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居奇货 炒古岂是真赏古?
相较昔日玩古主体之文人士大夫阶层,今日玩古或曰收藏群体之缺乏渊源,亦是致使今人之赏古难达一定高度之要因。
灿烂之极归于平淡方为真平淡,不为名利所囿之好古方为真好古。今日“玩砚文人”群体的消失,其实质,亦可谓世家或曰旧家的风流云散。
玩古,本为有钱有闲者之奢侈事。旧日文人士大夫藏砚家,往往为世族旧家,有家学,富财力,即便不仕不商,承先人余荫,亦足可享受品古赏今之诗意人生。有钱,可得见真品名物;有闲,可潜心品味研究。如此,则见他人所未见,得他人所难得,识见自然高远,所藏往往高品。于是,或撰文辨石,或摹图说砚,可感染同好,可引领雅流。琴棋书画、品茗赏花,乃至斗鸡走狗、养鸟品虫之道,莫不如此。所谓“术业有专攻”,玩得纯粹,往往也玩得极致,玩出境界,如古书画收藏家项城张伯驹先生,古砚收藏家台北板桥林伯寿氏即是。
“文革”之后,世家、旧家一扫而光,如清代福州林佶家族那种延续数代之藏砚世家,遂成空谷绝响。
所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与林佶家族相似,史上之书法世家琅琊王氏,书画世家吴门文氏,竹刻世家嘉定朱氏,乃至日本收藏世家細川氏(其家族博物馆称永青文库),无不证明,一家一族的文化传统,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而今人收藏则多急功近利,但求事功,而非陶冶性情,汲古得绠。多年来,“炒古”几与炒房、炒股成鼎足之势,而芸芸玩古众生中,居奇货以待贾者众,其深层次原因皆在于此也。
置今日收藏热之实质不论,古玩炙手可热,固为不争事实,依常理,砚本应在此热潮中分得一席之地;然而,较之瓷器、家具之被热捧,砚仍大受冷落。何以至此?——亦无他,此又今人“重器轻道”之趋俗收藏观所致也。
重器轻道 黄钟大吕久毁弃
两百年前,拒绝三跪九叩见乾隆的英国首任驻清国特使马戛尔尼勋爵,如此记其眼中的所谓“康乾盛世”:
(中国)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150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变成半野蛮人。(《马嘎尔尼见闻录》)
今人玩古偏好艳俗之器,其流俗根源实可上溯至有清一代。就我国宫廷文化而言,其格调之高,观止于两宋;其庸俗化,滥觞于前清――这点,北京故宫内所陈设原清宫色彩花俏之瓷器、雕工繁冗的家具,即可为证。上行下效,近三百年逆淘汰的后遗症,便是今日所谓“国粹”,其实多为“清粹”,如将旗装之变体称为“唐装”即一显例。
因之,前清专制皇权文化的流风影响,官本位思想之幽灵难去,此今人争崇清人俗工及清代官器之病根也。三流洋画师朗世宁所设计的清宫园林建筑构件“牛头、马面”们,被奉为天珍,除却所谓“国耻”因素,皇权文化之影响实为要因。
“清工”流弊,于砚影响亦深。今人砚刻之俗工种种,雕龙镂凤,令人观之心乱,触之神伤。又,“红光亮”本与“高大全”互为依傍,今日各地争相加封大如床、长似船者为“砚王”,即此种浮夸时风下的流弊一种。此种巨石繁雕,干砚何事?
清人瓷器,色彩大红大绿,内容花鸟虫鱼,即便“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亦能同赏;陈之几案,琳琅满目,更可极尽炫耀张扬之能事,此今人之好捧清瓷也。而砚之特性,形非摆件,不宜陈列;石品微妙,难以粗观;铭文深奥,不易解读,以其对观赏者文化要求之高,多为今人所不取。可见清人俗工与今人“大众趣味”合流之一斑。
但清人玩砚品味,尚可算泾渭清浊共存,文人雅士之审美亦取雅工为主。倘借古人论画逸、神、妙、能四品之美学标准,以量化定位砚及诸艺雅俗:清代雅俗参半,当代则要更为不堪。
取法乎下 斤斤小伎瓦缶鸣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藏砚家是砚工之衣食来源,其审美取向对砚工之影响极大,故负有高屋建瓴,引导砚艺风尚之责任。今日藏砚家修为之多不可持,对今日砚工之负面影响甚是致命。而藏家与艺匠,又为互动关系,大环境如此,今日砚工本身之识见也大有局限。
砚艺,以审美观论,可分“文人砚”、“宫廷砚”、“民俗砚”。今日称共和,“宫廷砚”绝迹,然号称“文人砚”者不少,只是,并非刻历史题材,或唐诗宋词于砚,即是“文人砚”。而质胜文则野,“民俗砚”,或曰“匠人砚”,虽有生活气息,但格调不高,历来不入文人士大夫法眼。东坡名言“论画以神似,见与儿童邻”,更是道尽“文人砚”与“匠人砚”艺格的云泥之别。事实上,历数史上砚雕名家,亦以能书擅画者居多。借董其昌以禅论画之“南北宗”论砚,“南宗”写意,尚士气,可比之高凤翰、谢汝奇等人之“文人砚”;“北宗”写实,多匠气,近人陈端友先生可称先进。陈氏砚艺,镂瓜琢螺,惟妙惟肖,此种高妙手段,固是一代作手,可称仿生砚艺之高峰。然此种写实工艺,并不符合文人士大夫之审美情趣。因之,虽然陈氏与沪上书画名流有交往,但似乎受到文人墨客的垂青不多(今传吴昌硕题铭之陈氏款数砚,应是伪品)。
陈端友氏制砚,苦心孤诣,呕心沥血,十天一凿,五日一刀,甚至多年方琢磨成一砚,乃严肃的艺术创作。而今日砚界时风,刻工囿于识见,不仅以低俗为美,甚至堕入恶俗魔道,且多急功近利,于是难免有工无艺之“行活”遍地了——多少美材,被庸手所戕害,诚所谓唐突西子、作贱嫦娥!
眼高手低者,可改可救;眼低手高者,无药可医——诸艺莫不如是。
急功近利 墨客无心磨闲墨
金农《冬心斋砚铭》自序有云:
文房之用,毕世相守。尊如严师,密如执友,宝如球璧琬琰,护如头目脑髓者,惟砚为然。墨次之,笔与纸又次之。
此文房四宝排位,后三名之墨、笔、纸,今仍用之;头名之砚,今反沉沦。这点,恐怕既是文人墨客又是砚史大家的冬心先生当年所绝难预料。
令人遗憾者,倘说今日“文人”对砚冷落,尚不乏情有可原之处;最该用砚的“墨客”群体——书画家们,今日往往也弃砚如敝屣,则不能不让人为之扼腕太息矣!
古人作诗填词、抄书录文、修书记账,文人学士、塾师蒙童、账房商贾皆需用砚。今日蒙童塾师、账房商贾不用墨砚,且不必说,自从取用硬笔、键盘,则文人所谓勘书、著书、填词、写经、点易,种种名目之砚,亦无用武之地。惟书画家,仍须借重笔墨以成作品,故案头多还备砚一二。可惜者,彼砚多为墨海(类旧日学童砚),仅以调和墨汁,用于研墨者罕少,甚至去砚而取碗碟代之者亦属常见。
“墨客”不磨墨之原因,盖与今日功利主义深入国人骨髓,导致“假大空”泛滥之时弊有关。今人凡事皆求“大”,画大,“气势大”、“魄力大”,悬之楼堂馆舍,占地盘、抢眼球。笔不精墨不妙者,得以尺幅之巨压人。又,今日书画家润格,多以作品大小论价,小幅价贱,不为人重。故今日书画家作画,须用大盆盛墨汁,磨墨自然不足敷用。大帧如此,即便小品,也用墨汁应景,早已无古人之悠闲心态,更遑论“十日一山,五日一石”之苦心经营。
替代品墨汁成为主角,案头之砚,自然可有可无,遂“灰不溜秋靠边站”了!
藏家之“炫耀性收藏”也好,书画家之弃砚不用也罢,皆是今日国人急功近利、心役于物的体现。
笔砚精良 曼妙翰墨续因缘
《文心雕龙》云:“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人类感知、感悟世界而想表达,于是产生语言,进而发明文字;吾国文字由刻甲骨而刻简椟,而书帛纸,皆借笔、墨、纸、砚以为载体,故说中华文明赖砚等文房四宝以传,亦不为过。
视今日砚之落寞境遇,不免唏嘘不已。但佐中华文明传续有大功之砚,随器用功能之消失而完成历史使命,亦可谓大德圆满,功成身退,似乎乃顺理成章之事。所谓器以用为功。论器用,硬笔优于毛笔,键盘又优于硬笔,此历史演进、文化发展,似乎不必抱残守阙,为砚之途穷黯然神伤。然而,砚之功能,除实用以外,犹可欣赏,上品良璞,更属宝石之列。故其生命力,与版刻书籍等的必然被淘汰,不可同日而语。
然则,如何使砚文化这一蒙尘明珠重放光彩?
如上所述,今日砚学式微,究其症结,其“病因”不外乎八个字——传统割裂,文化断层。
“病因”如此,何以下药?愚见,使砚之器用功能得以回归,及对砚之鉴赏价值的再认识,乃复兴砚文化之不二“良方”!
北宋名士苏舜钦有论文房名言,的是文士会心之语:“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良砚研佳墨,挥毫时能使墨分五色,云烟满纸。用墨汁,则黑气弥漫,燥味充溢。墨法大师黄宾虹先生作画,纸、笔可不择,墨、砚必上佳,故其画深得“黑墨团中天地宽”之笔墨真谛。画如是,书法亦如是。
物质追求有穷尽,精神生活无际涯。人类衍进至今,工业文明发达,物质日趋丰盈,然物欲横流,国人之精神家园却日见荒芜,心为形役,神为欲伤。何以解缚?——超越金钱、物质、权力崇拜的罗网,生命之花始能更舒展、更拙壮,社会始能更健康;故回归自然,追求本真,乃解吾人精神匮乏、心灵荒芜的灵丹妙药!
因此,去急功近利之躁动心,此国人亟需恢复研习书法的传统;享烟云供养之真意趣,此今日专业之文人墨客尤宜用砚也。
片石清幽 卧游烟云堪供养
砚,既有实用性又有文化属性;功用而外,玩砚之旨趣更在于鉴赏。此则可分为两个层面:美学欣赏与哲理感悟。
先论美学欣赏,此又可分为赏石与鉴砚。
赏石:所谓“孩儿面、美人肤”,此言石材之温润可人。紫端之瑞气,黑歙之玄远,绿洮之奇幽,红丝之炫目,五色纷呈,此言石色之多姿多彩。鸲鹆眼之明眸,眉子纹之妩媚,金银晕之奇幻,胭脂晕之美艳,此言石品之瑰丽可人。或如日月山河,或如虫鱼草木,或如老僧枯坐,或如天外飞仙,此言石品之意象万千。天生美材,产地不一,坑口有别,故能色品万千,此客观物象之天然真趣。凡此种种,不可方物,实造物主赐于有心人者,为广大爱砚者之兴致所在。
品砚:蟠螭汉砚之气势,双足唐箕之开张,宋式抄手之温文,明人玉堂之洗练,此谓时代气象。文人砚之逸致,宫廷砚之精工,民俗砚之朴拙,此谓审美意趣。王岫君之清雅,顾二娘之圆润,谢汝奇之文心,高凤翰之画意,陈端友之象形,方见尘之写意,此谓名工意匠。凤池、玉堂,寄托登科美意;兰亭、鹅形,向慕书圣情思;井田之祈愿,夔纹之古风,此谓题材丰富。质润喻君子之德,形方喻秉性刚烈,形圆喻内涵圆融,石眼青白比世态炎凉,秦砖汉瓦怀兴亡之思,此乃题者笔底乾坤。无论红尘名利客、荒斋素心人,皆可寓砚以个人感悟,有感而发,题之赞之,以铭心志;辞之为丽、为素、为庄、为谐,皆可见心性,显境界,此本砚之人文价值,又不可徒以玩好视之。
上述砚的器用之功、鉴赏旨趣,并无新意,古贤领略久矣,如金农《冬心斋砚铭》自序所谓:
李唐以来,砚之产不一地,形不一式,藏不一人,衍石墨相著而黑之语,为铭者不一家。
人类文明不断演进,而人类本能之审美天性不变。即如“环肥”“燕瘦”,以杨妃之丰腴、飞燕之窈窕,今人见之依旧惊为天人。赏砚之道,亦同此理。
禅语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所谓物我两忘,物我无尽,以此心境赏砚,自然处处光霁澄明、绮花万点——东坡居士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明乎此,鉴砚之道得其三昧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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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笠谷简介:
吴笠谷,安徽歙县人。1993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现居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砚文化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吴笠谷制砚艺术高级研修班”导师,国家开放大学书画教育研究院研究员,中央电视台《一槌定音》栏目鉴定专家,中央文化和旅游管理干部学院艺术学院、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湘潭大学、重庆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韩国秋史研究会特聘研究员。高级工艺美术师,当代学者型制砚家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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