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葬
太阳歇在山顶，芦苇招着手，金色染尽山丘上的丛林，到处是沁人的稻穗香。
我包的小车从山江镇出发，一路抖抖索索地行着山间石路，路过千潭，要经过一小片山松林，以前是系耕牛的地方，现在新堆了一个墓豖，彩色的花圈，土黄纸钱纷乱地散落在褐绿的杂草中，像是诉说着一个秋的悲凉。
司机珍亭告诉我，死者为四十多岁的吴姓男人，常年在浙江打工，生前患有重病，自己感到时日无多，插着氧气管，租了辆车千里迢迢赶回家，过了没几日，便落下心意地死去。远行定会归乡，在这里安葬，有熟悉的亲朋，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天地。
这里的苗族丧葬讲究，大姓都有自家的葬区，杂姓不得混埋在一起，自家的葬区又各自讲究风水方位时辰，意外死去和病终离世又要分区，否则会有晦气相缠。有时个体逝者要占用另外同姓一家的田地，还要互相协商，如有分歧，会有专人调解或是另外的补偿来填补，因为“归根＂是逝者最后一个庄重的心愿。
前一个月，凉灯终于通了粗石公路，车子行在山崖上，前方的耀眼阳光往往会令人忘记险境，那些镶着金边的石块树丛草叶，那些稀稀拉拉的虫鸟叫喊，那些从不远处传来打稻的声音，像是落入另一个平凡的世界。
到了村口，求全和他的大儿子良海正在大木仓边打稻，两个人的脚同时踩着踏板的，双手抓着稻穗转动，声音协调，良海长高懂事了，显然他可以慢慢接过家里的担子，招待家务。
阳光拉长了稻草堆和这双父子的影子，此时我想起去年在北京个展上的发言：智障母亲正在照顾她的另外三个孩子，公鸡们正打着鸣，秋色融进整个寨子，阳光照耀着他们和我们的生活。不管那块土地收成如何，他们都会迎着金色的太阳热情地耕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仍会挑着颜料画框踏实地走在通往梦想的地方。
路上人记着路边的景，路边的景记着春秋。
葬，是终点，又是起点⋯⋯
--2015.10.2深夜于凉灯
02
上午十点多，从凉灯二组下一个山坡就到了一组，去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并带了画具，如果主人因此而介意，我就不画，葬礼是我关注的题材。
今天气候寒冷，全村的老少都在去世的那户人家吃早饭，我独自走到那棺材边，四周和下方都点着香灯，几张红被掩盖着老人，还未入棺，棺木的旁边生着炭火，十几把木椅散落着它的身边，守灵的人们就在斜对面吃饭，一个眼里噙着伤痛的妇女用苗语问我，我听不懂，她径直跑到遗体边放声大哭起来，望着她的背影，心生惆怅，世间万物皆有始终，所有的哀怨都在记忆中寻找。
走到吃饭的地方，屋里挤满了人，他们头裹白巾，排了六桌，上几大碗肉炖白菜，几壶烧酒，大根的木柴烧火煮水取暖，火塘边也蹲着人，柴烟熏得满屋都是，半边刚杀的猪放在木柜下边，几只黑狗窜行在人的隙缝中，中间堂屋正壁贴着红色的毛泽东、送子观音财神福禄等等，这是他们的信仰祈望，左边是年长者睡的黑布蚊帐，帐对面是灶台厨柜，煮饭师傅忙着给悼丧的人们装饭打菜乘酒，右边是年轻人睡的白蚊帐，它的旁边摆放着稍微新式的家具，这三个通间装着他们的衣食住行，待人接物，还有在社会的发展中，他们的价值观及思维变化都在里面体现并不断被冲撞、打破、融入、延续。
我游走在里面的各个角度，思考这些东西应该怎样去表达呢？画具就躺在离死者不远的地方，龙老师告诉我，她享年73岁，生病在床3年，老公小她4岁，生有五儿二女，这种情况，在苗族，他们俩口子是福命！
我撑开纸张，望着刚吃完饭的守灵人，他们围着遗体又开始失声痛哭起来，连劝哭的人也不禁落泪，哭声在村子上空响彻，冬日的冷风吹动着地上的纸钱，这情景，我眼圈也红了。年长者开始在棺内垫上黄裱纸钱，顶上方放着几片青黑色子瓦，再用白巾盖住，垫上铺被，等待遗体遗物进入，至亲儿孙们痛哭地托着逝者慢慢放下，新的苗衣鞋帽分别放在四周，他们再看最后一眼，乡邻们劝开儿孙，掌事者准备封棺，十几个抬棺的壮士们在一旁用粗草绳系紧棺木和木杠，一根长长的白巾从棺材前方直伸到至亲们的手上，他们头缠白巾，白巾的额头部点上一点大红，待一切准备就绪，掌事者一声呟喝，便开始起身行丧，炮竹刺耳，纸钱沿路抛撒，全村老少在后面送行，且要送到埋葬的地方，并要吃上丧糖烟酒。
逝者埋在离家不远的山崖边的一块刺杉林里，沿路弯弯崎岖险陡，饮着烧酒的壮士们终于到达逝者安身之地，我第一次来，虽是冬季，但风景如画，逝者的老头早已用镰刀砍出一条小路，到春天，那些断开的荆芨灌木又会生出新枝绿叶，那将是另一个生灵的世界。
---2015年1月1日
03
他躺在陪他多年的老木床上，黑蚊帐被儿子卷在床两头，红花的被子盖着瘦弱身躯，露出白黄的脸，喘着粗气，呻吟着，头后是堂屋，正墙上贴着缤纷多彩的画片，在这悲剧的大空间里，这些鲜艳的颜色像是一种召唤。他重病十几天，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都回来了，八十四岁的他，舍不得花钱去医院检查，即使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能够报销一部分，他也舍不得，家还是昏暗的老土房，小儿子六个小孩尚幼，大儿子在外打工工资低，他生怕给下辈们增加负担，再说，他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可以走了，并且趁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送他离开这个家，去另一世界，他知足了！
床的对面是窗，窗下放着准备几年的寿房，还结着蜘网，光落进来，照亮了寿房的一角。当一个人想好自己的归宿时，他便不再拒绝和害怕死亡，信仰也变得不重要。
去年冬天，他身体还是好好的，我们一起烤火，有说有笑，还从棉衣口袋里摸出白沙烟给我抽。
今晩要把这半个月在猪槽坑画的画，全部运到千潭，做菜的大姐下午说好了要留我吃晚饭，我跟司机珍亭说：那位病重老人的小儿子安金会来找我，我们搬完画，在这大姐家吃饭并等他。当我再次返回这吃晚饭时，大姐说刚刚安金过来，没看见你，又回去照顾他爸爸去了！
我吃完饭，去安金家，老人仍无力地躺着那张光线暗黑的床上，黄灯下，两个儿子坐在饭桌边，两团沉重的黑影，刚吃完晚饭，桌上摆着两个白大碗，一碗西红柿酸汤，一碗干辣子拌老黄瓜。我说明来意：给你介绍东书房成长公益一对一助学，我会电话转述你的情况，再把朋友的电话给你，你与他们联系，并把资料传发给我的朋友即可。安金听了很感动：我负担太重，爸爸生病也没有钱治，我饭也吃不下。说完，眼里含着泪，虽然他在这黄灯的阴影里。我心酸起来，又望着他的父亲，我多想走到床边去握下老人的手，尽管老人不能动又不能说话，但我怕他不记得我而影响休息。
安金曾看过我画画，我们还聊过天，但他没有说自己有多苦，是我今天下午四点左右去他家画一张小画时，才知道这个病危的老人是他父亲，才知道他有六个孩子。
大姐打着手电，回到她的家，要她帮我转交一点钱给老人⋯⋯我心里平静了些！
我和珍亭拉着最后一张大画和几幅小画，还有画架、调色板，驶向千潭，路上又遇到葬礼，缷完画，珍亭要送我去山江，我说不用了，我想走回去。
沿路漆黑宁静，夜空有亮晶晶的星子……
---2016.9.1深夜
04
秋雨总在寂冷中响起，夹杂着深夜的虫叫，这便是孤独者的聆听。鲁迅的《孤独者》让我记起去年底在凉灯画葬礼系列的时候，当然那位苗族的逝者不是连殳，连殳是孤傲的，是少有人理解而内心温暖的孤独者，那位苗族的逝者是空巢老人，病卧三年。他们在入棺时都穿着妥帖的新衣，都有不舍的眼泪和未了的遗憾。
生命搭着四季的冷暖换来人之间的酸甜，总归要白昼给每个人的存在抹上光彩。
待到秋雨把身子淋湿，便会用欢喜的心去想欢喜的过往和未来。
---2015．9．24深夜铜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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