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猜想,当年画家马德升提起笔写小说时的心情,大概是有些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否则,他不会将一个紧凑的小短篇写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以至于让北岛和芒克看了以后,坚持要给他的那个小短篇进行结构上的梳理与调整。结果,自然是面目全非,一个心花怒放的小短篇,就这样变得顺理成章、循规蹈矩了起来。虽然,这个小短篇最终还是被顺利地放进了《今天》杂志,却使马德升失去了一次用惊涛骇浪般的原始激情,去撞击时代阀门、开渠引源的机会。对此,芒克与北岛也似乎心有歉疚,乃至事隔多年以后,提及这个细节,仍然记忆犹新,念念不忘[1]。
1978年创刊的《今天》杂志
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马德升握着画笔的手,慷慨激昂地改写起了小说呢?事出当然有因,这就像北岛当年将自己所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取名为《波动》一样,手为心动,心为时敏。在马德升和北岛等人提笔画画、写作的年代,正是一个“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历史转折时期。由于长期极左路线的压抑,扼杀了人性的自由与奔放,在一些地区尤其是政治敏感的北京,许多年轻人已经明显不满足于当时的现状。他们开始通过一些较为隐蔽的私人渠道,如饥似渴地传阅起市面上查禁的文艺作品,从中寻找灵魂寄望的出口。对此,诗人多多后来有过详实的回忆。他说:
两本最时髦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随即,一批黄皮书传遍北京:《娘子谷及其他》,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等,毕汝协的小说《九级浪》,甘恢理的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以及郭路生的《相信未来》。[2]
自由的思想,开放的意识,就是这样在他们欣喜若狂地阅读中孕育生长,转化成热血沸腾的激情,如同潮涨一般,翻滚着,沸腾着,即将漫过那道封闭保守的河堤。北岛、芒克、多多、顾城、杨炼、江河等诗人,马德升、黄锐、王克平、曲磊磊等画家,就是在那么一个心血来潮的时期——20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前夜——产生了“转过身去”(芒克语)的创作冲动。
芒克(左)和北岛创刊《今天》杂志时的合影,1978年。
将个人的真情实感反映在文艺作品上,三十年来暴风骤雨般的革命文艺断送了她的命脉。在“阳光大道”的指引下,个人的情感方式被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地扫向了荒芜的灰色地带。人们在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浪潮中渐渐麻木了,最后掐断了那根敏感而又活跃的末梢神经;整个时代都被蒙上了双眼,如同手风琴合上了沉重的琴盖,黯然失色。然而,就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和声中,诗人郭路生却异军突起,用他那激动不已的“食指”,透过沉重的琴盖,触动灵敏的按键,撩起了荡气回肠的旋律。《这里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首至今仍让我感动不已的诗篇,在当时之所以能够牵动千千万万知青的神经,就在于其作者郭路生(食指)用最为朴实的情感方式,叙述了一段隐隐作痛的真情: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亲热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最后的北京[3]
尽管马德升的小说没能像郭路生的诗歌一样,获得某种脍炙人口的效果,但作为一种解放的心声,也赢得了周围不少年轻人的心理趋同,并促使他们纷纷从深幽的胡同里走出,兴致勃勃地聚拢到一起,共同上演了一出时代的变奏曲。后来,作家阿城这样描绘过他们当年聚在一起的情形:
……地点在东四十四条的一个大杂院儿里,东屋,墙壁斑驳。晚上,灯没有罩儿,映得人如木版画,越近灯下,越有木口板的精细,灯左马德升,灯右黄锐,两个发起人,都谦和,热情,声音中气足。屋里坐满了人,几乎都抽烟。烟弥漫到屋外,屋外也有人,站着,凡议到紧要处,就挤到门口。芒克,诗人,很英俊地问:‘喝点儿茶吧?’里外忙着,把几摞油印好的单页,一张张折齐,钉起来,成为《今天》杂志。[4]
在钟阿城这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包含了惊奇的发现,包含了主体的冲动,也包含了蠢蠢欲动的激情。
1979年9月27日,一个名为“星星”的画会,在中国美术馆的栅栏外举办了一个不同以往的画展。画展由黄锐和马德升牵头,聚集了活跃在北京地区约二十多位业余画家的作品。这些人的作品或抽象,或表现,或晦涩,或冷峻,总之,跟以往的艺术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反差引发了冲突,冲突转换成了矛盾,所以,展出活动很快被制止。于是,这个强制性的封展行为,激起了更大的愤懑。10月1日,国庆三十周年之际,一行浩浩荡荡足有上千人的游行队伍,从西单出发,经长安街到北京市政府门前举行了一场据理力争的游行,而走在游行队伍最前方的就是画家马德升。当时有外电这样描述:马德升威风凛凛,双拐拄成大字形,疾行前头[5]。
游行前马德升在演讲,1979年。
如果将“星星美展”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滥觞,那么,以北岛的小说《波动》为导火索,大概是一种最为生动的概括。因为波动中有一种情绪,情绪中酝酿着一种变化。事实上,也正是这种求新求变的历史冲动,构成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主题,也使几代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呼声下,风驰电掣般找到了激情释放的出口。然而,由于风暴来得过于迅猛,过于强烈,潮涨之时,也同时淹没掉了许多个人的真挚情感。所以,在“大革命”时期,以及在接踵而来的“大生产”、“大跃进”和“大批判”等各个历史时期,所产生的文艺作品,真正能够说得上深刻的并不是很多,太多慷慨激昂所掀起来的,只是一些浮躁的革命情绪。而随着这些革命激情的粗糙卷入,一轰而起,又出现了许多盲目地跟进,甚至大张旗鼓的破坏。在诸如“脱胎换骨”的“文艺革命”,以及“喜闻乐见”的“革命文艺”背后,实际上还留着一个巨大的情感真空。
在个人的情感线上抵达最深,在时代的主题链上追溯最远的,我一直认为还有一位早年的电影导演费穆。费穆曾在1948年前后导演过一部电影《小城之春》,那是我至今看到的国产电影中最具文化诗意的影像之一。影片以一座残缺不全的小城为背景,由五个演员搭戏,让他们从各自不同的角色引线穿针,一点点进入画面,尤其是借用女主人公周玉纹那幽幽的内心独白,来实现对于生与死、传统与现代的质问,以及挣扎、徘徊在两者之间矛盾纠葛的深层次抵达,堪称电影史上运用象征手法的典范。故事的开场幽暗沉闷,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住在一个小城里边,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在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墙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跟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6]
《小城之春》剧照
这是女主人公周玉纹在影片开头时的喃喃自语,她走在残垣断壁上,眼下一片迷茫。尽管风依旧在吹,不时还在撩拨着她的发髻,然而,她却心死如灰,无动于衷。故事就是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和女主人公心灰意冷的沉闷空气中慢慢开始的。正如女主人在片中所述说的那样:“也许这辈子就再也不去想什么了。”[7]但是,接下来的故事线索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谁知道会有一个人来,他是从火车站来的。他进了城,我就没想到他会来。他怎么知道我嫁在这里?他认识我们家的后门,他停下了,他的脚踩着药渣,对了,他是念医科的……[8]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周玉纹旧日的情人章志忱。如今,旧情人变成了新医生。这种心理上的暗示,由远而近,由近至深,层层剥离,层层深入,不只是在窒息的内心荡起了涟漪,更是以某种人性的冲动,医治着大时代的创伤。
1948年,中国人经历了战争的苦难,百废待兴,一切都要在废墟之上重建。正所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故国不堪回首,中国人又将何去何从呢?关于这样一个重大的时代命题,费穆没有用浓墨重彩,而是从细腻的人性角度深情地加以演绎,尤其注重内心的动感因素,使之凋敝的现实在人的内心渴望中逐渐死灰复燃,一点点荡漾起来。断垣残壁、药和春天,几个意向相互重叠、穿插,反复出现在镜头前,紧紧地抓住了时代心理,即中国人在遭受到历史性的挫折之后,希望获得某种凤凰涅槃式的再生心态。
《小城之春》剧照
人,是在历史的困境中产生了创造的冲动,冲动即是对困境的一种缓解,也是对困境的一种突围。20世纪70年代初,芒克独坐在白洋淀的河套旁,也表达过跟40年代的费穆几近相同的意向。他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在粗粗细细的路上
我和她并排走着
她是风。[9]
有人对这首离奇古怪的诗感到困惑不解,说诗人与风并没有相对运动,又是怎么感觉到的呢?提问者其实是并没有理解到诗人年轻的心扉,也忽略了诗人所处的那个时代。20世纪70年代,还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期。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诗人敏感到了一种历史的困境,并以其天然的率性欣然面对,不期而遇地抓住了一股自然之风,是诗人向往自由吹拂的真情流露。尽管诗人并不一定清楚风从哪里来,但这种自由表达的渴望与诉求,却使得诗人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推开了一扇通往春天的大门。
白洋淀时期的芒克与多多相约,每年以决斗的方式互相拿出一本诗集[10]。北岛、江河等人以诗会友,寻访白洋淀,以及再后来更多北京青年围绕《今天》杂志、“星星画会”等展开一系列的创造性活动,都可以归纳为是在文化管制和思想扼杀中的一种人性突围,也是一种狂放不羁的心动。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慧能语)历史正是在心绪的不断起伏与跳跃中向前递进的。没有这些创造性的心动元素,历史只是死的历史。
1975年的除夕之夜,在远离北京的西南山城重庆,一位过路知青曾被一个蹲在厕所旁守粪的老农形象所触动。透过节日的喧哗,这位知青与孤独地瑟缩于寒风中的守粪老农迎面相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颤栗,并产生了莫名的创作冲动。这种不可名状的创作冲动,驱使这位知青日后完成了一幅著名的油画作品,这便是罗中立和他的《父亲》[11]。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刚一出炉,便引起哗然,成了社会各界谈论的一个焦点。之所以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能够牵动千千万万中国观众的心,就在于这幅作品将父辈们的苦难与悲凉,摄取到了情感的画面上,就像20年代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一样,其中所包含的感动因素,赋予了几代中国人对衰老背影的历史凭吊和深情的思想回眸。
正是在这种对历史的不断反思与回眸中,政府开始了拨乱反正,时代也由此获得了新生,20世纪70年代末,门户再度开放。随着视域被打开,大量信息开始涌入,一个噤若寒蝉的时代冰消瓦解。春天,这个最使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扑面而来,如同挖掘机一般,从沉郁和苦闷中解放出了几代人压抑的心声。于是,曾经被禁锢的一些文学作品,如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以及王蒙的《青春万岁》等等,纷纷解禁,获得出版或再版;而关贵敏演唱的一首歌曲《青春啊青春》,更是像旋风一样刮进千家万户,带出了一个欢欣鼓舞的时代:
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
比那彩霞还要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
若问青春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它带着爱情,也带着幸福,更带着力量,
在你的心上,在你的心上,你的心上!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啦啦啦!
青春啊青春,壮丽的时光,
比那宝石还要灿烂,比那珍珠更加辉煌。
若问青春为何壮丽?
为何壮丽?为何壮丽?
它充满深情,也充满智慧,更充满理想,
……[12]
何多苓作品《春天已经苏醒》
1981年岁末,画家何多苓画了一幅油画《春天已经苏醒》;1982年早春,画家袁庆一开始酝酿他的油画《春天来了》……
袁庆一作品《春天来了》
春暖花开的意象,就是这样子渗透进了饱经风霜的历史深处,在大时代举棋不定的上空蔓延开来,掀起了最为激荡的情感波澜。而在春光大面积降临之前,其实,早就有不少人翘首以待,朝着春天的方向悄悄地绽开。
注:
[1],见唐晓度《芒克访谈录》,《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
[2],多多《被埋葬的中国诗人(1972-1978)》,《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195页。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
[3],郭路生(食指)《这里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食指的诗》,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4],阿城《星星点点》,《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457页。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
[5],见黄锐《星星旧话》,《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
[6], [7] ,[8],见电影《小城之春》(费穆导演),文华影业公司1948年出品。
[9],宋海泉《白洋淀琐记》,《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259页。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
[10],见芒克《瞧!这些人》中有关多多一章。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
[11],见罗中立《关于“父亲”创作经验的信》,《美术》1981年2期。
[12],电影《有一个青年》插曲,关贵敏演唱。
2002.4.20写于通州
2018.12.30改于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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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秘书长,国际艺术评论家协会(AICA)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策展委员会委员,中华国际科学交流基金会科学与艺术委员会委员,北京湘籍艺术家联谊会会长,湖南油画学会副主席,天津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吉林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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