,而自己怀疑的地方又恰恰是这类东西意图要质疑和颠覆的。
2. 艺术方式
正因为在当代,“艺术”是一个被借用的术语,它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规定性和惯性含义,所以,以“艺术”之名更像是一种艺术方式。正因为艺术被转换为一种方式,所以在曾经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反对“为了艺术而艺术”,也就是,艺术不能只为自身考虑,它要具有社会功能。到了现代主义之后,人们又认为艺术是一种独立价值,要追求艺术自身的完美和纯粹性,即消除艺术的社会功能性,而走向绝对的、纯粹的美学。由此演化了整个20世纪的美术史故事,先由欧美兴起,又扩散到世界的其他地区。
这个艺术的主张与概念有没有不对呢?没有,完全没有,而且是相当程度地改变了艺术的地位和价值,彻底底确立了艺术的独立性和自由度。但是,当这种艺术主张被现代与当下的商业社会过度消费后,我们发现为了艺术而艺术越来越成为某种借口和商业目的行销策略。
一方面,它成为艺术家封闭自我的借口,拒绝自我的开放;一方面,它又导致艺术家的路越走越窄,因为相当多的艺术家只是再复制或重复别的现代主义艺术做过的事情,并没有导致具有文化含义、知识含义的纯粹艺术。在这里,艺术不是一个修辞,而是一个对象,只有对“艺术”进行重新认识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获得新的“为了艺术而艺术”的故事,否则,这就是商业主义的形式主义,是当下的文化情境下要不得的东西。
因此,在这里,我想说明的是,我们今天又处在另一次世界的重新认识之中,艺术不再是因为了被叫做“艺术”而就可以悠然地孤芳自赏。艺术作为一种概念在今天被重新转化了,转化的结果是:被称作“艺术”的东西,不是传统意义上、现代主义意义上的艺术,甚至说,在当代,“艺术”的边界已经完全被颠覆、被模糊,但是不等于不再有被叫做艺术的东西出现。
有,这就是“以艺术的方式”。“以艺术的方式”意味着我们面对世界的时候、我们在思维的时候,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艺术,而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和困难,甚至是我们的焦虑。在这一时刻的艺术家不再是为了形式的艺术家,而是为了思考和问题的艺术家,也许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可以说其他职业者,但并不妨碍他们以自身的存在、以自身的方式来回应这个世界。当他们宣布“以艺术的方式”的时候,他们创造了新的感知经验,让我们走进认识世界的另一个角度,或者打破我们固有的角度。这个时候,他们的思考点不是艺术,而是他们的对象。他们的行为可能是一种认识的改变,或一种认识的深化,或一种认识的怀疑,等等。为什么?因为艺术的功能转换在今天已经悄然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常常有这些“以艺术的方式”的东西,当我们无以命之的时候,它们被称作“艺术”。在这里,艺术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以艺术的方式”来思考问题、探讨问题。问题既可以是社会的问题,当然也可以是艺术的问题,但目的不是艺术。
这就是艺术在今天的功能与价值的重新界定和确立,或者说,因为我们遭遇的世界变化之大,史无前例,这才动员了艺术家这样一个身份的群体共同地进入社会的认识与解读之中。艺术家因此成为另一种的社会工作者,不再是传统概念的艺术家,而是社会思考的艺术家、社会诸多对象探讨的艺术家。所以,当我们要回应中国的现实的时候,这就有了“为中国看”(Lookingfor China)的必要。这里有几层含义,对于所谓的艺术,我们不再固守经典含义,而是强调它在中国变化了的现实社会里如何反映、体现、象征、隐喻、指示、直叙、提问中国的意义。只有实现了这些诸多的特征,也许这才是艺术在中国的意义。做一个艺术家,首先是放下艺术,先忘记自己是艺术家,回到事实上来,回到问题的对象上来,再“以艺术的方式”来回应。这时候,才有艺术的社会创造性体现出来。
这不是艺术在要求我们这么做,而是中国的现实社会在驱使我们必须这么做——“以艺术的方式”来观看中国,“以艺术的方式”来反映中国,因此,我们获得了不一样的机会,就是为中国看、看中国、让中国看。
2013年3月
关键字: 内容标签:方式,社会,中国,当代艺术方式 社会 中国 当代艺术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