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王鲁湘:击蒙御寇_弦歌涟水_抗战文化-王鲁湘--湖南

编辑:陈思竹 来源:雅昌发布
 
编者按:由涟源市政协编纂的《烽火弦歌——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文化教育中心涟源》为史料性书籍,全书共51.

编者按:由涟源市政协编纂的《烽火弦歌——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文化教育中心涟源》为史料性书籍,全书共51.7万字、530页,厚重扎实,为研究抗战时期湖南地方教育首创,同时也是抗战时期湖湘文化教育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该书出版前,约请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题写书名并撰写序言,因王老师从小就在蓝田生活、学习、成长,对涟源怀有深厚的感情,情不自禁写下了1.7万字综合性长文(后放全书最前面)。为进一步宣传我市抗战文化,经王鲁湘老师同意,现将王老师《击蒙御寇 弦歌涟水》一文刊发,与读者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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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鲁湘,1956年生于湖南邵阳,1958年至1978年生活于涟源,湘潭大学文学学士,北京大学哲学硕士。先后任教于湘潭大学、首都师范大学、清华大学,现为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库成员,文化旅游部百千万人才工程评委,李可染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李可染画院理事长,清华大学张仃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评论员、主持人,著名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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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王鲁湘

涟源,地处湘中,为湘江支流涟水发源地,1951年由安化、湘乡、邵阳各析一部组成,县城设蓝田镇,辖娄底、三甲、桥头河、杨家滩、七星街诸镇,距长沙180余公里,群山环抱,在未通铁路、公路之前,交通闭塞,只有涟水与外地相通,被认为是避兵之地。

1938年,侵华日军进逼长沙,湘北沦陷,长沙一些著名的中学纷纷向涟源搬迁。最先迁来的是湖南私立建国中学,于1938年2月在杨家滩复学,5月23日,从河北唐山一路流浪而来的唐山工学院也在杨家滩佩兰堂复校。随后,长沙周南女中、明宪女中、妙高峰中学、长郡中学迁来蓝田,大麓中学、精鍊高级职业中学迁来三甲,省立一师、省立长沙高级中学、湖南女子中学等迁来桥头河,长沙私立文艺中学迁来杨家滩。

据统计,抗战期间,从外地迁来涟源境域办学的学校达21所,其中大学2所(唐山工学院和北平铁道管理学院),中等学校15所,小学4所。并于1938年,仅用5个月时间,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独立办学的师范学院,命名为国立师范学院。抗战期间,在这个偏僻闭塞的湘中山区,外地迁来的学校加上本地创办的学校达到了34所之多!师生们秉承蔡元培先生“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的教导,击蒙御寇,弦歌涟水。

涟源,以其一隅之地,不仅保住了湖南教育的火种,而且延续了湖湘文化的文脉!

说起蓝田这个地名,人们很容易想起李商隐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里的蓝田,是陕西秦岭北麓产玉的蓝田县。涟源蓝田,原属安化县,在涟水源头,是一大镇,两条河流穿过山谷,在镇的尾闾会流北去。河畔有多条老街,一律青石铺街,南北杂货店铺鳞次,各种手工作坊栉比,还有近代民族工业兴起之后于此建立的锅厂、面粉厂、织染厂,每个厂在临河的地方都建有码头,称之为总。

木船从这些码头把铁锅、面粉、蓝印花布运到湘潭、长沙和汉口。不宽的河面上,总是浮着由杉木和楠竹扎成的木排、竹排,放排的时候气势磅礴,吆喝声震谷鸣山,在两岸的吊脚楼间回荡。河上有多座石拱桥连接两岸,著名的有蓝溪桥,三道圆拱,一岸高,一岸低,低的那头,有几十级石阶。桥面和桥栏雕刻瑞兽。人来人往,桥面石板都磨出青光来。

街不宽,仅数步之距,但很长,依山势蜿转起伏。房屋多两层,下层为商铺,上层住家,亦有三层和四层的,少,全为木构,但青色的石条做基础,亦很稳固。墙墙相共,比邻为街,数户之间,必有小巷勾通,与街垂直,这样的小巷,宽仅三五尺,极其幽静,称为弄子,比如雷家弄子。

每条街必有主业,可以说是商家和手工艺人的自然选择,聚业成街,是经济学所言聚集效应和规模效益的反映,哪条街做什么、卖什么、收什么,一目了然。据《安化县志》载:“相传宋张南轩经此,谓地宜蓝。后果蓼蓝弥野而得名。”张南轩就是张栻,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创办人,湖湘学派著名的领军人物。蓝田这一地名竟得之于此,难怪小时候我的记忆中,镇上的染坊都是染的蓝布,流入涟水的污水都是蓝水!据说1952年析地建新县时,报国务院时用的是蓝田县,因与陕西蓝田县重名而改为涟源县。

蓝田,还有附近的三甲、杨家滩,是湖湘文化和梅山文化的交织区。湖湘文化是起源于齐鲁的儒家思想在宋明以后深入湖南湘潭、长沙地区后发展而成的一种地域性儒学,而梅山文化却上溯蚩尤,下接苗蛮,是一种土著文化。两种文化的融合化育出极富特色的地域性格,使这里的人们崇文尚武,忠义拙朴,坚忍刚毅,勇于任事,不怕牺牲,是霸蛮的湖南人中最霸蛮的一个地域族群。故而,杨家滩、三甲、蓝田这一区域,就成了湘军的发源地,扎硬寨、打死仗的湘勇就来自这里。

“百战归来再读书”,那些幸存下来的湘军将士,把从苏浙繁华地掠夺来的珠玉黄金、古玩字画、红木家具,还有秦淮美女,都一船一船地运回家乡这个原本穷山恶水之地,建起一座座高堂华屋和气势连云的庄园,修起飞檐斗拱的家族祠堂,光宗耀祖的同时,亦光前裕后,教育族中子弟读书上进。所以,当抗日的烽火烧到长沙,一场“文夕大火”把长沙化为焦土的时候,教育界的人士便一眼相中了涟源作为保育湖湘文化种子的一方宝地。这里不仅因交通闭塞、地理封闭而远离战火,也因山清水秀、物阜人丰而便于生活,还因有大大小小的祠堂、庄园而便于学校栖身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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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溪桥

妙高峰中学是长沙市第一所迁入蓝田镇的学校。这是湖南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学,因校址位于宋代张栻讲学旧地妙高峰城南书院而得名,始创于1906年。

1938年9月,妙高峰中学迁入蓝田,师生们相与结伴,每人一根小扁担,挑着、背着自己的背包和行李袋,跋山涉水,步行5—6天,脚板上全是血泡,艰难抵达蓝田。据说校长方克刚,在长沙停课前,召集全校学生在省城上了一场“最后一课”,课终时他失声痛哭。

妙高峰中学到达蓝田后,学校分为三部分,高中部设在蓝田双江口的原安化四区高小,初中部设在离高中部约四里的青山芳园;自美国归国的教育家邬干于进行教改,创办初中实验班,佃刘氏墓庐为校舍。我在蓝田读初中时,与这三处地方均有关系,所以对妙高峰中学迁涟后的情况格外关注,也备感亲切。

这三处地方的建筑现在均已不存。刘氏墓庐葬的是晚清时期曾任云贵总督的刘岳昭,石人石马的神道,高大的墓园,还有为守墓而建的两层小楼的墓庐,这在我小时候都尚完整。“文革”中墓园被红卫兵挖开,从棺柩中拖出身着大清官服的刘大总督,据观者云出棺时面容如生,遇风即朽。石人石马被推倒,但墓庐的房子做了小学,我弟弟还在这里上过学。青山芳园附近的山头,是我就读的蓝田中学的校办农场,我们经常在这里劳动。

要重点介绍一下双江口的原安化四区高小,即妙高峰中学的高中部所在。

有一张模模糊糊的老照片保留了当年校舍及周围环境的影像。由青砖黑瓦建成的大四合院,两层,背靠绿树葱茏的小山丘,前面是连畴的水田和鱼塘。

1970年春天,我进入在这个大四合院办学的蓝田镇中学,这是一个只有初中部的中学,我在24班,北侧教室的二楼。

这是一个典型的民国校园建筑群,呈南北宽东西窄的长方形,南北长约100米,东西宽约60米,校门朝西,面对双江口,南北两侧各是对称的教室,一层三间,共十二间,也就是同时有十二个班两个年级在校就读。校门两侧连接南北教室的是一排两层宿舍,大概有20间左右,每间很小,十来平米,教师都住这。东侧的中间是大礼堂,全校最高大的建筑,礼堂设在二层,一层是校办工厂,专门做铁钉,我在这里劳动时,被碗口粗的铁棍砸在天灵盖上,头破血流,至今留有寸长的疤痕。

学校从外面看,只有一个校门,其他四周都是高高的青砖墙,几乎全封闭,而校内却被围合成一个长方形的操场,上下两层都有廊道联通,东西南北四边的房子都用廊道联起来,廊道很宽,都是宽木板,走在上面会发出响声,下雨天根本淋不着。厕所在南边山坡上,我们在老师和师傅带领下亲自盖的。

可惜的是,这样一个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民国校园,在初中二年级时,被我们亲自拆除了,一砖一瓦,一板一柱,都拉到了几里之外的又一亭附近,重建起了一个新的蓝田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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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迁涟时长沙妙高峰中学高中部校舍(原安化四区高小校舍)

我的初中两年,就是在拆一个校园和建一个校园中度过的。问题是,我浑不知拆掉的这个校园,竟与湖南历史上这么一段烽火岁月中的弦歌相续的大事件密切相关,而且是一幢历史文化遗存物。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位教师、任何一位年长的大人向我们提起过一丝一毫的往事。历史真的如烟般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今天,我翻开这本《烽火弦歌—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文化教育中心涟源》,看到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才赫然一惊,那不就是我读初中的蓝田中学吗?

我有很多青涩岁月的记忆都留在那个今已不存的校园里。更不用说,700多名妙高峰师生八年的记忆,烽火与弦歌,那又是多么厚重的一本家国情怀的史册啊!

随便撷取几个细节,以管窥当年的激荡与热血!

走进教员休息室,便可看到方克刚校长撰写的一幅对联:“满眼都是他人子弟,回头要想自己儿孙”,激励教师应本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投身教育事业。

每天拂晓,随着东方射出的第一线曙光,一片雄壮的军号声刺破长空,睡梦中一跃而起的学生穿着统一的黄色军服,列队整齐于操场上举行隆重的升国旗典礼,伴随着庄严和平的歌声,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冉冉升上旗杆顶,在莘莘学子们的注目礼中飘扬于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随后,便是跑步与爬山,聆听完晨训的热血青年们直向校舍后山狂奔,到达山顶,各择一地持书朗诵,直到红日高照,方才返校早签。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在那样的国难当头,烽火连天,常有战机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年代,还有人为教育改革和教学实验操心,在刘氏墓庐里搞起了实验班。

1939年冬,留美归国的邬干于来到蓝田,与妙高峰中学校长方克刚商量,用刘氏墓庐的享堂做教室,办起了学制5年的实验班。学生从湖南全省招收,共20余名,年龄最大的18岁,最小的10岁。1940年3月实验班开学,据第一个报名进实验班的学生方麟侣(方克刚的儿子)回忆:“教室中背御碑的巨大青石龟与我们朝夕相伴,它也有幸聆听邬老师的教导。教室两侧为活动室与寝室,教室外走廊上桌子就是食堂。墓庐对面是苍松翠柏环绕的墓道与玉兰簇拥的坟茔,墓庐外流淌着一道清泉,风景不错,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墓庐大门两侧的木质对联,上刻邬老师的名言:‘卑之无甚高论,坐言不如起行’。教室外走廊的四根大柱上分别书写有‘轻步,细语……’等字眼,这是邬老师教诲学生待人接物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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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实验部实验一班学生签名照片

邬先生虽是留美的洋博士,却从不穿西装,总是穿一套藏青长袍,脚穿青布鞋,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以独特的方式向实验班学生传授英语,入学才3个多月,学生们就能演出英语剧《AboundofFlesh》。

他教学生们唱抗日歌曲,让学生们知道聂耳、安娥、田汉、冼星海都创作了什么歌曲,也让学生们知道贝多芬、莫扎特、斯特劳斯。邬老师还自己作词,邬太太套曲,教孩子们唱同自己的班级、生活、学习相关的新歌。孩子们就在这样浓厚的音乐氛围中学习、成长。

邬老师节假日常常亲自带领学生们到野外郊游,以此来锻炼身体,增长孩子们对大自然的热爱。刘氏墓庐所在的青山一带风景很美,一个长衫飘飘的先生带着20余个从10岁到18岁的孩子在青山绿水中一边采撷野花,一边唱着中外歌曲,而大半个中国乃至大半个地球却在战火中呻吟,生灵涂炭,这是怎样一幅令人遐想的情景啊!这样的对比,真把战时的蓝田衬托成了人间的天堂,暴政下的桃花源。

实验班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初中三年的课程后,主动参加全省初中会考,以优良成绩全部通过毕业。要知道,这是在居无定所,两年三迁的动荡中完成的啊!(实验班办了五年,六次搬迁。即使在避兵之地的湘中,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啊!)

在实验班的五年教学期间,邬老师最为重视的是“公民训练”课,几乎每天的第一节,都是邬老师亲讲做人的道理,常常是一句成语、一个字,他可以深入浅出地讲出一大篇生动美妙的文章来,学生们听得入神,毫无枯燥、晦涩难懂的感觉。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牢牢地记住了做人要爱祖国、爱民族,要正直,要清廉。

邬老师制定的《公民训练255件事细目》,分别从“习惯”、“品德”、“态度”三个方面的255件事项上训练学生从小养成良好的习惯,树立优秀的品德,对人生、对人类、对宇宙、对知识秉持正确的态度。这255件事细目,又被邬老师归纳为《勉为善良—开门55件事》,现抄录如下,以供当代人借鉴:一贯:纪律。二上: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三纲:良好习惯,优良品质,正确态度。四维:诚、苦、公、实。五常:读书、运动、劳作、助人、快乐。六箴:端、庄、一、细、微、格。七群:不隔远呼人、不争先、不放屁、不吐痰、忍咳、不言、必要时自动成一列。八本:轻步、细语、整齐、清洁、简单、朴素、勤学、服从。九除:龊、躁、刻、浪、狡、俚、佻、乖、肆。十戒:叛、擅、违、败、伤、詈、斗、偷、亵、伪。想想我们今天的国民素质教育,何不老老实实回到邬老师的“勉为善良——开门55件事”呢?尤其是其中的“七群”,如果今天的中国人都能勉力做到,又何愁得不到世界的尊重呢?

邬老师的实验班就得到当时人们的广泛尊重。“实验班无论动迁到哪里,无论校舍多么简陋、破旧,他都能带领学生把环境治理得十分整洁、优美,校舍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有的地方简直到了一尘不染的程度。凡是参观过他学校的人,都顿感另是一番天地。”

几十年后,当年的学生周彼惠深情回忆:“他十分重视学生文明行为的培养和良好校风的形成。我是一个农村孩子,一生中能爱整洁,讲卫生,就是跟着他养成的。”

我读着这样的回忆,遥想着80年前在蓝田的邬老师。在他那深度近视的眼镜后面,是怎样的忧患意识呢?他不是在进行简单的智识教育和知识与技能的传授,他也不是要去宣讲什么圣贤之道和救亡图强的大道理,“卑之无甚高论,坐言不如起行”,他要的教育,是养成一个有“良好习惯、优秀品质、正确态度”的国民,他的《公民训练255件事细目》,从古今中外文明中总结搜索剔抉取舍,然后落实到255个可以起而行之的细节,如“早起”,“刷牙”,“使用个人手巾”,“睡前洗脚”,“定时大便”,“厕归洗手”,“嚏时用巾掩鼻”,“吐痰入痰盂”,“随时随地拾起纸屑、果皮,投入相当处所”,“坐时背直”,“在室内不戴帽”,“不攀肩”,“不插人话”,“与人言目必视人”,“入群不挤”,“入群不咳”,“入室敲门”,“不隔远呼人”,等等,都是中国人常见的陋习而必须予以矫正成为文明习惯的小细节。这些小细节不注意,不矫正,一个文明的现代公民就不能养成,一个文明的受人尊敬的民族、国家也不能建立。

除了这些言行举止,邬老师尤其看重一个公民的品德,即那种发自内心的精神力量。这样的精神力量才是公民的道德支撑,它们包括“自励”、“自重”、“向上”、“刚毅”、“独立”、“自抉”、“求己”、“坚贞”、“勇敢”、“有恒”、“进取”、“迁善”、“谦逊”、“忠恕”、“冲和”、“宽宏”、“淡泊”、“乐天”、“诚实”、“公平”、“正直”、“慈善”等等美好的品质。

为了让人们尤其是青少年学生更容易理解这些优良的品德,邬老师又归纳出可以落实到行为和性格培养上的“十要”和“三十六不”:要自尊、要自立、要自助、要自信、要自强、要自反、要自责、要自制、要自审、要自得(闻胜不骄,闻败不忧)。不自限、不自贱、不堕落、不牵顾(我行我素)、不畏葸(独立不倚)、不妥协、不依赖、不责人、不诿过、不灰心、不气馁、不因循、不懒散、不固执、不拘泥、不文过、不怙恶、不放纵、不忿戾、不自矜、不自是、不掠美、不苛刻、不僭越、不奢求、不虚骄、不怨望、不得意、不躁进、不计较、不忧惧、不抑郁、不悲愤、不牢骚、不悲观。

有了良好的个人行为习惯和优秀品德,作为一个现代公民,邬老师认为,正确的态度也就是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树立,是至关重要的。抽象的“三观”,在邬老师那里变得如此具体:对人生:乐观的而非悲观的,奋斗的而非妥协的,容忍的而非排斥的,服务的而非争夺的,悲悯的而非戾嫉的,现世的而非来世的,入世的而非出世的,真理的而非迷信的,兼善的而非独善的。

对人类:尊重自由,努力平等,致力博爱,提倡互助合作,拥护正义,崇尚和平,重视劳工,抵抗强暴。

对宇宙:爱真(科学)、爱美(艺术)、爱善(真理)、爱群(社会)。

对知识:由分析到综合,由理论到实用,由实验到结论,由演绎到归纳。邬老师,我想向你脱帽敬礼!您心心念念,是一个人的自立,是一个民族的自信,是一个国家的自强,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建立在“勉为善良”的公民训练之上。越是战火连天,越是强暴横虐,越是生存艰难,越要天天弦歌相诵,勉为善良!

我想起了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困于陈蔡而弦歌不绝。邬老师,您困厄于蓝田,颠沛于道路,避兵于湘中,也是弦歌不绝啊!念兹在兹,“吾欲仁,斯仁至矣!”您就是20世纪的邬夫子啊!烽火围城中有了您那一袭青布长衫的飘飘,有了您放眼世界的英语朗诵和引吭高歌,有了您瞩目未来的每天一节的公民训练课,蓝田就是邹鲁,涟水即为洙泗,五年六迁就是动心忍性。青山的刘氏墓庐,那就是杏坛啊!

《烽火弦歌》中还收录了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分四排,或坐或立。男多女少,有穿长衫的,有穿西服的,更多的是穿中山装。虽然看不清他们的容颜,但那股子精气神却够得上“英姿焕发”四字。照片下写着一行字:“国立师范学院各系第一届学生毕业摄影1943.1”。尽管照片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身后山坡上那片矫矫耸立的松林我却认识呀!岂止是认识,简直是熟友啦!那就是涟源一中所在的光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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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师范学院第一届学生毕业摄影

光明山在蓝田老街的西北方向,距中山街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但一路上都是上坡。从涟源建县开始,这里就是党政军警的机构驻地,县委、县人委、县政府、人武部、公安局、县监狱、大操场,都聚集在这儿。这里古树很多,尤其是数丈高的松树,蓊郁成林。松树林里,掩映着一座大庄园,黑瓦青砖,依山而建,一条盘山蜿蜒的廊道把各个院子连接起来,院子与院子之间是圆圆的月亮门相通连,有假山,有花池,还有水塘。山坡上是四面坡顶的两层的读书楼,轩楹宽敞,三面来风,视野开阔,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往古来今之感慨!庄园大门十分气派,是一座大牌楼,园门外是一片平整的广场,前面就是一级一级的梯田,几棵数人合抱的酸枣树矗立路边。这就是李园。小时候我在这里短暂居住过,故仍有记忆。

李园是辛亥革命前驱、光复军总司令李燮和先生的故居,占地约有百亩,其中房屋二百间,重阿曲房,长廊逶迤,确实是难得找到的办学之地。当时,李园的园主是李燮和先生之胞弟李卓然先生。卓然先生早年曾求学于长沙求实书院并留学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生热心革命和教育。

1938年,教育部决定创办国立师范学院,上海光华大学副校长廖世承先生受命为筹委会主任。他上任后即开始在湘黔二省物色校址。很巧的是,已经迁校到蓝田的长郡中学校长鲁立刚在书店偶遇廖世承,便竭力向廖先生推荐安化蓝田,取“安定文化,青出于蓝”之意。

廖世承亲到蓝田探访,觉得这个湘中山区的小盆地环境优美,相对安全,尤其是李园,简直就是现成的校园。李园主人李卓然更是倾力支持,欣然同意动员全家几十口人腾出李园。10月10日,国师筹委会接受李园全部房屋,开始修整和油漆,并在光明山租赁、买借村庄田地、丘陵、山坡,兴建教室、实验室、图书馆、礼堂、操场和其他教学生活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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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2月1日国立师范学院在蓝田李园举行第一次开学典礼

1938年12月1日,国师正式开学,但开学典礼却在一个半月后跨年的元月14日补行,广邀社会各界,隆重而庄严。开学典礼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东西,是国师全院教职员公献的一块匾额,高悬于礼堂中央,上刻四个大字“击蒙御寇”,旁有铭文申述其义:“御侮必先立教,此其义,《易》实明之,在《蒙》之上九,曰: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盖蒙击则教立,教立则德育而行果,虽有寇侮,将折首获丑,不患不御也。本院创立屯难之中,实肩荷蒙亨之责,同人等惩前毖后,嵩目腐心,爰取击蒙御寇四字,镌而为额,悬之于堂,既用当吴王中庭之呼,亦以徵楚人三户之报云尔。”

大意就是:抵御外侮,必先办教育,这是《易》经《蒙》卦的上九爻辞说的:击破愚蒙,开启民智,是不利于外寇而实有利于抵御外寇的。我们今天把“击蒙御寇”四个字,悬挂在学校礼堂,就是要起到当年吴王夫差在庭中厉呼不忘报仇雪耻的警示作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故事也要牢记心中,坚定日寇必灭的雄心壮志!

这块让师生们热血沸腾的大匾,据推断应为钱基博先生所拟撰。

钱基博先生是一代名师,我国近代杰出的教育家和国学大师。面对日寇的疯狂进攻和中国在军事上的节节失利,钱先生认为中国的抗日事业非造人不能善后,“胜,则惟造人可以奠复兴之基;败,则惟造人乃能图报吴之举。而造人之大任微师范学院谁与归?”所以,他对于国民政府建立师范学院的决定深以为然,并欣然接受廖世承的邀请,以暂避敌锋而赴国师传承民族文化自励,以过知命之年的病躯,带着树立师范以求新民的信念而毅然赴湘从教,从温州经浙赣到达蓝田,自此,作为国师的学术核心和精神领袖,在这里度过了长达六年的峥嵘岁月。

国师以“教授治校”为理念,以“仁爱精勤”为校训,为表达师生以教育振敝起衰的信念和树立师范典型的决心,廖院长在国师成立伊始,即委托钱基博先生撰写院歌,由张子瑜谱曲,全院传唱。词云:“孰兴我少艾,五千年之文明,焕彩霏芳霭。国何曾老大,勤以精业,博爱之谓仁,明德亲民,旧邦命维新。国何曾老大,抚万里之山河,沧海以为带,万国莫我奈,好作新兆民,一代师表自珍重,莫辜负群伦。”

有意思的是,廖世承院长自己也撰写了一首国师校歌:“国师,国师,文化的先进,国民的导师。陶甑人才,作育多士,建树一代良规。忠于为人,勇于克己,披荆斩棘,履险为夷,宏施教泽。百年以为期,千载有余思。国师,国师,青年的先导,建国的良师。爱护幼童,扶植少壮,创立和平始基。诚以待人,义以接物,摩顶放踵,念兹在兹。风行而草偃,千载有余思。”

比较钱、廖二先生的校歌歌词,会发现二者立足虽然不同,却是精神上很好的互补。钱词古雅,时空宏大,气魄非凡,从五千年文明到万里山河,以儒家的明德亲民来阐明大学之道,又以近代文明的博爱观来注解古老的儒家之仁,旧邦新命,期待国师学生以“一代师表”自珍,抚今追昔,希贤希圣,立志高远。廖词浅近,铿锵有力,直抒胸臆,以墨家之义勇,期之于国难时期的青年,摩顶放踵,勇于担当,敢于牺牲。钱词立足于儒家民胞物与之大仁大爱,廖词表达出墨家敢于担当的义勇精神,二词相辅相成,成为创立于抗日烽火中的国立师范学院的精神写照,对“仁爱精诚”的校训是很充分的阐述,与“击蒙御寇”匾额一道,激励国师学子以百年为期,发千载之思,发愤读书。

1972年3月,我进入光明山的涟源一中高92班,开始为期两年的高中学习。同那个被我们拆掉的蓝田中学相比,涟源一中的校园要高大上许多。蓝田中学是一个建于平野上的四围封闭的大合院,涟源一中是建在山上的一个有聚有散的建筑群,教室、办公楼、图书馆、实验室、礼堂、男女生宿舍、食堂,均错落有致,布置于山前、山顶、山后,高大的松树或在道旁,或在窗前,成片成林,有风吹过,便能听到阵阵松涛。这些满山的松林也不知植于何年,大概也得有百岁之龄了吧?有廊道连接各建筑物,不怕下雨,也可躲避夏日的骄阳。

印象最深的是横立于校园中心,把校园分隔为教学区和生活区两部分的那座钟楼。楼墙是白色的,钟塔尖尖的耸立于钟楼正中,直指苍穹。一口大铜钟就悬挂在塔内,有一条粗大的麻绳垂吊下来,在钟楼的门洞南墙上有一个铁挂钩,钟绳就栓在这钩上。到点了,值班的打钟师傅就会解开钟绳,一下一下有力地往下拉拽,嘹亮悠长的钟声就会响彻光明山顶,传到很远的地方。钟楼门洞的北墙是贴学校告示的地方,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赛获奖者的优秀作文也会张贴于此,我的作文连续两年都榜上有名,因此,对这座白色的有尖塔的钟楼和这个门洞有着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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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师范学院钟楼

当然,我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里是国立师范学院创立的地方,我读书的良好环境,竟然是草创肇基于那段烽火连天的艰难岁月,至今仍在庇荫涟源学子。直到恢复高考后我进入湘潭大学,著名的中国古典文学教授、中文系主任羊春秋先生同我说,他在蓝田光明山的国师上过学;华中师大著名教授、钱基博的女婿石声淮教授告诉我,他在蓝田光明山的李园当过助教,我才知道,涟源一中还有这么辉煌的前身。

后来,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在国内公开出版,我的同学高源的毕业论文研究的就是《围城》。他告诉我,小说里的那座三闾大学,就是我曾经就读的涟源一中,而小说中写过的那座钟楼,应该就是贴过我的作文的那座钟楼。可是,在涟源一中任过教的吴制宪写信告诉我,钟楼拆了。因为已经无人知晓涟源一中同国师的关系,《围城》出版得太晚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特别感谢政协涟源市委员会的原因。他们从2013年开始积累史料,历时六年编辑成《烽火弦歌——抗日战争时期湖南文化教育中心涟源》这本厚厚的书。借助于书中大量的回忆文章和当年的史料,部分地还原了那段历史,把我们的思绪带进那座历时八年的烽火围城,去体验我们的父辈是如何披荆斩棘,摩顶放踵,为陶甑人才,作育多士,而在这里击蒙御寇,创立和平始基,让五千年文明,焕发出彩霏芳霭。

说是因为钱钟书的《围城》,才唤起了人们对蓝田这一段特殊历史的关注,恐怕也不为过。以钱钟书在上世纪80、90年代如日中天的学术影响力,以及《围城》小说和同名电视剧的社会普及度,人们开始关注湘中这个叫做蓝田的地方。这个地方的政府尤其是政协文史委,也才醒过神来,原来涟源和蓝田也是一个可以同战时昆明相媲美的地方,甚至可以誉之为抗战文教圣地。

南渡北归的西南联大已经成为中华民族贞下起元、玉汝于成的精神图腾,那么涟源呢?蓝田呢?来自三湘四水、大江南北的师生们,从1938年到1945年,在这样一个地狭民贫的山区,沿着涟水、湄水、孙水,利用一个个古老的宅院,相继安置了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的34所学校,让远道而来的学者、科学家、学子,有了一处静心读书的院子,一张安静写字的书桌。涟水河边这一学校林立、弦歌唱诵的景象和气象,难道不是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最美丽的风景,最感天动地的壮歌吗?

请让我恭录一段方大河在1939年3月30日的《力报》副刊上写的短文,文章的标题就叫《蓝田活跃了》:大时代的潮流,把我们漂涨到这内地来了。在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新时代的生力军。担当大事的湖南青年!中华民族的主力!活泼、刚毅、坚强、勇敢的气概,充满了这蓝田的各个角落!

救亡怒潮,在这里已经掀起了巨浪!

点缀蓝田风光的,是血和力的合流!蓝田,你要在战乱中成长!前进!这样青春激荡、热力迸射的语句,应该就是烽火弦歌的蓝田最强劲的旋律和最生动的描绘了。

至于蓝田怎么个活跃法呢?还是抄录几段一位笔名德威的国师同学当年写的文章吧:图书馆:四楼四底、联以拱门的宽大高敞的图书馆,只要是开放的时间,人总是满的。里面,静悄悄的,偶尔一不小心而来的一两声响声外,同学们连走路都是提起脚跟走的。大家都埋头在教长们指定或兴趣所在的书本里,谁也不敢,谁也不愿破坏那里的宁静。

操场:那儿有完善的体育设备,足球场,是湖南最标准的一个,……课余规定的时间内,铅球、标枪、双杠、单杠,不会有好多空;至于球类则不用说,体童科的同学,固然天天在抛掷踢蹴,普通系科的同学,也不会放松它。国师远征队,就曾以所向披靡的姿态,扬威桂林。

演出:大家还有普遍的音乐、戏剧爱好,各种器乐组、合唱团,日趋完善。只要在蓝田读过书的同学,谁能不醉心向往于《神曲》、《牧童操》、《山居引》的精美旋律……至于国师剧团,先后公演过《雷雨》、《北京人》两个大剧本,曾博得不少的眼泪与掌声。

刊物:关于学术发表刊物印行,学校当局更是极端奖励,壁报固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就是曾有订户1000户以上的杂志,都有八种之多。

联谊社:那儿是光明山风景的焦点,一座西式平房,很适宜地放在山坡上。一间是音专的办公室,一间是钢琴练习室,还有一间大厅,那厅里有过5次结婚和100数次茶会的纪录。厅前有水泥的长廊,廊下是一条狭长的花坛,花坛下是块不大不小的草皮地……晚春,盛行日光浴,一床毛巾毯,躺在那草皮地上,让阳光像母亲似地轻抚着你,钢琴室里,一缕缕低昂天半的铿锵的琴声,啊,那是天使的轻唤,她曾将你带入儿时的梦境。

游泳:升平河从光明山的左后方绕到右前方……那儿是我们的天然游泳池,溪面宽不过六七丈,溪水最深不过七八尺,更衣室、救生杆,设备是一应俱全的。开放的时间,欢笑充满了那个小世界。健美的身体,冲起浪花,乱流急进;跳水台上,一个美妙的姿势,飞燕般的跃入水中。诗社的活动也很活跃、频繁。国土沦陷,山河破碎,师生们往往利用诗词来抒发忧时怀乡的感情,并结为诗社,互相酬唱。钱钟书在蓝田不到两年就写了不少诗,收入《槐聚诗存》的就有四十首。其中《山中寓园》云:“一枝聊可借,三径已无存。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一种淡淡的怀乡愁绪轻轻道来。《山居阴雨》云:“压屋天卑如可问,春胸愁大莫能名”,可谓是极写郁闷,间接表达出家国忧思。

比较有名的是白云诗社。“白云”取自陶渊明“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诗句。张振镛教授和宗子威教授先后担任过社长。诗社活动有社集和社课,社集如重九登高等。社课则由社员作诗,教授轮流命题,评改。历次社课诗题有:秋深——白云诗社首次社课。旭日——第二次社课。秋兴——第三次社课。读杜陶诗后有作——第三次社课之二。五柏行——第五次社课。初雪——第六次社课。不寐——第七次社课,为自拟题。立春——第九次社课。元宵——诗社社课。春雨——诗社社课。送春——第十五次社课。重九——第十六次社课。寒灯夜读——第十七次社课。感春——诗社社课。落花——诗社社课。米珠叹——诗社社课。花朝——诗社社课。对于光明山白云诗社的活动,社员谢叔颐有《忆江南》云:“光明岭,日暖玉生烟。如切如磋清夜月,亦诗亦画杏花天。取次入新笺。”

每年4月21日为国师师生春游日。1940年4月21日,钱钟书等英语系六先生带40学生导游刘氏墓庐;1941年4月21日,钱基博等国文系三先生带30学生导游峡溪。这样的春游活动,自然是欢声笑语,歌声嘹亮,激发出师生无穷的诗兴。

为了将抗战的种子播撒到农村的每一个角落里,迁到蓝田三甲的私立大麓中学还组织了歌咏队和晨呼队,在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三甲的各处,都可以听到同学们抗战的歌声和口号声。这些带着稚音的歌声和呼号,是唱给朗朗乾坤,也是唱给山野村民的。几个月后,山上的牧童也常常一边放牛一边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和“前进,中国的青年”这类抗战歌曲了。

“当时蓝田镇,人比巨星里。”这是担任过钱基博先生助教的国师最年轻的教师吴忠匡在其五言诗《寄怀钱钟书先生》中的两句。

这些照亮光明山的巨星中,钱基博、钱钟书父子无疑是最为璀璨的。

年过知命的钱基博先生显得比较老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好像衰老很多。有一张钱氏父子在蓝田的合影,钱基博端坐于藤椅之中,手扶手杖,戴瓜皮帽,着长袍,胡须皆白,眼镜后面是一双深邃严肃的眼睛,看上去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立于他身旁的是年届三十的翩翩公子钱钟书,西装革履,三件套,系领带,头发侧分,溜光锃亮,潇洒帅气。

钱基博是著名的古文家,身体不好,却从不旷课。每课前一分钟,即肃立于教室外,上课铃响完,即步入。讲台上摆一把太师椅,他一坐下来,助教即把文房四宝摆开,他便摇头晃脑用无锡口音吟诵起《昭明文选》,一面吟诵,一面圈点,眼不看台下。学生们便也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吟诵圈点,往往一节课不讲一句话,就在这悠扬起伏的吟诵声中过去,师生共同陶醉在古文的抑扬顿挫之中,很是享受。

钱基博反对学生因政治主张而随意罢课。1941年春,国师学生闹学潮,不上课,但钱先生依旧按时端坐讲台上,实践其主张的“其为教也,必诚必信”的信念。

钱先生主张通过对古文原著的反复诵读加深理解,达到熟习和精通。他曾引曾文正公的读书方法给学生:“先之以高声诵读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使学生通过对国文的学习来了解和热爱中国文化。他曾这样训勉学生:“无论新旧同学,都要竭力发挥‘国’‘文’的精神。國之为字,从‘或’从‘口’,以守一,即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也;文者,历史上之文物制度也。换言之,国文即含有精神卫国之意义。”国师给一年级学生开设了分量很重的国文课程,其中就体现了作为国文系主任的钱基博先生在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保卫汉语和中华文化的意识。

钱基博先生还特别对湖南先贤展开研究,体察他们的思想和志节,希望以他们为师范来陶炼国师的学生。他特意在国师尚未开学之前,对先期到校的学生讲了《我记忆中所认识的湖南学者》,从屈原、周敦颐讲到李东阳、王夫之,从曾国藩、罗泽南、李续宾讲到郭嵩焘、谭嗣同。这可以视为钱基博先生作为一个学者在烽火围城中一次意味深长的精神讲话。他对湖湘学人精神的概括已成名言:“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不为古学所囿,以开一代之风气。”

国师是导师制,规定导师要跟随班级一起吃食堂,这一点在国师教师中以钱基博先生坚持得最好。但他老人家因家庭教养的原因,最恨别人浪费糟蹋粮食。一旦见有吃馒头撕皮者,或吃一半倒一半者,哪怕是娇气的女学生,他必厉声叱喝,从不留情面。

自古文人好谈兵,钱老先生也不例外。他在国民党办的刊物上大谈《孙子兵法》,却指蒋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泽东懂得孙子兵法,所以蒋介石敌不过毛泽东。幸亏助教吴忠匡找钱钟书商量,二人悄悄拿掉文章中臧否人物的话,这才没有闯祸。

“小夫子”钱钟书是国师的明星,是西南联大破格提升的最年轻的教授之一,名气很大。杨绛先生回忆,钱钟书从西南联大回上海省亲后没有再回去,而是去了蓝田国师,是因为“听从严命”,也就是钱基博老先生来信来电,要钱钟书去湖南照料他。

钱钟书“万苦千辛”,一路上走了34天到达蓝田,“皮骨仅存,心神交瘁,因之卧病。”这些在小说《围城》里都有生动的描写。才子钱钟书是孝子,经常亲自为爹爹炖鸡。他被廖世承院长聘任为国师英文系主任,父子二人,一人掌国文系,一人掌英文系,也算是中国高等教育的一段佳话。

钱钟书同时还兼图书委员会主席。他开了三门课:“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和“大一英文”。据当年学生许国璋回忆:“钱师讲课从不满足讲史实、析名作。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而致力于理出思想脉络。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堂上绝不翻阅。既语句洒脱,敷陈自如,又禁邪制放,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记,盖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

钱钟书在《围城》中一再说到三闾大学的生活沉闷,冗闲,但这沉闷冗闲,倒也成就了他的苦读。吴忠匡回忆:“老先生每天自清晨到深夜,总是端坐在他的大书案前无间息地、不倦怠地著书立说,编撰《中国文学史》,写读书日记。钟书也是整天埋头苦读,足不出户。一般午前的时间,他都用它来阅读外语书籍,大部分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剩余的时间,他阅碑帖,临写草书。”“我们苦志读书,冬季严寒,屋内都用木炭盆生火取暖。每至午夜,我们就用废旧报纸包裹鸡蛋,用水湿透,投进炭火,蛋煨熟了,我们一人一枚用它做夜宵。”

每天晚饭以后,三五好友聚拢到一处,听钱钟书纵谈上下古今,也是大家破闷的一道精神大餐。“他才思敏捷,富有灵感,又具有非凡的记忆力和尖锐的幽默感。每到这一时刻,钟书总是显得容颜焕发,光彩照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竭。当他评论某一古今人物时,不但谈论他的正面,也往往涉及他们的种种荒唐事,比如袁才子、龚定庵、魏默深、曾涤生、李越缦、王壬秋等,他能通过他们的遗闻轶事,表露得比他们的本来面目更为真实,更加真人相。如老吏断狱,证据出入无方。听钟书的清谈,这在当时当地是一种最大的享受,我们尽情地吞噬和分享他丰富的知识。我们都好像在听音乐,他的声音有一种色泽感。”

既博学,又善言,钱氏父子经常被邀作学术演讲。在国师周会上,老先生钱基博多次登台发表演讲,其中《为人师何以处国难》,阐述教师在抗战中应有的态度和作为。《切己体察》提醒学生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使命,为民族的复兴而刻苦学习。他还在国师国文学会演讲《历史上焚书坑儒之理论与其实现》,分析精当,鞭辟入里,听者无不动容。

至于各种纪念会、庆祝会、开幕典礼、入学训练,更少不了钱老先生的一番登台演说,这似乎成为了战时六年蓝田国师一道文化风景。少夫子钱钟书自然也会在这样的平台上大放异彩。他在国师英语学会讲演《美国的英文》,详述英美文字的区别,及美国英文的特点,并阐述许多单词合成语在英美两国不同的意义,例举极为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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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钱钟书父子

在蓝田国师的时间虽然不到两年,但对于钱钟书的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却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在这里,他开始了“中国诗话里程碑作品”《谈艺录》的创作,并完成其一半。在序言中钱钟书说:“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

吴忠匡回忆:“《谈艺录》也是在这一时期草创的,用的是小镇上所能买到的极为粗糙的直行毛边纸。他每晚写一章,二三天后又修补,夹缝中,天地上,填写补缀得密密麻麻。”

在这时期钱钟书还发表了论文《中国诗与中国画》。《写在人生边上》的一半文章也是在蓝田完成的。最重要的是,他在蓝田构思孕育了小说《围城》。

杨绛先生说:“我认为《管锥篇》、《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钟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钟书。”这样三个钟书,就同时生活在1939年12月到1941年暑假之间不到二年的蓝田国师。如果没有这样的三个钟书,20世纪中国的学术史和文学史恐怕都要少掉很多味道,而把这三个钟书的味道煮烩出来的鼎灶,应该就是在钱钟书看来沉闷冗闲的湘中穷山中的蓝田。

国师名师,除了二钱,可以说荟萃一时俊彦。史地系李剑农先生是一位主讲中国经济史的老教授,早年留英,所著《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一书被推为史坛名著。主讲教育哲学的部聘教授孟宪承、西学心理学史权威高觉敷、留德七年并最早介绍德俄两国心理学来中国的格斯塔派心理学家郭一岑、当时人手一册的英语教材《NewChina》作者朱有光、伦理学权威谢扶雅、留美哲学教授、杜威门徒黄子通、法国文学博士汪梧封、刚从剑桥大学毕业回国的28岁的哲学教授刘佛年;国文系更是集古典名流之大成,如经学大师钟钟山、子史专家席鲁思、辞赋专家骆鸿凯、音韵学家、训诂学家马宗霍,等等等等,一个个学富五车,性格鲜明。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位风流才子、著名政论家储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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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安平

1940年11月,储安平应聘为国立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教授,刚刚30出头,做过国民党《中央日报》主笔,身材魁伟,潇洒豪迈,主讲各国政治史,纵横捭阖,旁若无人。他的太太端木露西在国师附中教英语,上课不说一句中文。夫妻俩虽然在闹离婚,但还是在蓝田合办了一家出版社,叫做袖珍书店,出版过由储安平主编的《袖珍综合文库》,土纸印刷,别致得很,售价之廉,一本大约等于一碗阳春面。

在蓝田国师任教期间,储安平还担任过《力报》主编,继续以报纸为平台,发表他犀利的政治评论。

在国师,储安平完成了《英国采风录》、《英国与印度》两本著作以及《英人·法人·中国人》的大部分。

《爱国之战》是储安平刚到蓝田国师不满3个月,在国师第64次总理纪念周面对500师生所作的一次演讲。这是一次没有底稿的演讲,在演讲一开始,储安平即历数百年来中国的屈辱:

“这一百年来,中国在国际社会里是供人宰割不图自强的一个积弱之国。在外交上,这百年间,我们割香港,丢琉球,让越南,丧缅甸,弃朝鲜,失台湾。失土之广,丧权之多,以及辱国丑事之百出,不仅欧美绝无,抑或国史罕见。”“自乾隆以降,朝政日非,祸变迭起,南京条约刺激虽大,我们的统治阶级实未尝真能觉悟。直至英法联军之后,乃有曾、李的革新自强,康、梁的变法维新,但他们都未能获致预期的效果。清室覆亡,民国肇生,面目虽变,原料未换,前二十年间,军阀割据,内乱频仍,以致民不聊生,国命日蹙,而终有九·一八之变。”储安平断言:“九·一八之变是这一百年来我们外不能追随世界大势,接受西洋文化,内不能刷新政法经济,登国家于富强的一大结局。这一大变局在中国现代史上实是一个划时代的分水岭。”既然抗战已经发生,我们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储安平列举了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瑞典、意大利、德国等欧洲国家都是通过战争“由散漫走向统一,由衰弱变成富强”之后,得出结论:“外患常促成国家的团结,对外抗战凝炼了全国人民的体力和智慧,燃烧起他们最高的卫国情绪和心灵。”储安平强调,正是战争催生了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是抵抗侵略的关键,所以,“自从海禁大开,东西接触之后,社会文化起了彻底的变动,西洋式的民主主义的思潮,逐渐灌入中国。这种受西洋文化影响的新的民族思想,因外患的迭来愈益深入。”他预言:“今日中国人民正以同样的爱国心驱逐我们的敌人,我们已将我们的血肉、智慧与灵魂,砌成了一条新的长城。”

如果说钱基博于蓝田国师,代表着儒家道统和文统的堂堂正大气象,钱钟书之于蓝田国师,则象征着学贯古今中西的当下风流,那么,储安平的存在,则表达着中国知识分子身居穷乡僻壤的三尺陋室,仍然放眼世界、心忧天下的忧患意识和旷世胸次。他们代表了烽火围城中数以万计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子的家国情怀。一座小小的山镇,承载着民族危亡、千钧一发之际的文种保存、文脉传承和国士作育的历史重任,能不以这般的气象、风流、胸次和情怀来陶炼和光耀吗?

从1938年至今,80年过去了。我们对于涟水河畔的这一段“蓝田种玉”的历史,有过刻意的抹杀和遗忘。其实,历史可以遗忘于一时,但不可以遗忘于永远;我惭愧于自己对这段岁月的懵懂无知,也欣慰于终于有机会来捡拾那些美好的春花秋月。真的没有想到,我在涟源成长的足迹,竟然步步踏在抗战八年的文教遗址上:

蓝田李园

国立师范学院1938.12—1944.9办学于此。国立师范学院附属中学1940.10—1943.6办学于此(后迁六亩塘新校舍办学至1944.9)。湖南私立明德中学1944.8—1946.12办学于此。国立师范学院附属小学1940.6—1944.9办学于此。(1960年代初,尚未上学的我在李园短暂寄居过)

蓝田杨古总万寿宫福音堂

湖南私立初级赣风中学1944.2—1946办学于此。湖南私立广雅中学1945.3—1946.1办学于此。(我父亲担任蓝田镇党委第一书记,母亲担任蓝田镇妇女主任时,我在这里短暂居住过)

蓝田中山后街湘乡会馆和蓝田玉茶庄

湖南长郡联立中学1938.8—1946.3办学于此。(这里就是后来的涟源县总工会和体委所在。我父亲调任总工会主席兼体委主任后,我家在这个前后依山、有三个院的大院里住过的时间最长。在这里,我们兄弟几人先后进入县体校打篮球和排球。院里的篮球场、排球场和羽毛球场,应该都是长郡中学时所建,长郡中学也以文体见长)

蓝田十二总三元巷三元锅坊(原织染厂位置)

湖南私立明宪女子中学1938.7—1946.1办学于此。(我1963年至1970年1月就读的蓝田小学后改双江学校,应该就是这里,是当时邵阳地区的重点小学)

蓝田安化四区高小

湖南私立妙高峰中学1938.7—1946.8办学于此。(我1970.3—1972.1就读于这里的蓝田镇中学)

蓝田光明山国立师范学院

(1972.3—1974.1我就读于这里的涟源一中)

杨家滩佩兰堂、师善堂、存厚堂、存养堂

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国立交通大学北平铁道管理学院1938.5—1938.11办学于此。(1974.3—1977.12我下乡插队于其周边的农村,常去这些青砖大庄园打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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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迁涟办学时的佩兰堂

有些人认为,历史是可以被遗忘,被抹杀的。但是,它会在你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以“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方式,像空气一样浸入到你的生命中,悄然陪伴你成长。在某个时刻,一道闪光,豁然开启一线通道,你醒了,历史也醒了。

2019年4月30日于京南

(文稿和照片均为市政协文教卫体和文史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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