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青
1982年,那时候的王焕青正在河北师范学院搞毕业创作。他决定以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时期,在荒乱坟冢间的那张照片为源头,画一幅画,并且要照着《野草》的意味去画。从王焕青心里长出的这颗种子,之后便萌芽、发展成了后来30年创作的样貌。
这一切的演进变化,也总让他想起1978年的那个秋天,他看的那本由日本人阪垣鹰穗所著,鲁迅先生翻译的《近代美术史潮论》。这是本论述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欧洲美术发展的史话,书里的塞尚、梵高们帮助他开启了跳出唯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马头是瞻的窠臼,而追随现代主义去了。
鲁迅先生1927年1月2日摄于厦门
上世纪80年代的时代变化,如同多年以后,他所描述的“当时的中国美术是僵化单一的制度,但现代主义已经像禽流感似的在个别人身上发作。”
在刚刚过去的3月2日,蜂巢(北京)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王焕青:85新潮以来的艺术创作”更是清楚的呈现了“85新潮”在艺术家个体身上发生过的印迹和成果。
“王焕青:85新潮以来的艺术创作”海报
这个展览陈列了艺术家自80年代以来的作品面貌,也是对不同时代背景下思想流变的回顾。展览用三个大时间段(1982-1988、1990-2008、2009-2018)的作品分别呈现王焕青与所处时代之间关系,另外纸本和手稿、装置、影像共六个部分构成展览。
第一部分:首先是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其中明亮的色彩,夸张的造型充满着希望与探索的情绪。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把民间美术与西方现代主义相互融合的创作实践,打破了“文革美术”遗留下来的千篇一律的程式化样式。王焕青和友人创建的艺术社团“米羊画室”也引起了全国性关注,确立了他在“85新潮美术运动”中重要艺术家的地位和声誉;
第二部分:进入90年代。面对社会的转型期和历史事件的,他的画面更趋向对心理结构的琢磨和激情幻灭后的沉思。这一时期王焕青摒弃了农民画样式的外在形式,而向内探寻个人化的绘画语言和心灵的结构、形式。可以看到王焕青向欧洲现代主义的吸收学习,并结合个人的文化经验创作了很多人与城市之间的图像,寓意着人们普遍的生存处境;
第三部分:进入新世纪王焕青的作品进入明确的个人化的语言和对现实的思考。以黑色作为主要基色的作品中或闪烁着冷冷的火焰,隐现着无法言说的形色,表明的却是他的态度和对这个焦虑时代的关注。
王焕青不仅是艺术家,也是教授、编剧、导演、写作者、策展人和出版人,也构成了他丰富且多元的文化视野,一个知识分子面对创作时的真诚态度。那么,艺术家本人是如何看待这些年的作品和背后的思考的?艺术网与王焕青展开对话。
王焕青执导话剧《我们走在大路上》,2006年
Q&A
Q:艺术网 裴刚
A:艺术家 王焕青
Q:对您的展览整体的印象是剥离开自然、现实、历史的表层,呈现一个人在所处时代的心理状态或普遍的生存状态。三个时间段又有变化,这跟您对艺术创作的判断、选择是有关系的,您怎么看?
A:我个人对绘画和好的艺术的理解,包括文学、诗歌等等,就像粮食酿的酒一样,是升华出来的。艺术和生活之间的关系,不能直接把生活拿过来或者特别简单的改造。艺术不是窝头、烙饼、米饭,艺术是酒。
我们经历日常的生活,要把它内化。画画是把脑子里面认为值得去转述的东西,赋予形象,这是个赋形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非常心理化的,主观程度会特别强。
我大学毕业后那个时期,是印象派时期,绘画观念是相对客观的,之后觉得这是个值得怀疑的事情,应该有更能够表达自己情感的形式。当时,从中国民间艺术当中去学习吸收;从西方马蒂斯以来平面化的方法里吸收。然后结合、融合形成自己的结构形式,所以是升华出某种可视的图像,是内化的结果。因此,必然摒弃了自然主义的、写实主义的绘画。
王焕青《快乐的北方》 1986 布面油彩 Oil on canvas 150×150cm
王焕青 《北方故事》 1990 布面油彩 65×80cm
Q:从80年代这个时期,就开始从西方现代主义的方法语言中去探索个人化的创作,您曾谈到过鲁迅对自己的影响,回顾的时候,您如何看这一时期的变化?
A:在没有照相机之前,艺术家遵循的是古希腊理性精神的模仿说。从维米尔时期绘画的透视和比例不再有错误,因为暗箱小孔成像技术的应用,之后照相机的发明把艺术家们从写实绘画中解放出来,写实技术就交给了计算机。印象派在19世纪70、80年代达到高峰。同期电影把写实主义发展到不仅能留住瞬间还可以留住动态的时间。这是人类技术的伟大进步,也是写实主义的伟大进步。今天数字化的模拟自然的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虚拟现实技术,都是写实主义模拟自然的观念对生活的渗透,但依靠的是科技的发展。今天人类的文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有了这样的科技发展,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前半程的现代主义历史,使绘画与写实主义完全不一样了,文学、绘画、电影都发生了变化。文学领域的托斯陀耶夫斯基、卡夫卡,绘画出现了蒙德里安,因此,西方现代主义绘画是依靠科学的,严谨的,逻辑性的,非常理性头脑支撑的结果。但普遍被中国人所漠视或者根本不了解的,误以为是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的装饰画。
艺术是现实经验升华的结果,被赋形而视觉化,好的艺术都是这样的线索。鲁迅写的《野草》非常容易俘获我,我会非常深入的去了解和观看打动我的东西。1918年,发在《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至今一百年了,里边狂人的心理活动,跟我们现代人的心理活动是一模一样的。同样,我极其喜欢托斯陀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或《罪与罚》,就像在写现代人的焦虑,到现在依然觉得是昨天刚写出来的书。
所以,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学代表性的作家,首先是鲁迅。鲁迅的小说根本就不是写实主义的,看他的《阿Q正传》和《故事新编》。《故事新编》没有一篇是写实主义的,跟中国古代的唐宋传奇、元杂剧,包括核《西游记》、《封神演义》这些小说保持某种内在的联系。但同时又和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保持着特别好的联系。当时鲁迅有个翻译计划,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的《红笑》,《红笑》这本书对他的写作有特别深的影响。因为鲁迅在日本留学过,而日本那个时期特别迷恋欧洲的艺术,同步译介的特别频繁。他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感染又和中国的传统融合在一起,所以他的写作是很特别的。
王焕青 《国殇》 1993 布面油彩 145×145cm
王焕青 《人民大街与革命路》 1996 布面油彩 160×200cm
王焕青 《 一九七三 》1973 2004 布面油彩 Oil on canvas 72×92cm
王焕青 《清河镇》 2005 布面油彩、炭精棒 100×160cm
Q:在展览的第三部分2009-2018,人作为政治动物的状态,越来越明确了。这个时期您在思考什么,或者摒弃了什么?
A:人类在艺术上,并不总是需要发明新的语言,而是应该用心地去锤炼新的句子,或者是去发明新的句子。为什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呢?从现代主义的那个时期,各种各样语言的发明,最后你发现很多语言废弃了,并没有被广泛的去延续下来。有的可能转到设计了,像结构主义的因素完全都转到日常的家居设计、建筑设计、平面设计。这些人是语言的发明家,是超级的天才,是画家中的爱因斯坦,当然很多人实际上不是,就像我们平常人资质平平,只是有热情。
句子表示什么?表示你承认自己不是天才,是个平常人。但是承认你自己是个生动的,有认识能力的,健康的人。你使用别人发明出来的语言去说自己的话。写诗的道理是一样的,唐代的诗歌有些几乎就是白话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这样的句子,这20个字,严格的平仄关系,是一首伟大的诗,但我们就做不到,古人做的很到位。我们做这个职业的特征表示有可能变成不同的语言,我们会用有限的那点儿能力去发明,组织词和词的关系,去发明自己的句子。我的那些黑的作品下面,是这样的动机下的产物。
着火的诗之二 布面油彩+丙烯 2500mm x 2000mm 2010~ 2015
王焕青《凡人的标准像之二 》 2011 布面油彩 200×135cm
王焕青《望京的北小河之岸》 2012-2015 布面油彩、丙烯 135×200cm
Q:包括历史上已经有的很多经验,在你这儿如何让他变成跟你有关系的。
A:首先,承认自己是个末流画家,表示什么呢?美术史就像一条河似的,已经浩浩荡荡了,无数有才能的人汇集到一起,这是我们看到的美术史。包括他也是汇集了各种各样的来源的,你才可能会有所区别,变成清流呢?你自己要意识到自己是源泉,得从你的心灵里发源。
我们到大江大河源头的时候,看到冰雪融化后滴答滴答的涓涓溪流,在草底下流动,从好多地方汇集在一起。当你能够成为这样的源泉时,其实你就变成清流了。你也不用期望一定要汇到大河里面去,或者是大湖里面去,让人仰望或者是俯瞰,然后感慨,其实都不用。你就是在没有人去的地方的一股小清流,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把这看作是我自己创作的一个原理,不是说我一定要当一个什么多大的发明家或者是什么的,但是总得是我自己有内而外的一种表达,而且自己认为是诚恳的,是正派的,我觉得就比较好。
Q:这是一种艺术观。
A:艺术观。
王焕青 《凡人的标准像之二 》2011 布面油彩 200×135cm
王焕青 《和神一起玩》 2018 综合材料 250×150cm
Q:尤其是在看您的那些互动装置、影像作品的时候,依然延续的是绘画部分的观念,虽然那些材料都是最普通的。
A:我不太喜欢现在流行的状况,一窝蜂地去弄所谓新媒体。艺术家创作艺术品是用来表达自己想法的,不管做的东西多花哨,如果没有想法,观念是空洞的,说白了就是一堆很贵的垃圾。所以,我是针对这样的情况,就用大家见过的所谓“破烂”做作品。通过交互技术实现,就加一个最便宜的感应器,别以为它是死的,对不起是活的,而且很危险,很有威严,嘎吱嘎吱动两下,我倒觉得比流畅的东西要好。
Q:所以外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中的观念和艺术的思考。
A:我就是一个偏执的人,不用装。比如,我不光是在中国看这些展览,每年会有威尼斯双年展、卡塞尔文献展,或者是欧洲十年一次的国际雕塑展,我肯定都会去看,肯定会留心里面的影像、装置、绘画,因为现在都变成主流了,我看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态度来看,为什么好?肯定是用这样的态度,因为你得和同时代的这些做相同东西的人,他们那些作品去做比较。
王焕青《望京的北小河之岸》2012-2015 布面油彩、丙烯 135×200cm
Q:您说90年代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状态都很迷茫,从80年代到90年代的那个坎儿过去以后,感觉有一些迷茫其实我觉得您也没有迷茫,您还在做自己的事是很明确的。
A:我今年60多岁了,当年一个30多岁的人怎么可能不迷茫。因为我喜欢知识,喜欢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有一些知识分子我真是接触过。当然那些已经故去的那些人是不变的,眼前这些活的人,跟变色龙一样,对你的打击很大,你说我信任谁呢?一个时代里的活人都这样,你就会觉得特别发狂,或者这个比例偏大,会觉得特别发狂,你会特别沮丧。
Q:从80年代以来,您不仅画画,还做导演、策展、授课、出版人等很多事,作为一个职业画家就干这一件事,都会觉得很吃力了,您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A:我可能会给人一种错觉,其实那些事情占的时间量并不大。我画了十年基本就停下来了,有5、6年没怎么画。我原来在河北,后来调到北京教书,2004年以后,又开始集中精力去画画。
编后语
王焕青像很多人一样把鲁迅先生引为思想导师。他的作品《烈日之下》,却画了很多在黑暗中如幽灵一般的人,看的人心里也长出许多的荒草。他说:“野草长出来整整九十年了,没有谁能阻止它们在人间茂盛。同样也没有谁能阻止我心里长出前世的野草。愿它们能燃烧 -纪念万年前诞生的,被鲁迅以及万千无名者传承的情怀。顺便也纪念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的“八五美术思潮”,纪念我一去不回的青年时代....”
关键字: 内容标签:鲁迅,85新潮,王焕青,蜂巢(北京)当代艺术中心,,现代主义,绘画,鲁迅鲁迅 85新潮 王焕青 蜂巢(北京)当代艺术中心 现代主义 绘画 鲁迅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