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卡拉巴瓦纳艺术学院_徜徉在精神的家园中_建筑-设计-艺术-美学-审美

　　西方文艺理论典籍看似浩如烟海，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却依旧是那曲自帕底农神庙飘出，穿过文艺复兴舞台，

 　　西方文艺理论典籍看似浩如烟海，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却依旧是那曲自帕底农神庙飘出，穿过文艺复兴舞台，回荡至今的千年缪斯福音。“诗”的古希腊文即“我创造”之意，虽然文艺理论不能直接炮制打开创作之门的密钥，但在认为艺术本质是模仿的西方凝视里，关注点从来在于“我”作为认知世界的主体，如何调动感性材料反映外部现实。认知(congnitions)是理性的具象思维能力，因能再现外部世界，如镜像一般，以最逼真的证据为我们提供进入外部世界的条件。于是，“认识世界的基础是感觉经验，抑或天赋理性?”这一唯理论的哲学命题，不但催生了整个西方美学史框架，其实也是以认知论为旨的启蒙运动之使命——倘若感觉在先，那么，一切事物皆可被审美不说，感性材料亦无法被理性的主体调动，而哲学本身也有瓦解的危险。这是为何审美教育是启蒙时代贵族教育中必要的一环，审美能力的提升，被视作有助于通达经验背后、自然规律与永恒的理念世界。虽然现当代美学尝试摧毁“美学”这个概念，手法仍然还是认识论的。镜子是否可以击破镜子本身?

　　相较起认知论的西方美学，印度古典美学思想是超越论的，是印度教哲学思想在审美上的表现。艺术是万物有情观里探寻“梵我一如”的瑜伽，是由小我抵达永恒真我的曲径通幽。艺术不是世界的一部分，艺术包容世界。《爱达罗氏梵书》如此描述道：“艺者如今荣耀艺术，艺术是对梵我(atma-samskrti)的完善。这些虔心者经由节奏、尺度，重新创造他们的自我。” 艺术在此观照下，独立于历史画幕而不朽，超越了感官知觉相关的有形象征——即具象的人类意识。“万物皆有梵性”的生命论基础，奠定了印度美学“物感”的自然审美观基调：有情是一切生命的自然本性，人与万物同情同构，亦可互渗互换，人的生命交融于自然的协奏曲，交感中体现梵的和谐本性——梵本质的“一”与万物的“多”之和谐。山水皆是情，万物无阻隔，于是，艺术表现范围极大地扩展了，一切事物都可作为表现对象来渲染，艺术亦成为包罗万象的大平等哲学理念中，经由各式形态表征如舞蹈、绘画、音乐、诗歌与文学，呈现“普遍的心理与感觉”这一东方思维结构如《奥义书》中“你即他”“我是梵”等超越命题的桥梁。这类命题体现在美学理念上，就是印度诗学的重要理论基础——情味论(rasa)。

　　印度最早的文献《吠陀》诗集中，rasa的原义是植物的汁，水、奶和味等为衍生义。《奥义书》里rasa指本质或精华。如“呼吸是身体的本质(rasa)”“万物的精华(rasa)是地，地的精华是水，水的精华是植物，植物的精华是人，人的精华是语言，语言的精华是颂诗，颂诗的精华是曲调，曲调的精华是歌唱” “它(梵我)是本质(rasa)，谁获得这种本质，谁就充满欢喜”。可看出“味”这一概念指事物内有的精华。

　　由味而来的rasa-visva(审美世界)把生理意义上的六味移用为精神上的审美情味，处理的是所有时代、所有生命共同具备的最深切与最普遍的情感。rasa意味着所感之物，即“物感”，又是一种审美高潮，即“感”的本质，此种超越语言描述的体验，惟有一个陶醉于rasa的rasika(梵文“识味的，知音的”)才能知晓，换句话说，通过Sahrdaya(指和世间万法同理同情的有情众生)的“悟”(pratibhagnana)来领会。Sahrdaya相当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共同审美心理定势，强调众生有共同的审美心理结构。梵文中和sundana(美)相连的是神圣性，如此的“梵感”决定了共同美的存在，而艺术家的目标，则在于体现形式与超验的世界，在于以艺术的方法表现万物皆有梵性。一如印度文艺复兴运动领袖、神的求婚者泰戈尔的喃喃诗篇：“就是这股生命的泉水，日夜贯穿我的血管，也流穿过世界，又应节地跳舞。就是这同一的生命，从大地的尘土里快乐地伸放出无数片的芳草，迸发出繁花密叶的波纹。就是这同一的生命，在潮汐里摇动着生和死的大海的摇篮。我觉得我的四肢因受着生命世界的爱抚而光荣。我的骄傲，是因为时代的脉搏，此刻在我血液中跳动。”

　　吊诡的是，现代中国语境下的诗哲泰戈尔，竟因时代及文化的误读，被标签成现实主义与唯物辩证：“……有些哲理又闪射出唯物主义或辩证法思想”“但是泰戈尔毕竟首先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是一位现实主义大师”(张光鳞：《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泰戈尔热》)，其实，融合印度美学不朽观和西方永恒理念世界之精萃的泰戈尔，是不属于任何时代的，而且，作为文艺鉴赏家和教育家的他，认为以人性为基的文艺实践，比人为现世的政治解决方案更加持久和真实。上世纪初期，出于担心社会对艺术实践的成见湮没真正的东方艺术，泰戈尔和他的侄子精炼了东方美学观，开始从事艺术批评和艺术教育理论，并对西方的唯物主义与进步观念作出批评。“向什么迈进?为谁取得进步?”在一次中国公开演讲中，泰戈尔抛出了这一印度哲学式的提问。他不相信“任何民族同时可以伟大而是物质主义的”，并劝告青年们坚持生活的美的原则，不要被物质主义的毒素玷污本来纯洁的灵魂，“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攒积财富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之诱惑。……你们的使命是在拿天堂来给人间，拿灵魂来给一切的事物”。印度哲学观中的时间是相对的，所以，“进步”并不仅存于科技领域，更体现在前工业时代的手工艺传统，以及日常生活美学之中。相较通过工艺话语占有阴性气质的西方现代主义和阳刚的强权论，泰戈尔提倡与自然和谐共融、阴阳相济的本土现代主义。日趋全球化的世界让他醒悟到回归乡村、远离尘嚣，在自然包围下建立一所植根于东方美学、教育学、物感审美与“悟”传统的教育机构之迫切性。

　　1901年，泰戈尔依古代森林修道院传统，在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和平乡(Santiniketan)建立了一所实验学校，名为Brahmacharya道场(brahma：梵天，智慧之神，acharya：正行)。学校被大自然包围，配置顶尖的东西方双融教育系统，露天课程围绕自然有机展开，旨在全面发展个性化、人性化和自然亲和型教育体验。泰戈尔还寻求教育场所和社区及邻近村庄的关联，帮助农村重建，将教育与更大的公民社区的责任相结合。

　　彼时的亚洲正弃离传统，转型成以文本和考试为导向、封闭式教室传授知识的欧洲教育模式。和平乡的建设，可被视作现代印度教育领域中第一次突破性创举，因此尽管有正式学习环境，泰戈尔仍希望他的学生能感到自由，于是，漫步自然和远足，关注自然现象，鼓励学生追随昆虫、鸟类和植物的生命周期，是和平乡的日常科目。作为最早以地球村角度思考的教育工作者之一，1921年，泰戈尔用因《吉檀迦利》获得的诺贝尔奖金将修道院扩成大学，取名做“Visva-Bharati”，中文译为印度国际大学，名称由来系《吠陀经》中一句格言“yatra visvam bhavati ekanidam”缩减而成，意即“全世界在一个鸟巢中相会”。 大学课程涵纳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科学、美术、音乐、表演艺术、教育、农业科学和农村重建等课程。同一时期建成的卡拉巴瓦纳(Kala Bhavana，kala：永恒时间，bhavana：精神性创造)艺术学院，被广泛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学院之一。其名道破了印度美学和西方美学迥然有别之处： 非如后者那样主客二分、因理性化文明进程的推动而与自然势不两立，印度的文艺源自于它的宗教和哲学观念——创造性行为流淌自永恒真理，这真理的精神内涵和生命意境，则在于梵我同一的森林哲学思想。

　　

　　Ghanta Ghar 钟塔在和平乡 Photo: Dinodia Photo/Getty Images

　　有别于任何一板一眼的教育机构，Kala Bhavana的教学理念与和平乡的信仰“最好的教育是有关人与自然的和谐教育”一脉相承，在这座所有工作室均不分昼夜开放的艺术学院，师生比是4：5，倘若学生有需要，即便是深夜，老师亦伴随左右协助学生工作。极其自由的创作氛围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云集于此，出于倾慕这里的理念与乡居的清幽环境，每年约有15%的学生来自国外，国际学分制亦让来这里短期交换的学生畅通无阻。国际化的同时，这座没有墙壁的学院深深浸泡于当地的民俗风情之中，各式节日庆典在充满欢愉气氛的校园里争奇斗艳，如Sarodotsav(秋季节)、Maghotsav(和平乡创立日) 、Basant Utsav(洒红节)等，好比Nandan Mela节的初衷是为一名贫困学生筹备医药费而办，如今成了闻名遐迩的校园艺术展销会。伴随庆典的是纷呈的传统文化表演，如baul(孟加拉传统吟游诗)唱诵、部落舞蹈演出等等。充满活力、造型简约的校园建筑亦具鲜明个性，大部分出于生态考虑以泥土和木材搭建而成，粗犷丰富的泥壁画装饰着建筑外壁，泰戈尔本人亦参与建筑设计实验，园内一些特色建筑如Upasana Griha是座比利时玻璃制的庙宇，Taladhwaj则是绕着棕榈树树干建造的具有孟加拉特色的茅草屋。在树荫的呵护与自然的宠溺里，有乡村天堂之称的和平乡，每一瓦、每一砖都承载着泰戈尔灵魂的呼与吸。

　　“一个没有音乐和艺术的民族是缺乏自我表达的最高途径的，其人民亦处于愚昧状态。”泰戈尔曾如此谈及艺术和政治之间的关系。在其视作承载了一生最珍贵宝藏的和平乡，艺术教育不被视作肩负爱国使命的民族行为，却是从完善个人层面之必要来进行知识素养培育。这在经历了二十世纪民族与国家意志风暴后的今天变得尤为重要。或许今日一个自然之子，一个乡土气息浓厚的人，更懂得什么是艺术。艺术从来不仅是，甚至从来不是所谓的精英文化，却是生命的本体论，是真理，是真实的人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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