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超人力的无法验证、无法量化、无法操作的“只有儒者能够理解”的所谓“天意”;而不是依据以人为本、人为设计的“权为民所赋”的成文宪法,来表现“限制绝对权力的意向和精神”的儒生群体,归根到底是反人道、反文明、反法律、反宪政的。
张耀杰反复强调西方的宪政制度是“以人为本”,这实在令人莫名其妙。张耀杰的意思也许是,宪政的前提是把上帝、神灵从政治中驱逐。政教分离的常识确实是这样说的。马基雅维利也确实要让国家完全世俗化。但是,这同样只是西方观玉这一问题的一种主张而已,西方还存在另外一个传统。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欧洲若干国家的宪法现在还“国教”条款,哪些念叨政教分离教条的人完全忽略了这一事实。
更进一步说,即便现代宪政制度,也以神话为依托。美国宪法开首第一句话“我们,美国人民”,就是一个神话。“人民”不是任何具体的公民、国民,而是作为一个想象的抽象整体,存在于人们的信念中。
现代政治理论的两个不同取向之分野也就在于,“人民”是否可在人世间活动。直接民主理论相信,“人民”应当自己决定自己的事务。这样,现代的政治之神就活动于人间。然而,神的权威恰恰来自于超越性,一旦神进入人间,它一定被人控制、操纵。代议民主理论则相信,人民不可能具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必须由其代议士来代议。人民作为神高高在上,在人间活动的主体是作为人的代议士。但是,神可以监察代议士。在《联邦党人文集》第七十八篇,汉密尔顿正是这样论述司法审查制度的正当性的。对于代议士们通过的法律,最高法院大法官可以进行审查,因为,代议士是会犯错误的。重要的是,大法官的司法审查并不完全是依据宪法的条文,而是依据“宪义”。这个宪义是“无法验证、无法量化”的,只有大法官能够理解、获知。好像没有人因此就说美国的制度是反人道、反法律、反宪政的。
上述种种例证说明,对于西方,激烈反传统的知识分子们只有一些常识性教条。他们一直在笼统地谈论“西方”,而无视西方内在的丰富性、复杂性。由此形成的西方图景其实是零碎而扭曲的。举例来说,直到今天,大多数时间知识分子都在透过欧洲大陆哲学理解现代性。他们热烈地拥抱法国启蒙运动,而对英国、美国之立宪根本没有伴随着启蒙运动这一事实视而不见,对启蒙运动的另一支——苏格兰道德哲学,也毫无兴趣。如此理解的现代价值体系和制度框架,果真是现代的吗?
传统是复杂的
另一方面,过去百年间,对于传统、儒家,现代知识分子始终停留漫画式理解的层次。新文化时代的知识分子乃是因为情感原因而故意如此,后来的知识分子则因为传统教育的断裂与社会结构的巨大变迁,而根本无从真切地理解儒家。诸多意识形态也扭曲了人们观察传统的视野,让他们故意摸黑儒家,为此甚至不顾逻辑。
比如,张耀杰说,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代开始,儒家进入权力机构,并没有起到控制、约束皇权的作用,“反而通过阳刚的皇权与阴柔的儒教狼狈为奸、相辅相成的阴阳配对,极大地强化了专制皇帝汉武帝的绝对统治权。”
这是一个传播极广的现代谬说。人们之所以相信儒家让统治变得更加专制的荒唐结论,因为他们相信:意识形态就是谎言,而儒家就是意识形态。专制的暴力加上儒家的谎言,当然所向无敌。然而,这些人士全然忘记了,意识形态是一种现代现象。古代的宗教与儒家,都不是意识形态。相反,它们都是被人真诚对待的信仰、信念,具有崇高的权威。因此,皇帝绝不会认为,接受儒家,会让自己的权力变成绝对的,那些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儒者更不可能这样认为。
历史可以证明这一点。秦始皇宣称,自己就是天,他当然拥有张耀杰所说的“绝对统治权”:他不仅统治人,也统治神。而当汉儒主张皇帝是天子的时候,实际上降低了皇帝的位格:皇帝不是天,而是天的儿子。由此,皇帝不再是绝对的,就象董仲舒所说的,“以人随君,以君随天”。皇帝必须服从天。这实际上在皇帝之上,为皇帝的行为树立一个客观的权威。据此,臣民可以援引天的权威来批评皇帝,指控皇帝,乃至于更换皇帝。
这不只是理论上的想象,汉以来的儒生确实就是这样做的。随便举一个例子,汉代有位儒生谷永,博学经书,尤其是精通天官、《京氏易》。他在呈奏汉成帝的“对”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这就是儒家的基本政治理念。这一理念源远流长,《尚书》中多篇已经论及。从政治哲学角度看,民在王之下。但从政治神学角度看,王在天之下。至关重要的是,上天在人间立王,乃是为了民的福祉。因而,天下绝不是皇帝的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作为一个整体的“民”乃是天下之主权者。正是凭借着天,人民获得了主权地位,这正是人民主权原则之政治神学式表述。这与美国《独立宣言》中美洲人民凭借这上帝的权威而获得主权地位的理念,如出一辙。谷永接着说:
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怒,恩及行苇,籍税取民不过常法,宫室车服不逾制度,事节财足,黎庶和睦,则卦气理效,五征时序,百姓寿考,庶草蕃滋,符瑞并降,以昭保右。
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穷奢极欲,湛湎荒淫,妇言是从,诛逐仁贤,离逖骨肉,群小用事,峻刑重赋,百姓愁怨,则卦气悖乱,咎征著邮,上天震怒,灾异屡降,日月薄食,五星失行,山崩川溃,水泉踊出,妖孽并见,茀星耀光,饥馑荐臻,百姓短折,万物夭伤。终不改寤,恶洽变备,不复谴告,更命有德。《诗》云:“乃眷四顾,此惟予宅。”
如果皇帝残害民众,上天首先会发出警告,责令其改正。皇帝如果不思改正,上天就会抛弃他,向人们派遣更有德行的统治者。这就构成了儒家革命理论,这一理论意味着,皇帝和王朝都没有绝对统治权。
也正是基于对天负责、因而对民负责的儒家政治理念,汉代形成“罪己诏”制度。皇帝向天下臣民承认,自己犯下错误,并承诺改正错误。享有绝对权力的皇帝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臣民承认自己犯错?
“天子一爵”说也表明,儒家决不认为皇帝享有绝对权威。三纲之说出自《白虎通义》,很多现代人对此书抱着极大恶感。但我敢肯定,批评者中没有几个人认真读过“三纲”的原始论述,人们也完全忽视了该书开篇提出的“天子一爵”说。根据这一学说,天子之位也不过是一个比公、侯高一级的爵位。顾炎武清楚指出这种学说的宪政含义:它表明,皇帝“非绝世之贵”,“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
由于缺乏对于儒家思想结构及其所涉及的政治架构的准确理解,张耀杰才会说出下面的话:
儒生群体为了实现“独尊儒术”的权力野心和专制目标,必然会像当年的孔子不惜杀害少正卯那样,极力煽动皇权统治者针对本国本土的草根民众,以及被“罢黜”的其他非儒家的知识群体,实施阴阳相济、政教合一的专制统治甚至于残酷镇压。
这样的说法流传甚广,但同样不过是流传甚广的黑暗想象。似乎没有人仔细研究“独尊儒术”的历史脉络,带着思想自由理想的现代知识分子想当然地将其视为思想专制,并以孔子杀少正卯作为佐证。然而,历代学者早有可信的研究证明,孔子杀少正卯乃是后人的编造。但那些忙着批判儒家的人,对这样的学术结论毫不在意。张耀杰指控儒家参与镇压非儒家的知识群体,是否可以示例一二?你一定会提及明清时代的“文字狱”,可是,文字狱是谁发动的?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的儒生,难道不正是受害者?
关键字: 内容标签:无知,情绪,传统无知 情绪 传统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