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大观园的非官方文学运动

除开第一场是元春自上发动的，大观园其余诸场文学运动，都是民间运动，乃是大观园移民自动自发自治的。
非移民的贾芸亦有诩赞之功。贾芸以义子身份向宝玉贡献白海棠，写陈情表，不想内中藏了一大公案。
表状文末有“男芸跪书一笑”。“一笑”，在诸本都是正文，唯有戚序本列为“夹批”。脂批捍卫者于是坚称，这是程甲本误将批语混入正文的铁证。且不说版本证据，单以常情常理研判，“一笑”亦是正文。没有“一笑”，贾芸无耻到赤裸裸矣。有“一笑”，贾芸嬉笑陈情耳，尚留体面。刘姥姥是有耻感之人，贾芸如何没有。
贾芸陈情书，玩笑耳，海棠社建设并创作，亦是玩笑。大观园文学运动，大抵都是“一笑”， “什么要紧，不过玩意”（袭人语），“没要紧的事”（宝钗语）。说破天，大观园文学也仅是移民们自娱自乐，无非智力游戏，文学竞技。当然换个角度说，游戏亦是文学的正经出身。对叙事来说，这些游戏的意义乃是活化了各位大观园移民的性情嘴脸。
运动合计有五场，海棠社、菊花社、雪社、柳絮社、中秋社。场场都有附加赛。海棠社有湘云的补考；菊花社添加螃蟹诗；雪景联句之后，有梅花诗；柳絮社之前有桃花诗；中秋社，有妙玉的加时赛。
检点全部文学赛事，可以领奖的多是佳句，没有通体好的好诗。
以竞技论，唯有宝钗黛玉是最值得围观的选手。清点出来，宝钗好处，都在议论。黛玉好处，多在描写、比喻。
宝钗海棠诗，“决胜句”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所以第一。宝钗菊花诗落败，螃蟹诗有“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再占峰巅。柳絮社填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貌似描写，实辄论赞。“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统统是翻案议论。有四个字可以归总宝钗的柳絮词，“洋洋得意”，确是喜气盈面。
黛玉的柳絮词，亦有四个字来归结，“脉脉含愁”。
“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说柳絮“薄命”似乎还在意料之中，说春天柳絮是愁白了头，却是愁语之尤，常人万难想到。
黛玉海棠诗，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以花喻花，不惜冒险，却险中求胜。“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月窟仙人缝缟袂”，白海棠被比喻成月宫仙子缝制的白色绢衣，是独家创意，于是接下来的“秋闺怨女拭啼痕”，即顺理成章。海棠是有痕的，宝钗说无痕是强作解人。
黛玉《咏菊》有“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勾勒极端优雅的诗人画像。后文宝玉作姽婳诗，为林四娘画像，有“叱吒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似乎是化用了黛玉之诗。
都察觉到雁鸣惊蛰，黛玉是“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宝钗则是，“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一个是无限惆怅，一个是有限感伤，确是两种嘴脸。
《咏菊》有“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黛玉笔笔不离愁。《问菊》有“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样的达语，亦是难得，但是与湘云比照，还是勉强得很。“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湘云身世比黛玉还凄凉，做孤儿更早，却是一个“阔人”。黛玉只是一个“细人”。湘云所谓：“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
在大观园文学运动中，最积极分子不是宝玉，而是湘云。湘云乃是一贯道。从第一场海棠社后发制人，到中秋联句兴发启动。湘云总是抢占上风头。“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第二场菊花社，乃是她的主动。雪社联句，她独家抢得最多。三十五联七十句，她占了十五句。柳絮社，完全源自她的柳絮词。
湘云是中流砥柱。大观园文学运动坠入低谷，每每借由她的努力而有振起之势。不过，收拾大观园文学的不是宝钗黛这些核心，不是湘云这样的中坚分子，不是探春这样的创党元老，却是一个党外的妙玉。妙玉在黛玉湘云完成中秋联句最佳一联后，方闪现出来，一气贡献三十五韵中的十三联。妙玉此前的贡献只是雪社期间的梅枝。
黛玉湘云抬举妙玉是“诗仙”，实在是过甚其词。“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这些句子都非出家人写照。“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亦非大观园景象。唯有“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还算贴切，却直白无味。真正要紧的倒是这一联，“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一联，恰是大观园文学运动最好的结语。
大观园之集体创作，芳情自遣耳。（选自《移步红楼》 作者：向阳）

向阳：生在西南，长在东北，活在西北，厮混在北京，落脚在广州。做文人不协调，做报人不耐烦。几十年打跌，浑不过一个读书人、读书不是营生，乃是出身。著有《经典躺着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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