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心情
【壹】
平常的心情可以用话语表达，也可以用行动表达。
非常的心情则往往没法说、没法做，或者用尽有限的文字语言和形体动作都无济于事，我们会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心情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但有苍茫茫的世界，有活生生的现实，生命在世界上偶然或必然的境遇，便生成了五颜六色的不同心情。
难道谁能够把任何一份心情从生命时空的长篇中删掉吗?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这显然是面对客观现实的无奈，但他以画竹的方式抒发“胸中逸气”，却有了尽兴表达心情的主动和自由，这可以说是隐藏在“糊涂”背后的聪明。
现代人未必比郑板桥聪明，但现代人仍然会触景生情。
当积攒的心情种种容纳不下的时候，我们仍然会到处寻找寄托的可能。
【贰】
当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线条，就选定了以此承载我非常的心情。
线条并不是宽敞的库房，心情却可以在其中流动;线条并不是滔滔的江河，心情却可以淘涤泥沙。
快慢疾徐，粗细深浅，曲直刚柔，抑扬顿挫，疏疏密密，层层迭迭，构成了一幅幅复杂心情的清晰的结像，我的全部身心自在其中——可凭地狂舞，可倚天长啸，可刺破夜色，可揭露晨曦，可指点江山，可招引生机……我拥有了一个常态心情之中不曾拥有的精神空间。
心情有时候并不一定美好，但恰如其分地心情表达却可以产生美好。
顺手而画的线条正是流畅的话语信道，我可以热烈推助正气，我可以激扬指责邪恶，我可以豪放宣泄压抑，我可以大度勾销疑惑……我以宽容抹去哀怨，我以小心圈点喜乐，我以严厉刻画自身，我以冷静解析世界……线条记录了一段我精神的历程、灵魂的轨迹，叫我觉得干脆痛快!直截了当!
【叁】
古有画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法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抚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而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中用水之法，因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职此遂废笔焉”[1] 。这就是以“指头画”著称的清代画家高其佩。
我画这些画，不是像高其佩那样用手指蘸墨直接在纸上画出山水人物或花卉翎毛，我是在平整的画案上泼上墨，用手指画出线条后，再拓印到纸上去的。可以说，无论是在造型技法上还是在艺术语言上，这些画与传统的“指画” 并无关系。
但古人所说——
“用指废笔者，以笔所难到处，指能传其神;而指所到处，笔勿能及也。笔多任务细，指多写意。”[2] ——这样的体验，我却亦有同感。
如果要为自己的“心像” 传神，手，可以说是最好的写意工具;它使心中的讯息直接地传达到画面，也是最准确的工具。
【肆】
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偶然。
一九九零年七月，为了制作《剪纸招魂》的作品，我需要把一大批白纸染成黑色。
染纸的时候，画案上沾满了墨，让我的心情一下子陷入莫名的深沉……
我想到很多很多，思维的触角在黑暗中却处处碰壁，似乎即将窒息在一个险恶的圈套。
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3]
说不出是绝望的挣扎还是自我的造化，我用手在黑色的案板上划出了白色的线条，就像开启禁闭的大门，闪进一道明亮的光。
我不能放弃这样的机遇，要抓住这一线生动的光亮与面临的“黯然”诀别。
就这样画开了，画了好多日子……
一直画到我的心情无比清净透彻，铺设出 “心之空空”的境界，我才开始“剪纸招魂”的工作。
【伍】
我画这些画没有任何“艺术的”目的，我的确只将此当作一份真实的心情。
这心情调整的极尽微妙，这心情挥洒的淋漓酣畅，我便把它好生珍藏起来。曾几次有朋友建议展出，我却一直没有把它插进自己“艺术的”册页。
时间已久，这些画压在箱底，差点儿被遗忘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的世象变化万千，十年的人心飘忽不定。
人们经历了无数的或痛苦或欢乐的精神遭遇。
人们也过多的学会了“揣着聪明装糊涂”，甚至习惯成为麻木……
当有一天，我翻出了这些画，我又想起来很多很多。
心绪随着那些黑白分明的线条回到过去，又随着线条的峰回路转来在今天——笔断意连，这绵延不绝的线条，也许能贯通长远的将来……
我庆幸有这样的心情的纪录。
它使我今天的心情又一次豁然明朗!
2000年5月20日于煤渣屋
[1]清·高秉《指头画说》，见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
[2]清·高秉《指头画说》，见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
[3]南朝(梁)·江淹《别赋》，见萧统选编《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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