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乔晓光:剪花娘子(一)_剪花娘子-库淑兰-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黄河流域-生命

编辑:杨晓萌 来源:雅昌网
 
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

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少从一个农民、一个村庄、一个地域的习俗生活、一个口传的诗歌、一件民间艺术品——世界很少从民间去认识中国。 

——乔晓光

乔晓光,中央美院教授、油画家、水墨与剪纸艺术家、民间美术研究学者,如果算上为中国剪纸申遗而四方奔走的十年经历,他又可以称作社会活动家。20世纪的最后十几年,乔晓光沿着黄河流域两岸的土地,深入村庄,踏上民间艺术考察的漫漫长途。在中国传统村庄文化流变衰退前的最后一段岁月,乔晓光怀着按捺不住的向往和感动,记录下一路遇见的自然风土、村庄习俗、民间艺人,记录下那些在村庄里传承了无数代的民间艺术。

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透过乔晓光的文字、绘画、剪纸和照片,回望那段不算太久远的时光,不由蓦然惊觉:当初激情满怀的礼赞,原来竟是最后的挽歌。有幸的是,艺术网、艺术头条获得乔晓光老师授权,连载《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这本已再版了三次的著作。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是第四篇《剪花娘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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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剪花娘子的剪纸形象,正是人神合一美好境界的生动表现。

剪花娘子 ( 一 )

1989年夏·陕西旬邑

一把剪子撒出去

叫你童子把花剪

把你名声往外传

人家剪哩琴棋书画八宝如意

我剪花娘子铰哩是红纸绿圈圈

——库淑兰自编《剪花娘子歌》

一脚迈进库淑兰昏暗低洼的土窑洞,我就被满窑的彩色剪纸震惊了。满墙的生命树、鹿头花、大牡丹、五毒动物,满墙的剪纸人人、太阳妹妹、月亮哥哥。艳丽的牡丹花枝上长出了大灯泡,灯泡里又生出了花儿的心,花丛中盘腿而坐的是剪花娘子—库淑兰说:“这就是哦(我)!”

她孩子般天真激动地为我们唱起自编的剪纸歌谣:“剪花娘子把言传⋯⋯”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知流泪是为这纯朴感人的剪花娘子和她满墙的神奇创造,还是为我心灵突然敞开生命之门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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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的土窑洞是一座富丽灿烂的剪纸天堂。(摄影/乔晓光,1989年)

这是1989年夏天,黄河考察中专程赶赴陕西旬邑访问剪花娘子库淑兰时的情景,是我走黄河途中终生难忘的一幕。

库淑兰是旬邑县城西南几里远的王村人,她的家就在村边崖畔的土坡上。夏季的陕北,深山大沟在阳光下泛着青绿,把坡梁上库淑兰的两孔破旧土窑洞比衬得古朴苍老。在黄河流域,我走了很多地方,一孔孔窑洞出出进进,住住走走,印象中多是窑里昏暗光线中的土墙土炕和窑外一色的黄土高坡。迈进库淑兰的土窑洞,仿佛闯进了陌生的世界。这是一座神奇富丽、色彩斑澜的殿堂,满堂的彩色剪纸闪烁着人性的光彩,光彩里是库淑兰创造的一个个动人的生命故事,一曲曲质朴吉祥的人情圣歌。

开窗窗

闭窗窗

里面坐个绣姑娘

陕北高原上能剪能绣的婆婆、媳妇、姑娘村村都有,但绵延千里的黄土世界里,库淑兰这样的剪纸殿堂只有一个。

红裙裙

绿带带

青箱箱

木盖盖

库淑兰用一把生锈的大剪刀,将五颜六色的彩纸,剪剪贴贴,创造了一个属于她心灵的美好世界。库淑兰的剪纸殿堂,已不是民间传统剪纸在民俗意义上的重复,那是她心灵的再造和富有神性的想象,库淑兰用传统创造了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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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花娘子像》· 库淑兰剪纸。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诗经》中记述的古代周民族早期生活的地方“豳”,就在今天陕西旬邑县西南一带。旬邑是周文化的发祥地。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俗语大概出自古代封闭的农耕时代。在黄河流域,包括旬邑在内的许多偏僻乡野,一方水土仍在艰难勉强地养育着一方贫困的人民,而许多地方穷得只剩下祖上传承下来的习俗文化。

我感叹这贫脊的土地,感叹这穷困中的芸芸众生,我宁愿这仅剩的民俗和民间艺术一夜消失,只要人们能早日走出贫困。但这一丝“悲天悯人”之心又很快发生了动摇。贫困中的农民并没有我们这般多的感叹和抱怨,他们自有其生之欢乐,死之悲苦。这一方贫困闭塞的水土,滋养了他们纯朴、诚实、热情善良的品性,反倒比衬出现代文明社会里人性的脆弱、矫情和贫乏。

我总是在想,这一方水土何以如此神奇,使它的乡民们保持这般淳厚善良的美德,并创造出这般通达乐观、情感炽烈、温暖美好的民间艺术?我想,这正是古老深厚的民间活态文化在民间群体心灵中长期积淀而成的生命力,它成了一种信仰。

太阳出来满天红

个个神灵有人敬

人的生存和发展,不仅需要物质财富,还需要精神创造的支撑。在黄河流域民间的精神世界里,没有至高无上的上帝,也没有堂皇神圣的教堂,它只有人性的神灵,只有神圣的人性之光。民间艺术是对神灵的祈祷,更是为人性的祝福。

麻油儿点灯窑洞洞亮

天边边降下个剪花娘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心窝窝有话对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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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在他的剪纸中不厌其烦的塑造着她心灵的幸福。

库淑兰为她心里向往的美好感情而剪纸。她剪出了生命的吉祥美满,剪出了人情的多彩多姿,剪出了一个幸福的世界。而这一切背后,是她充满磨难和痛苦的人生,艺术与人生恰恰成了一个反照。“悲极生乐”,人生的痛苦成了净化、升华心灵的过程,成了生命实现彻悟的必由之路。在民间,生存的意义是围绕着“繁衍”这一古老的生命主题发生发展的。繁衍是不同生命物种的基因特性,也是民间文化重要的思维方式,或许民间繁衍的哲学就是民间活态文化中最本原的哲学。

为了家族的繁衍和维系,一个乡村妇女只有选择承受,把承受和等待作为人生的唯一目的。库淑兰如此描述自己的一生:“黑了明了,阴了睛了,吃了饱了,活了老了。”生活的细节在人生的磨难里消解了,生命回归到朴素的本原——活着,繁衍子孙,也繁衍自己。

男人唱一生

女人哭一生

五十年前,库淑兰坐着迎亲的驴车,在大雪的冬天走进陌生的王村。她并不知道,这一生的坎坷、磨难和痛苦也就从此开始了。生活的贫困逼迫这个小脚女人一生劳累,她下地背谷草,扛麻包,回家操持家务,男人干的活儿她都要去干。但是累和苦并没有压倒这个瘦小的女人,性生的男人对她凶狠的打骂、伤害,她也熬过来了。她一生生了十三个娃,灾荒、疾病夺走了十个,剩下三个,一女两男,女子嫁远了很少回家,男娃娃们成了家就住在身边,但也很少回来,村边的破窑里仍是库淑兰守着她那个倔犟的男人。

这就是库淑兰几十年王村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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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娃拉马梅香骑》· 库淑兰剪纸。

生活的磨难与痛苦并没有抹去库淑兰身上的人性光彩,她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库淑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她剪小狗,剪小猫,剪马,剪女子,剪后生,剪神神,剪星星,剪月亮。一个热烈真切的生命总是对身旁的事物充满着爱和关注,库淑兰在她的彩色剪纸中不厌其烦地塑造着她心灵的幸福。

库淑兰剪纸艺术的造型纹样,都是出自传统民间剪纸的造型或由此而来的变体。民间剪纸中的鹿头花、抓髻娃娃、鱼、莲、蛇、蝎、蛙、燕、花瓶、团花等大量传统纹样,都是库淑兰反复运用的剪纸语言,这反映出库淑兰一辈子积累的深厚的传统功底。但把传统如此自由、丰富地升华,以及多彩套贴剪纸艺术手法的使用,却是库淑兰独特而又必然的创造。水满自溢,库淑兰心里有丰富多彩的情感和理想,就必然会有丰富多彩的美好创造。在库淑兰的剪纸世界中,我们不仅看到她个体的生命光彩,也深深领悟到民间艺术作为人之艺术的文化魅力。

文明有时会助长盲目的优越感。在所谓文明世界的观念里,人们往往把知识与文化混为一谈,但实际上,知识多的人并非都具有鲜明独特的文化心理和通达的情感、个性。库淑兰有文化,许多民间乡村剪纸老婆婆们也都有着丰富的民间活态文化的积累,虽然她们不识几个字,有些临去世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但生活的阅历使她们熟知天地万物,熟知民风民俗,熟知神神鬼鬼和许多人情故事。她们的文化,就是她们的生命世界,就是她们人生的全部历程。

许多民间剪纸老婆婆很小就跟祖母或母亲学习剪纸、绣花,她们是在上辈人手把手的口传心授之中,开始接受民间文化启蒙的。正像民谣里唱的那样:

一岁上尕来

二岁上大

三岁四岁巧说娘

七岁八岁学针线

九岁十岁进绣房

天上的飞鸟都绣上

剪纸、绣花既是与生活紧密相关的妇女手艺,更体现出她们追求幸福美好的吉祥心理。在那一刀一剪、一针一线之中,倾注着她们对生活、生命和家族亲人的吉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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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子哥》· 库淑兰剪纸。

“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民间艺术正是在乡村妇女一代代口传心授之中传承下来的。很难想象,没有乡村妇女这个人数众多的群体来传承、创造古老的民间艺术,中国的乡村生活将会黯然失去多少光彩,民间的生存智慧与情感又将何等贫乏,无以寄托。乡村妇女是中国民间艺术传承、发展、创造的重要群体,她们为保存民族文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人类保留下了许多活生生的传统遗产。我们越是认同民间艺术,越是感悟到民间艺术中深厚的文化积淀,我们就越能感受到中国乡村妇女那默默辛劳之中的伟大,感受到她们艺术中的纯真和生命情感的质朴无华。

中国漫长的农耕社会,男耕女织,乡村妇女终生封闭在那土造的窑洞四周,为家族、为生活辛勤地操劳着。从姑娘到媳妇,从媳妇到婆婆,乡村妇女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无论境遇是幸福还是不幸,她们都默默地承受。中国乡村妇女有着比男人更顽强的生存力和承受力,“母亲”一词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包容一切的象征。

一个人要活下去,一个家族要维系下去,一个民族要繁衍生存下去,必然会有支撑他们的精神文化,生活贫穷并不意味着精神匮乏。在乡村一年十二月的生活中,无论是年节的窗花、炕围花、顶棚花、神幔,还是供奉用的枣山馍馍;无论是清明的“寒燕”,端午的纸鸡、纸马,还是中秋祭月的大盘面花;无论是娃娃们的老虎鞋帽、蛙枕、五毒背心,还是丈夫的烟荷包、肚兜、花鞋垫;无论是婚丧嫁娶、小儿百天、老人祝寿,还是村庙上祭神等等,乡村生活的习俗中,事事处处都离不开妇女们的辛勤劳作。妇女们巧手剪花、绣花,用面做花,用笔描花,一年十二个月,她们始终在创造着美丽丰硕的精神食粮。

正月里冻冰立春消

二月里鱼子水上飘

三月里桃花红似火

四月里杨柳罩青垅

五月里仙桃你先赏

六月里梅子满树黄

七月里葡萄搭起架

八月里西瓜弯月牙

九月里荞麦绾疙瘩

十月里雪花到关中

十一月柿子满街红

腊月里年货摆出城

挣下银钱是买卖

挣不下银钱你回来

只要你愿意听,库淑兰能给你不重样地唱上几天的民歌民谣,旬邑县文化馆干部文为群就整理、记录下她近百首的民歌民谣。

“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当我们指着墙上和她手中正剪贴的彩色剪纸问个究竟时,她会高兴畅快地唱上一段。库淑兰的每一幅剪纸作品,她自己都为之配上了一首好听的歌谣。

“空空树,树树空,空空树里一窝蜂。”库淑兰生性活泼,不守成规,村上人都称她“猴姑”,但库淑兰的热烈粗犷之中又见着敏感和细心。硬纸做的箱子,一经她红红绿绿彩色剪纸的装裱,便顿然焕发光彩,犹如一个装满美好故事和童话的宝盒。她发明的剪纸壁挂,别致而又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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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梨花靠粉墙》· 库淑兰剪纸。

库淑兰如醉如痴地热爱剪纸艺术,她充溢着清新的生命精神,长久地沉浸在建造彩色剪纸世界的劳动之中。

精神的丰满和生活的清贫在库淑兰身上形成鲜明对比。她住的窑实在是太破了,我在这座破窑里,看到她的早饭就是一碗白水,一个凉馍。听说库淑兰为了生计,常到崖畔上去采草药,而她已经是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了。几年前的一个春夜,库淑兰回家时,不慎摔下两丈深的川沟里,在炕上昏昏迷迷躺了四十多天,家人要为她准备后事了,她却顽强地活了过来,一清醒便又拿起那把生锈的大剪刀⋯⋯

我开始怀疑,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对物质条件这般的报怨、挑剔,究竟有多少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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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的民间剪纸大师库淑兰,晚年依旧 过着朴素贫困的生活。(摄影/姜哲,2003年)

库淑兰很神,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生活中,还有人请库淑兰这个神婆婆看病。库淑兰出名后,县里的干部不希望她去做这些事。但实际上,这正是剪花娘子艺术创造中神奇、隐秘的一面。巫术自古以来就是艺术滋生的温床。库淑兰说,是神神托梦要她做剪花娘子的,做了剪花娘子就要把剪纸铰好。神性的人总是超然的,库淑兰超然于她终生的辛苦贫困之上,超然于凡心与神灵之间,她创造的剪花娘子形象,正是神人合一美好境界的生动表现。

库淑兰的精神,库淑兰的艺术,足以明证她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在我人生的经历中能遇见这样的大师,是我的幸运。我愿用库淑兰自编的《剪花娘子歌》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因为这首歌使我明白:艺术的背后,永远是一个在生活中质朴真切的人。

剪花娘子把言传

爬沟遛渠在外边

没有庙院实难堪

热哩来了树稍钻

冷哩来了烤暖暖

进了库淑兰家里面

清清闲闲真好看

一把剪子撒出去

叫你童子把花剪

把你名声往外传

人家剪哩琴棋书画八宝如意

我剪花娘子铰哩是红纸绿圈圈

(1989年夏 · 陕西旬邑)

本文引自《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乔晓光著,青岛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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