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瘦铁
导言：“是时代愧对这位全才画家”，这是唐云形容的钱瘦铁艺术之路。但想要深入了解这位全才画家，除了从前辈的口头相传和几篇文章外，也只有一本了庐、钱明直2007年主编的《钱瘦铁年谱》。而另一方面，在上海正提倡的“海派文化”“江南文化”中，也许钱瘦铁是其中典型的案例之一。因此中华艺术宫举办的“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研讨会上，有人认为，“虽然现在再谈钱瘦铁已经有些晚，但晚谈总比不谈好”。
“瘦铁”二字是恩师，晚清词人、诗书画印四绝的郑文焯为他所题的书斋名，而钱瘦铁以晚辈身份与“苦铁”吴昌硕、“冰铁”王大炘被誉为“江南三铁”，可以见得其艺术成就不凡。如用印十分挑剔的李可染常用的两方闲章“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便出自他之手；谢之光只有在得意之作上才拿出为其篆刻的印章；刘海粟携钱瘦铁所刻的“黄山是我师”印六登黄山，留下不少传世佳作；中华艺术宫馆藏华君武作品中的部分印章也能看到钱瘦铁之作…
从14岁入苏州”汉贞阁”碑帖铺当学徒，到受吴昌硕指点再到赴日本参展、抗战、回国，参加新中国画革新等，介绍钱瘦铁的文字均会提到其侠义、铁汉、爱国的脾性。但他在为别人打抱不平的同时，也经常让自己“输得连路数都没有”，因此他的性格也决定了他的坎坷命运。
【艺术道路上的“第一口奶”】
钱瘦铁家属代表向中华艺术宫捐赠钱瘦铁印谱
钱家世代务农，因在家中排行老三，因此钱瘦铁原名钱耕三。14岁，钱瘦铁入苏州唐伯谦的汉贞阁（碑帖铺）当学徒，老板唐伯谦作为碑刻圣手，自然有大批文人墨客登门。学徒期间，钱瘦铁一有空就潜心琢磨刻石，根据店里的印谱，偷偷学习何雪渔、吴昌硕风格。当时没有钱买印石，他便拿砖头代替，没有钱买刻刀，就把破伞骨敲扁磨成刻刀，手指常常被磨起水泡，但也在不知不觉中锻炼了肘力、腕力和指力。
钱厓印信
店铺送裱好书画的活也经常由钱瘦铁来跑腿。有一次，钱瘦铁送裱件给郑文焯，郑文焯审视画作后嫌画面略空，想要补钤一枚与画作切题的压角章，但已经约好晚上取画，再去找人刻章已来不及，钱瘦铁当即举荐自己。郑文焯早前便知钱瘦铁痴迷篆刻，也想趁此次机会考考他，便随意挑了一块印石和一把生锈的刻刀。一把生锈的刻刀怎么能难倒经常在砖头上练习的钱瘦铁，将刻刀在阶沿石上磨亮，用指甲将印石在宣纸上划下轮廓，提笔分章布篆，得到郑文焯同意，便开始篆刻起来。
当成品展现在郑文焯面前时，他不觉一惊，蘸印泥试钤再指点钱瘦铁修改，然后钤上画作，挂上墙让画晾着。在钱瘦铁临走时，郑文焯又寻出一把印石，写了“金石寿”、“美意延年”等吉祥语，让其回去刻些朱文白文，刻得好有奖赏。个把月之后，郑文焯拿着返回的印章一一看过钤过后，对其极为欣赏，赏钱瘦铁五块银元，并提醒他做一位篆刻家，还必须具备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见此，钱瘦铁说出了想要拜郑文焯为师的想法，当晚郑文焯便添酒加菜的举行拜师仪式，开始教他诗文、书法和绘画。
不过也有介绍称，是因为碑帖店隔壁竹石山房古玩店的徐树铭（海派山水画家徐子鹤的父亲），发现钱瘦铁具有书画艺术天赋，将其有意介绍给郑文焯。成名后的钱瘦铁也因这份恩情一直将徐子鹤带在身边。
钱瘦铁篆刻
钱瘦铁的天分极高、勤奋好学，郑文焯深知其日后必有大成，应该拜更好的老师，于是陆续引荐吴昌硕、俞语霜等人。在艺术生涯初期，钱瘦铁抓住了任何更上层楼的机会，随吴昌硕学治印，俞语霜学丹青，郑文焯授诗文，使其技艺进步迅速。“这对钱瘦铁日后的成功起到了关键作用”，艺术评论家、策展人石建邦认为。
钱瘦铁的刀法得益于他的书法用笔，并在此基础上吸纳了吴让之、钱松嵒、吴昌硕等大家刀法的长处自成新貌。在章法上力求打破平直划一的格局，朱文印大胆留白、白文印大胆留红，并使用并笔手法，使全印形成虚实的强烈对比。晚年布局渐趋险绝，刀法雄放，沙孟海以“真力弥满，妙造自然”誉之。
后来吴昌硕、郑文焯相继移居上海，很快成为海派书画家的领袖人物。钱瘦铁也在结束学徒生涯后，到上海拜访郑文焯。当时海派文化发展鼎盛，钱瘦铁加入了吴昌硕主持的“题襟馆”，先后拜识了陆恢、王二号、赵叔孺、黄宾虹、吴待秋等老一辈艺术家，结识了王个簃、来楚生、邓散木、陈巨来、沙孟海等同辈。因热心公益，钱瘦铁也曾一度主持红叶书画社等社团活动，也成为中国画会创始人之一。
【绘画：“情绪化”的钱瘦铁】
“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现场
钱瘦铁评价自己为“书第一、印第二、画第三”，但也许因篆刻名气过盛，反倒让其绘画被后世所忽视，但他对自己绘画却很自负“我的作品将来可以进入博物馆收藏”，足以证明其实力。如果谈近几年能集中一睹钱瘦铁绘画作品的机会，除了2015年钱瘦铁、钱大礼以叔侄联展在杭州亮相外，便是近期正在中华艺术宫展出的“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呈现的89件馆藏，内容涵盖山水、花鸟和人物，不少作品为首次展出。
钱瘦铁的绘画受石涛影响极大，也在吴昌硕金石学派体系下，探索中国画创新，作品重视笔墨的骨力与霸悍气。但他学习前人时，主张“取其意，不重其形;撷其精，不袭其貌”，将古人的传统“为我所用”，绘画不拘一格。而其“创新胆气、色彩开合、用笔畅快”等绘画形式，影响了当时程十发、谢之光在内的一批年轻画家。上世纪70年代，谢之光更一改画风，用抽象概括、色墨交融的手法创作山水。
“铁骨丹心”钱瘦铁作品展现场
据《钱瘦铁年谱》中记载，1957年钱瘦铁在上海中国画院工作，因特殊环境所做作品均不得署名，以化名和闲章落款。这也成为薛晔研究馆藏时的难题，“一些印章不是很清晰，包括印章里的篆文和其他收藏人的印章。在通过询问钱瘦铁家属和专家学者，也慢慢揭开疑惑。”
目前中华艺术宫馆藏的180余件钱瘦铁绘画作品，是80年代中华艺术宫前身(上海美术馆)成立之初，由艺术品公司提供的整批收藏。但作品中大多没有显示创作年限，“给钱瘦铁作品断代时，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如果仅以作品笔触，画面风格就推断创作年代，并不严谨”，本次策展人薛晔表示。因此展览为追求学术，仅以观展视觉效果来布展。
墨笔山水 139.5x69.5cm 1963年
整理这批馆藏，是薛晔首次见到大批量钱瘦铁作品，完全颠覆了其之前对钱瘦铁画风气息不稳、绘画功底不扎实的看法。这批钱瘦铁的绘画作品偏向传统，借助传统书法艺术中挥洒自如的笔姿，和多变而寄寓感情的线条表现其胸中丘壑。作品笔墨中透出的气息有追古又有开新，其中有部分生涩而不完善的地方。而这种“不完善”与钱瘦铁的性格和生存际遇有关。
“钱瘦铁性格比较执拗、倔强，在特殊时期创作书画对他而言是情绪化的宣泄。所以在回看钱瘦铁作品中气息不稳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人情绪不好时，创作的水准、状态自然有所出入”，薛晔表示。
因为这种情绪化的宣泄创作，也是他作品被后世所忽视的原因之一。
钱瘦铁《北瓜》57x79.5cm 20世纪50-60年代
本次中华艺术宫展出的作品从创作题材，可以明确划分出是钱瘦铁1950年从香港回到上海，参加新时代题材创作的一批作品。处于中国画的新变革时期，艺术需要为人民服务，因此实地写生也成为大多艺术家们的创作方式。“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们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去表现新时代、新风尚”，艺术家萧海春提到。
钱瘦铁新时代题材的作品很有创意，色彩明亮大胆，体现出海派元素。展厅里的一件《北瓜》，画面中用日本颜料上色的大红北瓜占据了尺幅的2/3，绿色的藤井上画了一朵黄色的花，虽突兀不过整体画面气息却很和谐。有艺术家、学者认为，颜色的选取是随艺术家心情决定，并不能成为研究的重点。但薛晔觉得，作品虽看似随意，其作品背后一定是藏巧于拙、大胆落笔，小心收拾过。
他的写生构图与传统国画不同，具备西画里鸟瞰式焦点投视。如本次展出描绘鲁迅故居的《百草园》便是典型墨笔写生。但进而看到其描绘外滩公园的场景，便已不再是单纯的写生，而是通过写生再加工的城市风景。“对钱瘦铁而言，如何去表现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他变古开今的地方，也使其后期艺术发生了转变”，薛晔表示。
《百草园》
墨笔山水
钱瘦铁的绘画作品被忽视的另一因素还有“作品并不讨喜”。他的书法、篆刻、绘画以雅为主，用笔墨表现心迹，具有自己的心象和个人特征。在艺术史家、画家江宏看来，这是典型文人画中表现心境的方式。以至欣赏其作品有道门槛，不是单纯的视觉感官享受，而是内心的表达。晚年的钱瘦铁也始终保持着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创作了大批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品。
【钱瘦铁艺术上的推手】
钱瘦铁开始在上海以书、画、印谋生时，郑文焯亲自为其制定书印润格。而后钱瘦铁的艺术受到日本藏家追捧，更离不开背后推手：日本画家桥本关雪。甚至在护送郭沫若回国被日方逮捕后，也是桥本关雪一边写文章揭露事件真相，一边在狱外为之奔走，反而让钱瘦铁的名气不减反增，日本警方迫于舆论压力将其释放出狱，钱瘦铁才得以安然回国。
《红枫小鸟》 33.5x43cm 20世纪50-6-年代
1922年桥本关雪游学上海，看到钱瘦铁所画红梅和达摩两幅作品、“诗砚家风”印后，极为欣赏，称他为“支那巨手、东亚奇才”，并发表评论文章《画家钱瘦铁》，使居住在上海的日侨纷纷求其书画篆刻。
第二年，桥本关雪在回国之前邀请钱瘦铁去日本举行书画篆刻展，钱瘦铁受邀到日本闭关一个月，潜心创作后在东京都举办了个人书画篆刻展，大获好评。随后，桥本关雪陪着钱瘦铁在日本举办了一系列巡回展览，征服了大批日本书画篆刻艺术爱好者，并纷纷以高价购藏其画。当时钱瘦铁在日本边游览边创作，一年多后才返回上海。
钱瘦铁第二次去日本，还是受桥本关雪邀请。1935年这次的日本之行为其带的不仅是艺术名誉，还凸显了其侠肝义胆的爱国情怀。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卢沟桥事变，侵华战争开始。当时在日本的钱瘦铁被受聘为日本《书苑》杂志顾问，经常发表文章，被日本同道推重。于此同时，他也与侨居日本的郭沫若等进步人士交往，也才有了文章前面提到的入狱一事，并被勒令“今后永远不准踏上日本国土”。
在郭沫若的《海涛集》中也提及，“我现在还不好写出他的姓名，车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办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他。”
第三次赴日本，是抗战胜利后以文化秘书身份访问，后转赴香港。虽然钱瘦铁曾3次赴日，但国内对其在日本期间的艺术研究仍处于空白…
《鹰击长空》 103x91cm
值得一提的是，后续钱瘦铁之所以从香港回国有一则记载称，1950年，他拒绝香港朋友们留下来的建议而坚定回国信念，只因“我是中国人，祖国解放了，我要回去参加工作…”返回上海的钱瘦铁随即从事国画革新运动，加入上海中国画研究会和彩印图画改进会，投身于创作之中，这也才有了中华艺术宫所收藏的这批作品。
后续还有一事是在钱瘦铁被划入右派，受难时未敢出手援救的郭沫若在1961年平反结束，便邀请钱瘦铁请至家中作客，钱瘦铁并未对此拒绝往来，而是书郭沫若词并为之刻“鼎堂”、“郭沫若”印。
《秋水渺无极》 78x26.5cm
【传奇艺术家：重铸海派精神】
近几年发掘和弘扬海派文化时，中华艺术宫重新定义钱瘦铁，并一致认为其为海派文化中的重要艺术家之一。当将相关研究成果汇集于展览时，有学者认为，不仅是对钱瘦铁艺术的梳理更是对海派文人画的重新梳理，重铸了海派精神。“钱瘦铁的艺术价值重新被发现，是反应出社会文化需求提升至了精神层面，是对时代文化的一种重新认识”，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画家邵琦表示。
“铁骨丹青——钱瘦铁学术研讨会”现场
程十发美术馆研究员陈浩在梳理20世纪百年来艺术大家时也认为，钱瘦铁雄健苍茫的画风，为20世纪中后期的海上百年带来不一样的印象。而本次钱瘦铁的展览也撕开了海派研究的口子，让大家看到海派文人画的一面，对时代和未来更具意义。
“丹青”是表象，“铁骨”是核心，不管是从艺术还是人生，“铁骨”一直贯穿钱瘦铁的人生。但之前对他研究相对较少，系统看到他作品尤其是绘画作品的机会不多，影响了公众对其了解，“从这次钱瘦铁个案为切入点，更能反思海派文化与江南文化间的一脉相承关系”，中华艺术宫执行馆长李磊表示。
据悉，未来还将出版将钱瘦铁画册，让读者对钱瘦铁有更全面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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