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四访三里河

编辑:秋痕 来源:文汇报
 
金圣华
    
    约好三点钟来的,为了怕北京堵车,不到两点钟就出了门。谁知从王府井到这一带,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才两点半,就已经来到了三里河南沙沟。
    
    小巷里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车也不多。已经是第四次来访了。四次之中,倒有三次是罗新璋陪我来的。头一次来时是盛暑。2000年的7月17日,那天正好是杨绛先生的旧历九秩华诞。记得她谢绝宾客,不想张扬。钱先生走了才一年多,她只愿一个人静静过,难得的是,竟然破例接见了我们。第二次来是2003年的9月下旬,时值金秋,杨先生的新著《我们仨》刚刚面世,但已登上了畅销榜,而前一天出版社又正巧送来了《钱锺书手稿集》的样书,厚厚的书页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仔细看,竟然包括中、英、法、德、意、西、拉丁等多种语文,都是钱先生当年披阅群书后摘录的原文,记下的批语与心得。这一次来,正是仲春时分,该是百花吐艳的季节,院子里却看不到姹紫嫣红,只有一棵棵挺拔的大树在风中摇曳,都是些松、柏之类的常青木,想必在隆冬飘雪时显得越发苍翠吧!
    
    罗新璋说:“时间还早,我们在院子里坐一回吧!”于是,我们就在大树下、小径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记得第一次来时,罗新璋告诉过我,这条路,就是钱锺书跟杨绛经常饭后散步的地方。望着小径,心中泛起他俩俪影成双的背影。放眼小路尽头,彷佛瞥见两人相偕漫步在浓荫下。这时候,猛一抬头,却看到旁边大树的枝桠间,有一对毛色斑斓的啄木鸟,浓灰的身,鲜橙的胸,正在用长喙啄木,一下又一下,既殷勤又专注,啄了好一会,才双双展翅飞去。
    
    “我们在休息的时候,他俩干了好多活。”罗新璋突然冒出一句。
    
    三点了,满怀着兴奋,我踏上小楼。每次来北京,不管忙些什么,我总会抽出时间来探望一下几位老前辈。这一回,我是来北京参加“傅雷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的。一到北京,我就致电杨先生,说要去拜访她。她起先表示正忙着校对钱先生的手稿,家里乱乱的,我赶忙说不要紧,因为惦着她,想看看她,她随即应允道:“那你来吧!可是我们就得坐在书堆里聊天了。”坐在书堆里,尤其是坐在钱先生的手稿堆中,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事吗?
    
    走进杨先生的会客室,看到那朴素而充满书卷气的陈设,就感到特别亲切。小几上摆放着一大瓶粉红的火百合。我记得杨先生是最爱花的,每回来,不论季节,室内总是时花不断,清香四溢。
    
    不久,杨先生就出来会客了。只见她不用拐仗,不需搀扶,步履稳健地走着,一点也不显老,从精神状态看来,比前三回所见,似乎更加健康,更加开朗。
    
    “罗新璋啊!你脱贫了没有?”
    
    杨先生一坐下,就开起社科院老同事的玩笑来,因为知道罗前几年去了台湾教书,赚的是美金。
    
    “那里能脱贫啊!美金跌得厉害呀!”
    
    “可不是吗?我最近下定决心去银行查查那美金户口的事,好费劲啊!”
    
    原来,杨先生在近来美金兑人民币狂跌的情况下,终于记起自己十几年前彷佛还有一个美金户口,好不容易提起劲来,让阿姨陪着,去银行查询。银行的小伙子可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杨绛是何许人士,只忙着追问她密码是什么,年轻人哪知道十多年前,可还没有密码这回事啊!几经周折,才弄清这笔存款原来一直呆在银行里,一分利息都没有。
    
    杨先生说起这回事,笑得很开心。记得我在电话中提到她的近作《走到人生边上》时,她马上问我:“你手里的书是第几版?”我说是第七版,她很认真地说:“印错的字很多,要第八版才改正过来。”不错,文章千古事,在自己心血作品中发现错字,比起查到银行里像睡火山似十年没动的账户来,实在要紧得多。其实杨先生从来都视钱财为身外物,1998年,她捐了六万元作钱瑗基金。2001年,她又设立了清华大学“好读书”奖学金,将自己跟钱锺书的稿费全部捐出。那奖学金有个好听的外文名,叫做“Philobiblio”。
    
    “杨先生,您还练字吗?”上几回来,我看到她在勤练书法,书桌上、小几旁、沙发边,都是一张张布满大小楷的宣纸。
    
    “我的字老是练不好,锺书总笑我不会提腕,写的字没有劲。”说着,她站起身来,兴冲冲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来,上面的书名是她题的。“你看,这《围城》的‘城’字,那最后的一拐,总是弯不好。”说着,她的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当年,钱锺书伉俪在小楼上一起看书,一起写作,两人还有互相为对方作品题签的习惯。
    
    好像是第二次造访的时候,杨先生已经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了。她以工作疗伤,钱先生去世周年,她完成了《斐多》的翻译,这是有关苏格拉底讨论生死奥秘的哲学论著。接着,她又在2003年夏出版了《我们仨》。那年秋天,我在小楼上看到杨先生兴致勃勃地在练字,她说自己的字写不好,只有在“文革”被逼抄大字报时,倒是勤练了一阵。这就跟她在《从丙午到流亡》一书中提到当年的“革命群众”,大都只是“披着狼皮的羊”一般,在她心目中,一切都云淡风轻,任何事,任何人,永远都有积极善良的一面。
    
    上几回就想向杨先生讨一张墨宝,她不肯,说等练好了才给我。有一回,罗新璋悄悄地取了一张塞给我,给她发现了又抢回去。这一次,墨宝都不见了,只有一张,上书“梅月轩”三个大字,贴在照顾她的年轻阿姨的房门上。杨先生说:“那阿姨是黄梅季节出生的,所以叫梅月。”
    
    因为梅月的妥善照顾,杨先生的生活起居都井井有条。“到今年七月,我就九十八了。”她含笑说。她告诉我每天都在院子里散步一小时,大冬天就在家中踱步。有一回,从楼下回来,“进门摔了个大元宝,幸亏衣服厚,没事。”
    
    杨先生谈兴很浓,我们天南地北聊着,时间很快过去了。想起青霞上回去北京,正好踫到杨先生出门,没能遇见,我就替她请先生写几个字。我在桌上翻出一张便条纸,杨先生坐下来,写了上款,又写了“佳人难得”四个字,签了名,忽然说:“这纸不好看,换一张。”她在书桌左边靠窗的抽屉寻找,书桌老旧了,费了不少劲才拉得开,只见她从中取出一张精致美丽的小卡,重新又以工整的小楷写了一遍,套入同样花纹的信封,才交在我手上。
    
    杨先生曾经在《我的书房》一文中写过:“我家没有书房,只有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也充客堂。但每间屋里都有书柜,各人都有书桌,所以随处都是书房。”钱先生走后,只剩杨先生一人,于是“南窗下、北窗下原先不属于我的书桌,都由我占用”。我不知道那天杨先生所坐的书桌,是在南窗下,还是北窗下,我只记得每次来三里河,都见到杨先生在这书桌上看书、写字。这张桌面斑驳、抽屉老旧的书桌,这些年来,不知见证了多少名著的产生,包括《干校六记》《斐多》《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等。
    
    临别,罗新璋说,同龄的老人,如果住院,如果有大堆专人照料,都不希奇,希奇的是杨先生自1977年,一直住在三里河的寓所,不论经历什么,都腰板笔挺,精神抖擞,而且笔耕不辍,创作不断。多年来,这小楼根本没有装修过。“你住的地方,还是水门汀地呢!连地板也没铺。这才了不起!”
    
    别人风风火火为自己叫好的时候,杨先生从从容容地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文章,翻译世界的名著,在南窗下、北窗下、水门汀地的小楼上。
    
    听说,地壳板块移动后,释放能量,走到边缘,会挤出高山来。忽然想起,走到人生边上,创出另一高峰,这不正是今日杨绛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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