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一个希腊人的奥林匹克断想

搬运、吸收美德的过程是艰难的，需要付出辛劳和时间，但是在之后的岁月中维持这样一种有益的能力却又是简单的，因为美德已然成为组成社会整体的精神细胞结构中的基础性、决定性成分。
    
    这就是公元前9世纪德尔菲神谕所中的女祭司毕西娅告诉三位国王的神谕：如果你们想战胜衰败，那就开始体育运动吧！她没有和他们谈论法律，也没有谈论虔诚的组织；没有谈论法官或警察；没有谈论艺术或科学，也没有召唤他们运用逻辑来分析。最主要的是，她不接受给他们任何方式的教导，而是简单地告诉他们问题的关键是体育运动。从那时候起，希腊文明开始繁荣，结出芬芳的果实，滋润整个世界。
    
阿波罗的神谕
    
    那一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公元前800年左右，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某个地方，三位国王正在大厅里聚会，周围坐满着国中最好的智士谋臣。大厅中央，几位使节筋疲力尽，他们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向与会者解释，太阳神阿波罗的两次神谕是如出一辙的。
    
    上次，三位国王派使节去德尔菲神谕所向女祭司毕西娅求谕，问题非常明确：“什么能遏制住正在毁灭民族的、近乎恐怖的衰败局面？”毕西娅的回答很奇特：“重新开始体育比赛吧！”他们又问：“怎样才能停止战争，消灭疾病?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使奴役民众心灵的狡诈、奸猾和暴怒向美德低头呢？”毕西娅说：“开始跑步吧！”
    
    为了避免误会，国王们特意派人两次去问谕，结果阿波罗神的回答还是同样的：现在、立刻，举行体育比赛!
    
    “我原以为神的意思是要我们制定更完善的法律。”斯巴达国王里戈尔格斯轻声嗫语，轻到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
    
    “我原以为神的意思是要我们建造更多的学校和慈善机构。”比西斯国王克莱奥瑟尼斯心里想。
    
    伊利亚国王伊菲多斯沉思了良久，最后说：“我们什么都尝试过了，国家还是日渐衰微，沉入谷底。法律、学校、全副武装的卫士，神庙、慈善机构以及伟大的工程，贤哲、艺术家、演说家，宏伟的城堡和配备精良的军队，所有的这些还是无济于事，那么就这样办吧!既然神要我们举办体育比赛，我们明天就开始吧！”
    
    古奥林匹克运动就这样拉开了帷幕！这一人类体育盛事一开始时是地方性的，后来发展成为四年一次的泛伯罗奔尼撒体育赛事，并很快成为全希腊境内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竞技大会。体育运动在达到顶峰之前，先是成为教育活动的第三要素，(另外两个要素知识和艺术早已存在，体育运动则是必要的补充，)三者合力将希腊文明推向了辉煌。
    
    今天，这一第三要素被误会、忽视和曲解，而它恰恰也是我愿意努力阐明的。不过请注意，我不是在复古，那是不现实的，也是枉然的。我们可以将这种努力称之为“当船儿在乌云密布、星月无光的黑夜里，在暴风雨和滔天巨浪中摇摆时，我们努力寻找遗失了的指南针。”
    
“竞技”≠“竞争”
    
    我们的国家希腊曾执著于1996年奥运会的申办，憧憬着庆祝1896年首届现代奥运会在雅典举行100周年。然而，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奥林匹克的故乡——雅典被绕过了，美国的亚特兰大是那样的难以逾越。那一刻，在痛苦中，我第一次发现，其他民族对于奥运会的第一反应是有别于希腊人的。原因很简单。希腊人一听到奥运会时，脑海中立刻浮现的是古奥林匹克大会的情景，而其他民族则认为古代奥运会和现代奥运会是一样的。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在希腊，我们始终将游戏和体育运动加以清楚区分。游戏是本能行为的结果，所有的人、无论小孩还是大人不用教，都会玩“木头人”的游戏；体育运动是人类的创造物，不是本能行为，不经过持之以恒的教学，是无法产生的。
    
    从最后一届古代奥运会到1896年现代奥运在雅典复兴的这15个世纪里发生了些什么？公元394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斯一世以偶像崇拜为理由颁布命令废止古代奥运会。公元395年，以阿拉列为首的西哥特人对古奥林匹亚进行了大规模的毁灭和偷盗。
    
    史学家认为，那一年是西欧中世纪的开端。(延续了整整1000年的黑暗时代。多么巨大的巧合啊！)
    
    公元425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斯二世下令将菲狄亚斯的两大杰作，用黄金和象牙雕刻而成的宙斯神像和巴特农神庙中的雅典娜神像迁至君士坦丁堡。公元475年，这两件人类雕刻史上的精品在火灾中付之一炬。从整个人类的文化遗产角度而言，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灾难。公元522年和公元551年的两次毁灭性大地震使古奥林匹亚惨遭掠夺后唯一残留的那点东西都荡然无存。
    
    许多个世纪中，泥土和忘却覆盖了一切。罗马帝国早已支离破碎，欧洲进入封建主义时代。
    
    欧洲大陆上的居民从未在脑海中保存过关于古代奥运会的记忆片断，哪怕是作为遥远的回忆，更不用说“体育”这个词了。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们想起曾在古奥林匹亚举行了13个世纪的古奥运会，即遵循高尚的道德准则，以追求胜利为目标的身体活动。此外，他们从未理解过体育一词所表现的这一伟大含义，从未翻译过这个词，更不用说把这个词列入日常交流的词汇中去了。
    
    任何人都无法相信，这样一段危险的、不该发生的历史，竟是我们的西方朋友人为造成的。不管他们和我们多么友爱，雄心勃勃地要破解文明差异的密码，但始终无法成功。这种文明差异使他们难以进入希腊式思维的核心。这些人努力地去理解希腊大地上的体育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努力就好比让他们在一个北欧冰冻、沉寂的冬夜去努力想象一个与众不同的夏夜，和他们自己的完全不同的，一个沉浸在花儿的芳香和夜莺动人的歌声中的夏夜。
    
    这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咎于语言障碍，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希腊人和西方人思维方式的不同也是这种理解障碍的重要原因。
    
    希腊人对词义的发现和分析方式代表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对世界的理解，这种理解又通过一种与众不同的活动、思维、社会组织方式来表现。正如著名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所生动表述的那样，“要感受希腊人的世界，就必须亲近大自然，转变成用艺术谋求尽可能多福祉的人，而不是那些修道士般的、呆板的西方式思维的人。”她还说道，“因此希腊的语言艺术——希腊式生活艺术的辉煌部分，不是光靠文学分析能复兴的(西方研究古希腊语的首要工具)，而是必须通过亲身经历和爱上希腊人那富有生命创造力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才能复兴的。”
    
    那些常用的希腊语单词给西方世界的文明人造成了很大的困惑。比如，他们把古希腊文明的精神称为“竞争精神”(错误地认为，在受体育意识哺育的希腊文明中，对第一的追求就是竞争。)，他们又一次漏掉了一个细节：竞争的前提是对立和敌视，继而引发冲突，有时甚至会以对手的消亡而告终。“竞技”一词虽然从字母的组成上与竞争一词相近，但两者间无任何关系。竞技的意思是平等的比赛，在追求胜利的过程中免于争斗和冲突。古希腊文明在竞技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孕育了“文明竞技”，将人类的行为推到了最高的道德层次，使对胜利女神的追求从奸诈竞争的场所转移到了崇高的精神层面，这才是体育精神。
    
何为体育文明
    
    体育运动是以一些为全人类所接受的真理为根基的。第一个真理是，在我们的灵魂中，存在着对超越、突出和胜利的内在需要。一旦我们都渴望同一样事物，并且互相声明拥有此物，冲突自然就在所难免。攻击性本能于是成为这种冲突的主要表达方式。希腊文明正是通过体育运动，这一睿智的、独特的方式将这一本能驯服。如果我们要对体育运动的概念进行提炼浓缩的话，那么它的意思就是通过比赛，以文明竞争的方式追求第一或胜利。
    
    文明竞争是开启秘密的金钥匙。正是文明竞争使得人类展示自我、超越他人的普遍性需要，经历了一场以战胜自己、提高自己为首要目标的战斗洗礼。虽然不排除在一些运动项目中存在出格和暴力现象，但是文明竞争拒绝一切侮辱、虚伪、欺诈、谎言和狡猾。任何含有上述特点的人类活动都无法称为体育运动。
    
    在古希腊，人们将“胜利”奉为女神，并赋予女神以挥舞着翅膀的美丽女子的形象。每次他们取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都会制作一个女神雕像，俟一完成，便立刻敲碎雕像的翅膀，使得胜利女神不会飞走、离去、消失。因为，胜利女神是一位不安分、不忠贞的情人，到处飞来飞去，燃起凡人的激情和欲望。古往今来，为了赢得这位见异思迁的女神的芳心，为了她的一次爱抚，一个媚眼，人类争斗不休。
    
    直到有一天，体育运动诞生了。
    
    它不是某位哲人的谆谆教诲，也不是某种社会政治体系；不是政客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产物，也不是炫耀和巩固政权的结晶。换而言之，根本不存在专门为拯救世界而创造出来的人。这里，我们可以引用中国古代思想家老子的话：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这些思想赋予希腊创造的体育运动更广泛的认同和哲学威望，它作为高等文明的表现形式，独自来到了人间，如同一个婴儿从母亲的腹中分娩。
    
    当然，希腊人也是凡人。凡人永远无法在胜利女神的诱惑面前全身而退。但是，他们找到了伺奉女神的方法，不用牺牲尊严，也不用变得狡诈。他们将攻击性本能转化成更高形式的精神交流，即文明竞争的理想模式，将“拼搏”的内涵理想化，使之脱离战火的硝烟，进入体育文明的殿堂。
    
    摘自《原生态的奥林匹克运动》[希腊]塞莫斯·古里奥尼斯著  沈健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1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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