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高世名:有情有义的知识_高世名-有情有义的知识--都是-老师-艺术家

编辑:邹萍 来源:雅昌网 
 
引语:2019年9月24日,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世名老师做了一堂题为“有情有义的知识”的讲座,通过讲

引语:2019年9月24日,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世名老师做了一堂题为“有情有义的知识”的讲座,通过讲美院的一些人、一些事,期望将美院的文脉、文心、师道接续给今年美院的新进教职工们。虽然讲座主要是针对中国美院的内部语境,但正是这“内部语境”的人与事,却让我们透见出美院人探索艺术的真挚,面对教学的真诚,以及面对人生时所追求的真现实与大浪漫。

有情有义的知识

中国美术学院2019新进教职工始业教育课

高世名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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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4日中国美院副院长高世名为新进教职工开讲始业教育第一课

各位同事大家好!非常荣幸,今后会跟大家一起度过好多年的时光。人事处让我来讲入职教育的第一课。我就想我到底应该给大家讲些什么?本来想讲《国美美文》,但是估计不久我们肯定能够请到许院长亲自来给大家讲,他会讲得更精彩,而且充满激情,所以这个部分今天就不涉及。

我讲的题目叫“有情有义的知识”,主要是给大家介绍国美的一些人,还有一些事。

西湖志

首先,我想跟大家介绍美院的一个很独特的展览序列,叫“西湖志”。下面是我为“西湖志”这个展览序列写的一篇短短的序:

中国美院与西湖相伴已有九十年了。二十世纪岁月峥嵘,风云激荡,一代代艺术家却时时流连湖畔,从这一湖烟水间收获了许多的兴味与感怀,更从这片天光云影中照见自身。“西湖志”的初衷,是希望呈现出这些艺术家们因西湖而生发的画意文心。

无论是终年栖息倘佯于湖畔,还是契阔天涯唯余“梦寻”,钟情于此湖山者,总能在自我的问询中展开一种心境与况味。因此,“西湖志”也是“西湖人物志”,意在展示出西湖边生活着的一批艺术家的清白人生,以及他们的“为己之学”。

“西湖志”系列有几个基本的做法。一是坚持做双个展,每次邀请两位艺术家做平行之展示;展览各自独立,观者却可以现场感受到两个展览间的亲熟关系,更可观摩两位艺术家的彼此镜鉴。二是展览必与西湖相关,“西湖志”之外不设展览标题,只有艺术家姓名。三是不立文字,展览不做展签,所有作品皆为“无题”。

这三个做法,只是为了显明一种姿态,一种价值,一言以蔽之——纯粹。画之纯粹,人之纯粹,这久违的“纯粹”,就是“西湖志”所坚持的唯一价值。

在美院那么多的展览,那么多大项目当中,应该说“西湖志”并不起眼,但是我个人非常珍视,就是因为最后一段里的这两个字:纯粹。

1990年代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常常听到身边不断有人说,“这件作品很纯粹”,“这个人很纯粹”。但是,四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我竟然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纯粹”这个字眼。不知道为什么,它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不但在学院里消失,在学院外“艺术江湖”上消失,就是在所谓当代艺术界也消失了。“纯粹”二字的消失,我觉得是中国艺术界和教育界的大事。所以后来我们就创设了“西湖志”这个序列。“西湖志”不但是西湖人物志,而且也是西湖之志。西湖之志,就是纯粹。

“西湖志”至今只举办了两届。第一届“西湖志”展出的是一对艺术家,是王公懿老师和严善錞老师。这两位的展览,大约是这些年来最受欢迎的画展之一。开幕当天,所有来宾看画时都有种真心的喜悦,这跟平日的捧场站台有所不同。我想这是由于两位画家都是真画家,真心画家。展出的人别无所图,磊磊落落,看展的人也就单纯看画,简简单单。不过至今让我难忘的是,所有来看展览的人脸上的笑容都很真,是真的很开心。

第二届“西湖志”是两位老先生,一位是徐君萱老师,其实他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好,已经分不太清谁来看展览,谁跟他讲话了。另外一位是金一德老师。他们都是在我们学校受的教育,都是1960年代“博巴班”出来的,是倪贻德、博巴这一条艺术脉络中的艺术家,比较注重自由和自我的表现性。

在展览上,徐君萱先生有一本笔记本让我极其感动。他那本笔记的封面上写着“待研究的课题”。今天大家讲到课题会想到什么?各种申报、各种表格……。但是在“文革”结束不久的1970年代末,徐君萱先生有一本“待研究的课题”,那就是他的“为己之学”。打开这个笔记本,里面的笔记非常工整,非常仔细,还有各种各样的邮票一样大小的手绘插图。他看画报,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作品,就会临摹下来;到图书馆翻画册,看到好的作品,也会临摹下来,旁边写上他的心得。那么,他的这个“待研究的课题”是什么?他称之为“微茫”。“月上树梢”这个意象在文学中非常多,但是在绘画中尤其在油画中如何表现?月光涂抹在树梢上,边缘线的银白,虚实之间的转换,最后形成一种“微茫”。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命题,是画家的真正课题和责任,就是通过绘画语言进行感性开发。要知道,美学就是Aesthetics的本意就是感性之学。绘画的微茫之境,徐君萱先生直到今天可能也未必真正达到,但是,这个命题的提出和自觉的感知,这种“为己之学”,才是真的可贵。我希望大家以后做的课题应该是这样的课题。

下一位我想介绍的是,跟徐君萱先生一起展览的金一德老师。在我学生时代的记忆里面,美院的夜色中永远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就是著名的“一德灯光”。我们后来知道,沉浸在灯光下的金一德老师,许多时候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读书。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老早就听说金一德老师是美院最注重读书的教授。直到很多年之后,在金老师的画室里,听到他从容熟练地讲起福克纳、托马斯·曼、君特·格拉斯这些外国作家。他已经八十几岁了,他那一代人能够谈福克纳、托马斯·曼的,我估计非常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我才约略地了解到“一德灯光”下,曾经照见怎样的阅读生涯?阅读对金一德老师来说,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部分。通过阅读,一个个精彩又陌异的世界在他眼前开启,他就像那个“隔着玻璃看着橱窗中美丽糖果的孩童”(济慈语),沉迷、陶醉、满心憧憬。作为阅读者,他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一德灯光”下的那些夜晚,一定迸发出无限的想象,一定经历过数不尽的悲欢。

然而,伟大作品所建构的世界是如此丰富,怎样才能通过阅读进入到真实的生活?如何才能通过生活转化为切身和反身的经验?如何才能够转化为最直观的绘画语言?一是切身,要有切肤之痛;另外是反身,要反身以诚。所以,有情有义的知识,也是切身、反身的知识。

对于一位虔诚的阅读者,一个严肃的绘画者来说,这无疑是一项艰辛的事业。金一德老师说:“我最关心的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语言,来讲自己心里的事情。我心里最渴望的就是自由——艺术上的自由,但是我做不到。我就像蜘蛛网里的昆虫,总是有一种束缚。”这里谈的“自由”并不是被压抑的自由,不是可以通过抗争获得的,这里的自由要困难得多,要难能可贵得多,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己。

在金一德老师的画室中,我明显地感受到他有一种深刻的挫败感,他内心的纠结,画笔的哽咽,欲辩无言,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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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金一德老师的这种挫败感是高贵的。因为他体会到了屏幕上里尔克的这句话——“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今天,我们目睹了太多的艺术家熟极而流,却时常感到无从开始,因为他们的心里空空荡荡。而金一德老师的“欲说还休”,却是因为他积攒了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情感与块垒,纠结于心。正是因为这份块垒郁结,我们在金一德老师身上全然找不到艺术家们身上的那种自负与放纵。他所有的,只是诚恳、质朴与谦卑。他所守护的,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艺术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很边缘,很寂寞,但是很顽强。

谈起灯光,金一德说:“我心里有一盏灯,一盏长明灯”。那就是我们另外一群国美人,“林风眠先生、关良先生、倪贻德先生……,生命不息,这盏灯就不会熄灭,我就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从2008年做广州三年展开始,这十多年以来,我越来越意识到,对艺术来说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好坏之分,而是真假之别。好艺术和坏艺术之分,往往是可争议的,但真艺术与假艺术之别,却是判教之根本,因为艺术不只是艺术,还是一个生命过程。在这个生命过程中,艺术是无尽绵延的爱与愁。金一德老师常说:“艺术的深度首先是生活的深度。”就生活而言,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并不是判然分开的两端,而现实所意味的也绝非客观自在的外部世界。有一本非常著名的书叫《无边的现实主义》,这本书的中文版在1985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是罗杰·加罗蒂写的。他在这本书里说:“一个在运动、回忆、梦想、希望或恐惧中的人所看到的世界,要比一个无动于衷地透过阿尔贝蒂之窗凝视的、古典主义抽象的世界更为现实。”这本《无边的现实主义》里面的画家是毕加索,作家是卡夫卡。关于卡夫卡到底是荒诞派还是现实主义,这个问题一直到1960年代在欧洲还在争论,但是最关键的一点,我可以肯定地说——卡夫卡并不知道自己是荒诞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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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艺术需要反身以诚,因为艺术就是将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融为一体的桥梁。艺术是内与外的摆渡者,所以艺术家最好真诚而真实地生活。我这里做了区分,真诚并不是真实,真实要难得多。一个人很真诚,他可能是非常真诚地做着虚假的事情。同样,虚伪和虚假也是不同的,真实不但需要你的诚意,而且需要一种能力,一种识见。生活之所以有深度,是因为它总是被各种表面事实掩盖,生活的深度就是掩盖其上的那一切的厚度。就像残酷戏剧导演阿尔托所指出的:生活不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外在的现实表面,而是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纠结着的、涌动着的、破碎的中心。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在表现自我在世界上的存在形式,同样,每件作品其实也都在帮我们发现现实的新尺度,艺术家由此要趋向于这个形式从未抵达的中心——就是生活。这不只需要我们真诚地去生活,从真诚的生活中去发现生活的深度,而且要发明自己的语言,用艺术的语言点亮生活,从生活的深度中发掘出艺术的深度。

哲匠

大家知道,我们国美老师的价值标杆是“哲匠精神”,就是“如哲人般思考,像工匠般劳作”。我们学校从十几年前,远早于现在所倡导的“工匠精神”,就开始提倡“哲匠精神”。三年前,学校更是推出了“哲匠奖”。下面我想介绍几位国美人,他们都是哲匠奖得主。

第一位是范景中老师。他是我的老师,在为他写颁奖词的时候,我也非常感慨。范老师的颁奖词如下:

他是一位译者。他近四十年的译介工作,为中国现代艺术史学科奠定了知识与方法的根基,其影响波及中国所有人文领域。

他是一位学者。他虚怀若谷,治学谨严,凭借深厚的学养、广博的学识,将艺术史在中国建设成为一门高水平的人文学科。

他是一位读书人,一位写作者。他视读书如生命本能,视写作为神圣志业。作为读书人,他深知“风雅之在今日,岌岌乎危于一线”;作为写作者,他相信形式创造情感,文辞生发意兴。他谦逊的写作,召唤出文人世界的风雅与情志,他殷殷的教导,普济当代青年贫困的心灵。

然而,最重要也最根本地,他是一位教师。作为教师,他教导学生敬畏前人,取法乎上,引领弟子涵养胸襟,锻造品格。如今,他的弟子已遍布大江南北,成为中国艺术史学的中坚力量。

对朋友们来说,他的品格令人敬服——宽厚、真诚、坦荡、磊落。

对学生们来说,他的教诲洞彻心扉——视学问永无所止,视生命明日将逝。

接下来我们看三部影片,也是关于哲匠奖得主的。第一位是建筑学院副院长李凯生老师。

他运思高远,富有哲人气质,其思想出入于存在哲学与儒家心学之间,其创作往复于传统再兴与当代实验之际。他的“物境空间论”为地方重建提供了知识基础,他的“生态织造说”为城市规划开辟出一条崭新路径。

十多年来,他坚守教学第一线,以城市设计驾驭建筑营造,以空间诗学激活场所记忆,以形式建构塑造物境空间,形成“城市-建筑-环境”互文共构的教学体系,在海内外独树一帜。

他从容澹泊,却又周旋健举,以出世之心为入世之事。地方重建、城市更新、乡村振兴……,他以空间为媒、建筑为器,把凝固的诗篇写在山河大地之上。他的梦想是为当代人营造一个有礼有度、有情有义的生活空间。他一次次推倒重来,一次次勉为其难,在现实的博弈中反复拉锯,只是为了在日益庞大的都市丛林中安置下一方身心栖居之所,风清月白,素朴皎洁。

从去年开始,我们就增设了两个奖项,一是青年哲匠奖,一是哲匠金课奖。这两个奖项证明了“哲匠”离大家并不远,青年也会有,一线教师也能获得。王欣是我们第一位青年哲匠奖得主。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从在座诸位之中也能够发现青年哲匠,乃至哲匠。

他醉心文人传统,将生活情趣的培育与激发作为教学的起点,为学生点燃道与艺的星火。他取法中国山水画的形式与意境,探索国美建筑学教育的基础门径。他带领学生穷源竟流,从器物、园林中重拾传统建筑空间的诗性碎片;他引导学生触类旁通,从诗文、杂剧中重构实验建筑的情理与意境。

他坚持“小中见大”的教学与创作方法,打通器具与空间、建筑与造园、情境与叙事、想象与现实,与学生们共同构想一座日常生活中的“乌有之园”。而他本人,则甘心作为“中国本土建筑学”大厦上的一块朴素的基石。

第三个短片是耿建翌老师。

他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最为独特的个案。

他创作出中国先锋艺术运动最具标志性的形象,他笔下那张面具般的面孔揭示出人类的第二状态。他用琐屑、无意义的规则呈现出规则的荒谬,他用表格与证件、复制品与废弃物揭示出当代人的终极命运。

他说:四十岁后,不再“创作”,只是“做事”。他的工作中,最关键的永远不是“作品”,而是“做法”;这种做法,信手拈来,毫无来由,却意味深长。

他思考最多的,是无知与无常。无知,是他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无常,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事实。

他的身上有一种独特气质——虚无、好奇、敏感、洒脱。他的作品中有一种独特质感——模糊、损耗、腐蚀、衰异……。在这气质与质感的背后,是一种独特的力量,细微但致命,日常又无常,脆弱而锋利,冷淡却慈悲。

这一切的独特性,凝结出一种孤绝的姿态,化身在他所创造的每一个物体、每一桢图像。正如他的朋友许江所说:这种姿态所展示出的,是一位孤独的个人,以如此脆弱而尖锐的方式,向所有事物挑战。

大家意识到,刚才片子里用的不是“许江院长”,是“他的朋友许江”。这也涉及到今天的关键词——朋友。数年前民生美术馆做耿建翌的个展,当时是准备当作纪念展来做的。耿老师的展览没有开幕式,只有晚宴,晚宴时大家非常临时性地请许院长讲话。他没有任何准备,但他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作为老耿的老同学和朋友,我今天发现我并不了解他”。他以前所认知的耿建翌和看过展览之后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他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老耿。第二句是,“这个展览最可贵的是展示了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所展示出的,是一位孤独的个人,以如此脆弱而尖锐的方式,向所有事物挑战”。第三句话是,“让我们一起举杯,祝老耿早日恢复健康”。这三句话说完之后,在场的所有的国美人都觉得非常骄傲,因为这个学校有一种东西始终还在。

其实,耿建翌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艺术家。他说,四十岁以后不再考虑创作,只是做事。颁奖词里也讲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永远不是作品,而是做法”。在耿建翌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艺术可以学不可以教”。艺术当然有其可教之处,但老耿所看重的是它不可教、甚至不可言说的部分。这不仅是指艺术家凭借其本能所进行的那类症候性的创作,那种自然发生却又充满风险的症状,而且还指向一种持疑,一种对于行业化的艺术生产和体制化的艺术教育的抵抗。耿建翌极少做那类“标准的当代艺术”,很久以来他的作品一直是以某种“去作品”或者“准作品”的方式,渐次展开。其中最令人着迷的,也正是那些溢出了艺术领域的非作品化的东西。这溢出的部分,或许恰恰是艺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对他来说——艺术这个玩意儿,它的战场和领地始终就在人生在世的历程之中。

2017年12月7日,我刚在德法边境的斯特拉斯堡做完一个大项目,从法国飞回来。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手机一开,就看到朋友圈里全是耿建翌过世的消息。在回来的汽车上我写了一篇短文纪念老耿,题目是:“一个独特的人,不需要任何人为他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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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走了。

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个解脱。六年来的病痛与虚弱,他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折磨。

最后一次手术前,我去看他,他约我单独见面。那一次,他的消瘦让我震惊,准确地说是瘦小。他被搀扶着走下楼,步子很轻很慢,他坐在沙发上,讲话的声音也很轻很慢,这已经不是那个帅气的风流倜傥的老耿。

老耿在我印象中的标准照,是在1990年代初,似乎是《纽约客》杂志发表了他的整版肖像。半隐在烟雾中的老耿难掩一股潇洒俾倪之气。

我读书时,老耿和培力是我们的传奇。这里的“我们”,是指当时浙江美院一批受到培力老耿影响的年青一辈不安定份子。这些人中有些后来成名成家,有些离开艺术圈不知所踪,但在当时都是同样的真诚。

第一次真正见到老耿是在他翠苑的小房子里。现在想来,那是老耿创作上很重要的一段时光。我和老邱、美纯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老耿的工作档案,看到他为穿衣、吃饭、行走编制说明书,用众多琐屑的、无意义的规则呈现出规则的荒谬,那是中国艺术中最初觉醒的生命政治;看到他画面中对于复制、消逝、损耗、腐蚀的偏爱,那是对信息与媒介的本能意识;看到他对表格、证件和文件的挪用,那是对于身份和微观政治的直观与敏感。

而在此之前,他还创作出了中国第一件微观政治作品《自来水厂》,那是一个关于监视与观看制度的拟像空间。作为画家,他更是贡献了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最具标志性的形象。他的《第二状态》或许也是人类的第二状态,向我们揭示出——我们的面孔就是我们的面具。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细微洞察、本能反应。

第一次看到老耿的作品,我就断定这是一个天生的病人,一个卡夫卡式的病人。只有敏感的心灵加上孤绝的意志,才能成为这个病人家族中的一员。这一疾病来源于里尔克说的那种生活和作品之间总是存在着的古老敌意。所以老耿的作品几乎都是一种病理性创作。他凭本能自然行事,所谓理性只是他近乎荒诞的一丝不苟。他的作品本质上是一种“耿式症候群”。老耿身上有很浓重的虚无感,但是决不颓废,我想是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好奇心。虚无和好奇,这对内在的矛盾统一在他身上,构成了他最动人之处;再加上超出常人的敏感和玩世不恭的洒脱,成就了他作为艺术家的品质。

我跟老耿并没有太多私交,因为工作的关系,平日间反而有些疏远。对他这个人我由衷地欣赏和尊敬,甚至单方面有些亲近,但是我们的道并不相同,尽管我们都对现行的艺术圈子感到不满,尽管在佛学等许多方面我们很谈得来。

前些日子去医院看老耿,已经是他的弥留之际,昏迷中没有任何交流,雪白棉被下的身体单薄得令人心酸。现在想来,上半年手术前的那次,应该是我们真正的最后一面。

“五年前那次,什么都没交待就上了手术台,其实很危险。这次再做,医生都说希望不大,很可能下不来了,所以有些事情要先交待好”。他说得很慢很从容,很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他交待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不开追悼会,不做遗体告别,不开研讨会,不做展览。

按照我对老耿的理解,他对后事的态度在我意料之中,但是他所说的理由却令人动容。“我们这代人在文革中长大,从小没受过什么好教育,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出什么真的成就,却浪得不少虚名。现在要走了,就不要在这个世界上献丑了,还是走得干净点好。”这番话说得同样很慢很从容。

老耿的家事我只是依稀有些了解,但我想在他一生中,家庭之情应该不如朋友、师生之情。他们这辈艺术家对家庭都有种本能的隔膜,或许是因为年青时的叛逆导致了后来的冷漠。老耿艺术上的想法大概不会与家人分享,但是近六年的病中陪伴却足以让亲人成为朋友,这对双方无疑是美好而幸运的。

“我不会去参加遗体告别,我受不了这个。”在老耿昏迷后的一次探访中,群哥说:“我们哥俩儿以前交流不多,可是这五年,我们聊了很多的天,知道了彼此许多事,我们过得真是很开心。”说完这句话,群哥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培力蹲下去,抱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我替你去”。那一刻,两个中年男人的拥抱让我落泪。

在诸多朋友中,培力对老耿的兄弟之情最是令我感佩。三十年来艺术上一路同行,生活上不离不弃,培力始终把老耿的事放在自身之上,这些年老耿生病,培力对他更是如同兄长般疼爱,让人看着既温暖又心酸。

老耿走了。

他这一生想必也有恨他、怨他和看不惯他的,但是有爱他的女人,有永远在身边的兄弟,有真心爱戴他的学生,关键是做过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无论成功与否,这一生值了。

老耿是个有独立精神的人,更是个独特的人。

一个独特的人,不需要任何人为他盖棺定论。

所以,我只是想说,老耿一路走好!

今天我谈起耿建翌,并没有违反老耿留下的“四不”。“四不”之外,我利用很多机会,跟大家分享老耿这个人。这个人身上有缺点,艺术上我也并不完全认同,但是他这个人有种品质值得我们好好地琢磨、品味、自省。同样,我跟张培力老师在艺术上的观点也有许多差别,但他这个人的坚持和耿介,尤其他对老耿的兄弟之情,令我钦佩。

朋友

下面我想介绍两位朋友,我个人的朋友,当然也都是同事。第一位不是艺术家,也不是学者,而是一位诗人。这位诗人朋友,现在就在我们学校,他是我见过的极有写作才华和文字良知的诗人,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他有几句话我始终念念不忘,那是他描述自己的写作状态的,他说:“我的写作就像是树被剥了皮,总会渗出些水份。”一方面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另一方面是一种剥离之痛。这种写作非常的艰难,因为要付出心力。今天我们看到太多的写作与创作都没有走心,何谈心力。他还说,“每次写作都觉得自己像一只挤完的牙膏,每次总感觉还能够再用一次”。他每一次写作都竭尽全力。除了文字良知之外,他还很有社会良知。他把自己文学的部分称作是“一场无米之炊的炊烟”。这是我特别尊重的一位朋友,他的笔名叫肖遥,他的本名叫王良贵,现在在我们学校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工作,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院办的一个普通文员。四年前,他出版了一本诗集,叫《幽暗与慈悲》,大家可以找来读一下。我在这里只介绍他两首诗,一首是《父》。

我的父坐在年龄中,在

世袭的暮景中

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

落叶飘零

回忆,老年的回忆

像民间的镜子寻找着月亮

在悲与欢的中点,日月

如秋千的影子晃过

我父平静的面容

他过分的慈善犹如世间所有的瓮中时光

一个老人是一座村庄

秋风阵阵,空谷

回音。我无声的父

沉默,倾听,这平淡的身世

一如季节流转中,百年的口粮

今日我看见黄昏柔和

深深的温情,我的父

你的血流过我的血

但是我的父

沙漏中剩下的沙子令我惊慌

第二首是《琴川》,琴川是他出身的村庄,是淳安千岛湖畔的一个村庄,其实这个村庄很普通,没有名字看起来这么美。

琴 川

当我回望,琴川

这生身之地

我的身世,我的前因后果

我的春天正翻山越岭

一个村庄永在此地

用泥土,昼夜,习惯的缄默。

在百年流转的气候中,不知不觉

清明和谷雨重又现身农历的天空

永在大地的掌心

村庄与春天,构成一幅幻景:

去世多年的祖母和尚未出生的女儿

两张遥远的面孔,叠在一起相互辨认

沿着时光的血缘

身体的交替,使今日确凿无疑

有微微的痛楚

青草第一眼望见身旁的落叶

到底是什么川流不息

农民的饥饿,反刍动物轻微的记忆

在被雨水爱过的屋顶下

那些多梦的长夜、无梦的一生

我见过在这不走的地址之上

山水的魂魄,民间的手艺

以及庄稼们在山冈上的别离

我见过苍天俯视人间容易流泪的情感

琴川半梦半醒,它有

命中的静谧,稻根默默喝水。

在这里,草长一秋,而水必东流

当我走远,成为河上的叹息

当我回望,家园如母亲

用于离去与归来,指望与安葬

在琴川村,民歌即是炊烟

我亲见日久的坟墓重新成为土地

我之所以给大家介绍这两首诗,是因为就是这两首诗使他进入美院。他是南京一个机械中专毕业的,当时户口不可能进杭州,更不可能进美院这样的高校。当时院办正好缺一个文员,我就打印了这两首诗给许院长看,院长读了五分钟,说这个人应该把他留在美院。除了刚才两首比较优美的,他还有另外一种情绪的诗。

一再重复的事物,浩浩荡荡

怀着陈旧的激情

这就是时间的定义:

一个空虚的人安慰另一个空虚的人

像镜子望着镜子……

天顶上的天空日月无声

这个更夫的两只灯笼

曾经照人走过他们的阴影和末路

多么怜悯,人,以及人的默默消失

每一根脊梁都是长在背上的鞭子……

应该回望,事迹和难以磨灭的线索

还有雷声下默默生长的语言

无力,哭泣,但是日夜生长

仿佛婴孩的愤怒……

而太多东西,

如同那么多发亮的词

在将要到来时消失不见

在将要聚集时一哄而散……

他的《幽暗与慈悲》出版之后,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肖遥的诗集终于出版了,这次,他用了自己的本名,王良贵。我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却难以说清——激愤、无奈、倔强、骄傲,以及此刻的坦然面对。

在许多人的眼中,平凡的不起眼的院办良贵,那消瘦的有些佝偻的身影、沉默的略显木讷的面孔,不过是庞大机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行政阶梯的最底层。对我来说,以及对熟知他的许多朋友们来说,他是刻在心底深处的一道印记,是我们的良知和底线。

十几年了,他的诗似乎总是缠绕于一己悲欢,然而这悲欢中却时时映照出人生的况味、人间的实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场无米之炊的炊烟,是幽暗与慈悲。

感谢良贵,从未逍遥过的肖遥,感谢你让我看到流水中的礁石,感谢你让我握到人世间的骨头。

还有一位朋友,我称之为“诤友”,严善錞老师长他十余岁,称他为“畏友”,敬畏的畏,他叫王霖。去年刚辞去中层职务,回到艺术人文学院,做一名普通老师。有一次我在微信上问他——孔夫子说“四十不惑”,与孟子所谓“四十不动心”,二者有何差别?他洋洋洒洒地回了我一大篇:

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孟子说“四十不动心”,总体上可以打通,这已经由朱子在《孟子集注》里提出来了(朱子原注:“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但孔子得乎中道、行乎中道,故说得浑然简约(后人便以为平庸简单,而不知那是隐圣同凡),孟子稍有火气,故说得壮阔,而偏于刚猛(后人反能识得其真,故以为终不可及)。

关键是,孔孟说的“四十”,都是自指,而不能针对普通人的天分学力来说。换句话讲,凡人是做不到“四十不惑”或者“四十不动心”的。凡人(一般的君子)可以做到的,就是所谓的“三十壮,有室;四十强,而仕”。凡人的成就,“四十而见恶”,“四十五十而无闻”,也是很普遍的。如果要看孔孟的分别,则孔子的上下文主要以“学”贯穿终始(以“学”为贵),“学”是他的工夫所在;孟子的上下文主要以“养”贯穿终始(以“养”为贵),“养”是他的工夫所在。孔子强调“下学而上达”(《论语》开篇即言“学而时习之”,又反复表彰“好学”),并自谓“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子贡认为:“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四十不惑,就是学与行都到了“明智”的程度。以圣人的天分,志能专一,学能精一,然后思惟之、践行之,克己复性,次第而求进于仁(所谓专一精一者,都是“求仁”),则三十能够有所立卓,四十能够不惑于外,五十能够不违天命,六十能够从众顺俗,七十能够成就大道(庄子称“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也可以说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天游”)。

孟子发扬孔子精义而能入微,所举“四十不动心”虽然并非对应于“四十不惑”来立说的,但从修养次第上的确可以互证。唯孟子说的“四十不动心”,偏重于“养勇”,偏重于刚健的“义”(如云“知义”、“集义所生”,故扬雄称孟子“勇于义而果于德”),最后落实在“养气”上面,所谓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直养而无害,故声色货利不能蛊惑其志,贵贱死生不能动摇其心。其实说到底也是一个“明智”——明智不只是认识上的工夫,同时也是实践上的工夫——智明然后行修,抵御外物的蛊惑、摆脱欲望的干扰,全然都是践行的工夫。故杨雄又称:“知言之要,知德之奥,非苟知之,亦允蹈之。”

由是观之,今天所谓“学养”二字,其来历包纳了孔孟的思想精义,所以它既可以是教育的起码目标,也其实是教育的终极目的。

有一次我问他对章太炎“转俗成真”和“回真向俗”的理解,他只短短回了我几句,却句句中的。

太炎所云,可谓能自开境界,视野闳通。此在学问之途,固当如此。若求更圆彻之智,则黄山谷所云以世眼观则无真不俗,以法眼观则无俗不真,似尤耐人寻味。…… 回真向俗还未免有意就俗,无俗不真才是更大的观照。

王霖老师品行高洁、思想清澈,志向宏远,他十几年来的秘密工作是先秦诸子之学,且对佛学颇有见地。有这样的朋友和同事,是我们的幸事。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同好或者同道,最难能可贵者,是同志。我跟台湾艺术家陈界仁曾经说过:“自古以来同道者未必同志,同志者未必同道。同道同志,善莫大焉,也乐莫大焉。”我真心希望在座的诸位能够跟我们美院中最优秀的分子,最真诚的最真实的同事们,成为同道和同志。

各位同事,美院是一个学术大家族,她传承给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种艺术的姿态,或者说创作者的姿态。作为一个创作者,生活永远不会乏味,也永远不会山穷水尽,因为艺术带给我们的就是可能世界,和创造可能世界的技艺。无论你是艺术家还是设计师,无论你是专业教师还是管理人员,我都非常希望,在未来的生活和工作中,你能够更加现实一些,更加浪漫一些。

更现实些,就是要更深地融入社会,更真挚更激烈地去生活,只有深耕社会才能理解现实,只有理解现实才会理解自己,只有最接地气的人生才最深刻、最丰满。更浪漫一些,是说我们每个人心中要有种“大浪漫”,这是艺术和创造的根本。艺术是能够创造出愿景、构造出社会想象的行当,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改变世界的人、创造未来的人,只要我们始终坚持大浪漫的情怀。只有始终坚持大浪漫,我们才会在人生这场不可逆的旅途中永不停留,才会无所畏惧地去创造,去斗争,去改变艺术,改变自己,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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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世界”,这是典型的马克思主义观点。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我这几年在不同场合反复引用。对此,我的同事和朋友,跨媒体艺术学院的牟森老师说——“改变世界的根本,是改变人本身,改变人的根本是改变人看世界的方式。当你改变了人看世界的方式,就改变了人本身,你也就改变了世界”。

今天就讲到这里。祝大家在国美过得快乐而充实,谢谢大家!

2019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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