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竹,并非中国特有的植物,却无疑为最有中国味的植物。简单言,其在中国,象征意义远超物理意义。如某种既立于眼前又悬于空中的存在,唾手可及,却又不可亵玩。
纪念文同诞生一千周年学术研讨会嘉宾合影
纪念文同诞生一千周年学术研讨会现场
文同:“湖州画派”与文人画的初始 讲座现场
近日,由浙江省文化厅、中共杭州市委宣传部和中国美术学院携手主办的纪念文同诞生1000周年系列活动在杭州启动,5个不同主题的展览和1项学术研讨会相继进行。其中,最有趣味的可算是那场在真迹环绕的“竹林”中上演的读画会,20多位来自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等文博、高校系统的学者们“现场”畅聊。
这场发生于江南的竹之论照,已然开启了一场关乎中国文化溯源与重塑的良善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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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的心气不光是美育就能够解决的”
读画会当天,故宫博物院国家研究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学院特聘研究员王连起先生精神很好,穿着件灰色针织外套,满展厅转悠着看画,时不时提溜下镜架,面对热情观众缓缓开讲,话语虽轻松,道理却精炼。
故宫博物院国家研究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学院特聘研究员王连起先生
他先是明确了苏轼和文同二人绘画的区别:“相对文同画竹的工致,苏轼的画竹,写意的成分要大一些。”并指出:文人画不是完全为了状物象形,再现所见的客观事物,而是要抒发胸中的逸气,体现笔墨的趣味。但不要以为逸笔的竹石图易画,实际上画好了比山水(画)要难。他以柯九思为例,说的很是生动:“柯九思评价是分歧最大的,有人认为这个家伙不会画,竹枝画得和鸡毛掸子的杆子一样,相当于钱舜举的工笔山水,笨笨的,但是雅不可言。”在他看来,文人画能够做到工致而文气十足的不多,所以文人画有俗雅之分,判断很复杂。
现场有观众提问,问的直接,答的也直接。
问:古代的竹子,传统的墨竹,这种文人的高洁雅致对当代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尤其是网络时代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
王连起答:简单地说,你是觉得现代的人太浮躁了。
问:对。竹子,城市中也有,小区中也有,但真正关注甚至爱上这种植物,或者将它变成绘画挂在家里面,走进千家万户还是不多见。
王连起答:在古代(竹子或墨竹画)也不是千家万户,另外你说的文人画不是想象的写意,一挥而就,赵孟坚是文人,他画双钩水仙,心境要非常平和,所以浮躁的心气不光是美育就能够解决的。
问:如何推广这样的精神呢?
王连起答:要读一点书。完全靠大家给你讲给你解读是不行的。
看,王先生不仅直接指出了“文人画”常规认知中的误区,还直接说:别想太多啦,还是多读书靠谱。
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 展厅内景
《中华竹韵》的诞生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知名学者范景中先生的老家在河南怀庆府,正是竹林七贤活动之地。古时便竹林绕溪,因此他与竹子的缘,或许一早便埋下。但最初接到《中华竹韵》这个任务时,他自认“对竹子一点都不懂”。彼时他正带着学生梳理明末清初史,“因为自己在八十年代初读陈寅恪的书,读《柳如是别传》读得很有感触,感触就是文章不能写,学问不能做,老老实实读书去。”没想到,有天接到了许江院长的电话,让他写本关于竹的书。“我勉为其难。”当年完成了一稿,但自己不满意,和许江院长申请“你要觉得还有重新改写的余地,就给我点时间。”许江同意了,“然后我又重新写了”。因多年从事翻译工作,范先生总觉得自己的文笔“不中不西”,就想着还是老老实实练。“我想把这本书写成长篇散文而不是什么研究成果,想用竹子当挂钩,谈谈自己读书的体会。”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知名学者范景中先生
撰写过程中,他以“竹”为载体将中国文人画放入世界文明体系进行讨论。提出了被国人忽略的一种看画方式,即品味。“西方人特别重视风格,风格我们不是不重视,但我们有一种所谓taste这种东西被人忘记了。”他所指的是“神妙逸能”,自然不易获得,“竹子的雅和俗,要靠不断学习,不仅要在画中熏陶,还要在诗文中熏陶,还要跟着王先生(此处指王连起先生)这样的学者来熏陶,才能体会‘神妙逸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简简单单地看了画就行。”
其实,范老师认为这个时代做一个乐观主义者是一种责任。但正因如此,他更重视艺术:艺术是一个看似可有可无实际上却能改变人类命运的强大武器。如罗马人征服希腊后,希腊的文明征服了罗马;元代征服了宋,但宋的文化征服了元。“我们虽是生命有限之人,却想让前人创造的文明永恒无限。因为:文明乃是宇宙的花饰绮采(ornatus mundi),我们仰望苍空,垓埏虽大,苟无风雅的真气往来其间,就是天地,亦属顽冥。荒荒太古中,其有生机之不毁者,独赖此文明一带。”
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 展厅内景
“今天,我们已经不那么(知行)合一了”
读画会原定上午9点开始,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士明提前半个小时到场,先一个人看了圈,不过瘾,又随着王连起、范景中两位先生再看一遍。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士明
“比我们聚在一起更难得是这些作品聚在一起,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一千年。”作为活动主要策划者之一,高士明在发言时先给了自己一个豁免权,“我不是(传统书画)专家。”但作为一名热爱中国书画的人,“我的直接感受是文同本尊和他的后继者们有一个断崖。”
为什么他在作品上看到了断崖?这与文同的“千年”主题有关。
“‘文同千年’是一个观念的千年,是由苏东坡提出来的‘胸有成竹,身与竹化’。那是格物的时代:以我格物,以物格我。用绘画之手牵引观物之眼,以体察之,以心审之,是以我格物;而观者画物自然,忘情其中,为手中片纸将它重新唤起,在森罗万象化做笔底烟云,在画面上铺展而开,是以物格我。物我之间和天人之际,或隐或现,载沉载浮,笔意和生意合为神气,成就的是我们中国画史上的千载风华。”
所以,在他看来,千年历史中文同开创的是一个双重运作:以我格物+以物格我。“在文同作品中(尽管原作在台北故宫),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及物的状态,即所有笔性和笔意都能从造化物像中夺其生意,而明清以降,所谓文心和笔意越来越被重视,但与物像之间的这种连带关系则越来越弱。”
这种他者的眼光是一种提醒:千年后的我们应该怎么做。毕竟“今天,我们已经不那么(知行)合一了。”高士明有点感叹。
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 展厅内景
“我在中国绘画里获得了一种信心”
作为实践者,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焦小健的观画感受与高士明不太一样。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焦小健
他是位油画家,却喜以竹子为题,常在竹林里写生。为何会选择这类西方绘画不常用的题材?“因为我有一个困惑,我学习西洋画后,发现在绘画之中,西方世界基本不可能画竹。但我一方面学油画,一方面又生活在杭州这么一个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地方,当初就觉得这两种之间有一种差距。有些东西是中国可画西方不可画,如竹林、石头,所以我就想尝试一下,就开始画竹林。”
这种尝试,实质涉及的是竹子与文化的关系。自然,尝试中的焦小健也开始关心中西方文化的差别。“(今日)最早看到宋代文同的画,虽然是复制品,但也可以看到那个时代他在画这种东西时跟自然的关系。我觉得它开始时是跟竹子有关,到后面则变成一个文本,虽然表达了竹子的自然形象,但从绘画里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绘画’,这个变化恰是艺术史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自然不入画时就是自然,但变成艺术品时,就与历史、文化等合体变成新的艺术品。“随着元明清各朝艺术家在其上的不断演绎,产生的艺术变化性我觉得很有意思。”
面对当下的艺术状况,他提议乐观以待:即使绘画在西方绘画史中已被视为接近消亡的状态,但仍不缺未来。因为依然有些人掌握了中国高品位的绘画方式,可以用绘画这种最古老的方式画出最妙的画。
“所以,我在中国绘画里获得了一种信心。”
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 展厅内景
“竹作为某种意象,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学含义”
参会前一天,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邵彦刚从辽宁省博物馆赶过来,在那里没有看到《竹西草堂图》,但在这里看到了。“这个展览有很多著名的作品,以前只听说过名字或看过很小的图片,没有机会一次性地看到那么多原作。展览虽然只能展一个月,但对日后的研究非常重要。”这次,她运用语言史的研究方法来解读《竹西草堂图》,即读题跋:“从书写的书风到行文的语气都有一些较隐讳的文化含义。”
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邵彦
《竹西草堂图》上画了位隐士,他是谁?“过去看法认为是元代杨瑀,但这个错误已经被订正,现在学者已有好几项成果证实“竹西”应为杨谦(具体材料略)”。通过小像,可见杨谦的面部看起来就是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竹杖(质地看起来是竹,或许是木头仿刻成竹),此外,再没有任何竹子的形象。
通过更多研究材料,邵彦认为杨谦的家族可能是先移居松江并且业商的胡人,这种人在元代属于色目人,他们在元朝要做官较汉人容易。“如果这一事实成立,则杨维祯在《竹西志》中卖弄学问、编排‘竹’‘西’二字花样含意的做法,乃至炫耀其进士身分,就可以理解为面对胡人的文人优越感。”
这个案例中,杨谦利用“竹”在文人话语中的高士涵意,进一步试图以隐居山水人物图(或早期的别号图)的方式,加入苏松文人社交圈。晚年的“竹西”之竹,除了手中的一根竹杖,画上已没有具体的竹。这个竹表面上是隐士的象征,实际上也成了官场互相揄扬的暗码。她还提及了另一幅画作《杨竹西小像》:“跟杨谦有关的这两件作品中,竹的意象含义,可能不像一般汉族文人理解的高雅出尘,它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学含义。”
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 展厅内景
竹林摇曳,一壶清酒。关于竹的诗文,几乎贯穿中华文学史的重要线索。故竹之美,既有物理存在,更在意韵之间。当下,不妨将“竹”视为一味引子,去品味背后隐藏的文化密码。
这正如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知名学者尹吉男所言:竹子的特殊趣味是后来慢慢被放大的,而非开始就有。早期与竹子发生关系的“文人”不是贵族而是中小地主阶层,“竹子真正地被主流化、高端化,变成一个特殊趣味被延续下来,苏轼本人起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知名学者尹吉男
竹叶敲击竹管时的天籁之音和绿浪连绵的竹海营造的那片绝美意境,带来的是含蓄诗性的美学和深厚无言的傲骨。实际上,其内在张力不在江湖,而是每个人内心的情感和欲望世界。“当文同截取悬崖垂枝,撇写竹叶,揭开中国墨竹的优雅篇章,再至清末郑板桥和金冬心的疏野苦涩,通过一管软笔意写,中国的墨竹就这样成就了特殊的文化位置,以及只有中国人才具有的某种秘而不发、天人相合的创生机契。”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说。
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许洪流
对此,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许洪流颇有同感:“文人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而且这种精神一直延续到现在没有断过。”因此,整场活动的缘起或许便在“文人”二字。这是个深远又庞大的体系,必然层次诸多:展览、研讨会、读画会、答疑会…展览亦分了不同层次:古代、近现代、当代及个人(黄宾虹)。地点有好几处:孤山、北山、南山等,时间跨度自也不同。
竹之为物,其性不同于众木,不因寒暑而荣谢,不以四时而变化,风雨不惧,飒飒幽幽,劲不输于青松,曲可比于细柳,故寓君子于竹。正如此场读画会能排除万难仍被坚持置于展厅中的初心。“我们坚持面对原物,直面作品本身,因为希望能推动一种风气,即直接从作品的品与鉴出发,推动一种及物的艺术史研究,一种将品鉴、研究、创作、传习融为一体的教和学。”高士明说。
这支悬于中国人心性之上的软笔,终会落下。
(注:文中现场图由中国美术学院、浙江省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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