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随笔]啊！他来是为了这个

让-保罗·萨特和亨利·詹姆斯都迷《包法利夫人》，迷得时间长了，都有些因爱生恨，詹姆斯后来责怪福楼拜“怎么选了些这么低劣的人来写”？萨特写完福楼拜研究专著《家庭的白痴》，火气更是大得不行，索性骂福楼拜是虐待狂，朱利安·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里有非常生动的描写：“福楼拜死后一百年，萨特，像个壮健的、孤注一掷的救生员花了十年时间拍打他的胸部，把气息呼进他的嘴里；花了十年时间竭力想使他回复知觉，这样他就能使他在沙地上坐直身子，确切地告诉他，他是怎么看待他的。”
    《包法利夫人》看过三遍，谁都会有点萨特的脾气。妈的，秃顶的福楼拜真是气人，硬是一点机会不给爱玛啊！生在乡下也就罢了，上什么修道院？上了修道院也行，怎么嫁给包法利？嫁给包法利也能接受，让她去跟子爵跳什么舞？我们从小读灰姑娘水晶鞋长大，既然跟子爵跳了舞，就该让子爵爱慕她，一个晚上不够没关系，第二天爱玛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拣到了一个绿绸边的雪茄盒？让她还给子爵侯爵男爵去！
    可是福楼拜不给爱玛机会，包法利夫妇搬到永镇，按道理，每个镇上总有个爱玛，可永镇的爱玛呢？爱玛居然没一个闺蜜和朋友，永镇的女人都是药剂师女人那样的贤妻良母，永镇的男人或者伪科学或者高利贷，好不容易爱玛想到牧师，牧师却想着柴米油盐，家里的丈夫爱是爱极了她，但从二十三岁到三十二岁，一直打瞌睡，有什么办法，爱玛也只有婚外恋的出路，凭她的想像力，当然会拿巴黎作为终极安慰，爱上莱昂爱上罗多尔夫，既不是虚荣也不是贪心，要讲精神层面的东西，甚至也不输给安娜·卡列尼娜，但福楼拜自己瞥一眼上流社会，看看达西和伊丽莎白跳舞倒也般配，但毕竟童话，所以从一开头就打消了我们的念头，不会有《傲慢与偏见》，不会有《叶普根尼·奥涅金》，乔治桑和卢梭的机会也没有，统统没有，甚至连“欲望号街车”那样的呼喊也取消。
    不过福楼拜对爱玛还不算太坏，他让她大口吞下一大把白色砒霜后，还在回光返照的时刻见证了包法利的爱情，最最可怜的倒是包法利，这个男人活见鬼啊，爱玛死后还要在小说中撑上一段时间，如果明明确确死于心碎我们也能接受，但却在爱玛死后不久，让他洞悉到所有真相，洞悉到真相还不够，还要跟真相打个照面，他说出他一辈子最了不得的话，“错的是命。”福楼拜还要让罗多尔夫觉得他下贱。
    包法利最后死在了爱玛约会情人的花棚下，这个结尾，让人想到霍桑的《好人布朗》，大家都知道但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而掷下最后一笔，福楼拜算是大功告成，他稳稳地坐在欧洲小说版图的中心，前面接莎士比亚，后面接乔伊斯，上面有托尔斯泰，下面有普鲁斯特，伟大的触角甚至可以抵达中国，《金锁记》里七巧的辛酸竟然用了罗道尔弗的台词，“啊，他来是为了这个！”
    而我们被福楼拜虐待得气喘吁吁又欲罢不能，最后也就这句：“啊，他来是为了这个！”虽然，我们其实永远走不进福楼拜，这个被文字夺走了心的家伙。
    作者：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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