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段炼:浮世绘_-都是-版画-艺妓

编辑:张桂森 来源:雅昌网博客
 
  这是14年前写的旧文,发表于《读书》月刊2000年第6期。本文作者对浮世绘并无研究,仅是喜欢而已

  这是14年前写的旧文,发表于《读书》月刊2000年第6期。本文作者对浮世绘并无研究,仅是喜欢而已,所以很快就有读者在《读书》发表短文,指出本文的几个错处,见唐梵《关于浮世绘》,载《读书》2000年第9期,本文作者十分感谢。次年又有读者发表文章响应浮世绘的话题,见董炳月《异乡的浮世绘》,载《读书》2001年第3期。14年后,本文作者在上海与国内浮世绘研究权威潘力相聚,获赠大作《浮世绘》一书,在此表示感谢。旧文如下:

  过去学画的时候,曾被十九世纪俄罗斯巡回画派所折服,后来国门开放,有机会见到欧美艺术,又为法国的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迷倒。再后来到北美,见到了抽象表现主义的作品,更是如痴如醉,而当见识了观念艺术后,昏然之中也有飘然之感。当然,艺术是视觉思维的产物,只要心有灵犀,便会一见钟情。最近几年,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绘又打动了我,这打动倒不是仅仅因为色彩和图式方面的视觉原因,而且更是因为浮世绘背后的故事。

  一

  第一次看浮世绘展览,是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只觉得色彩明快,其余便一无所知。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第二次看浮世绘,是六年前在波士顿美术馆,那是全世界收藏浮世绘最丰富的地方。随后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芝加哥美术馆和其它地方,也看了不少浮世绘,还买了些浮世绘画册和史著论著之类,看来下一步该是到东京、京都或大阪去买真迹了。

  说起买真迹,人们可能不相信,现存的江户时期浮世绘作品,近百分之九十都不在日本,而是在波士顿、纽约、芝加哥、巴黎和伦敦。现在日本人正在花大价钱要把自己的国宝从西洋人手中买回去。这自然水涨船高。今年圣诞我回蒙特利尔,到一家日本古董店问价,一幅尺寸颇谦虚的浮世绘,要价竟是一千美元,让人咋舌。其实,明尼阿波利斯的旧书店里也有浮世绘,才卖一百美元,而且是虫蛀水浸过的资格老画。书店老板告诉我,这些画有的是从日本老移民手中买来的,有的是急需钱用的日本留学生典当出来的。不管他怎么说,同蒙特利尔的画价相比,我还是怀疑这些画的真假。

  最早发现浮世绘价值的人,是一百多年前的法国印象派画家。那时候欧洲国家从日本进口瓷器,打开包装箱后,发现用来塞箱缝作衬垫保护瓷器的,是些印得花花绿绿的软纸,有如中国的宣纸,上面印的不是美人戏子,便是风景花鸟。这就是浮世绘,近似于讲究平面设计的西洋版画。浮世绘不在乎画面的立体感,但很著意于色彩搭配,而且用色纯粹鲜明,与印象派的追求异曲同工,于是立刻受到法国画家的青睐,也成为法国文人高雅品味的象征。当时巴黎画坛的领袖马奈,曾为著名小说家左拉画过一幅肖像,画中背景的墙上便挂著浮世绘。曾在巴黎跟印象派大师德加学画的美国女画家卡莎特,也模仿浮世绘,画过不少色彩单纯的人物画。二十世纪初,在芝加哥举办的一次世界博览会上,日本馆的浮世绘装饰,以其东方情调而让西方人为之绝倒,自此以后,浮世绘便与欧美文艺界人士结下不解之缘,收藏浮世绘更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不过,关于塞包装箱的说法,是野史上讲的,写正史的学者肯定会认其为胡说八道。

  与欧美相反,浮世绘在日本被认为是下九流。不仅是在保守的江户时期(大约相当于中国的清代),就是在明治维新(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有过去从中国传入的水墨画和刚自西洋传入的油画才是艺术的正宗,因为浮世绘多是些江湖艺人为迎合下层百姓的口味而搞的赚钱勾当。所谓浮世绘,就是关于浮世的绘画。浮世一语来自佛家,原意说人生只不过是从地狱到西天之间的短暂一瞬,这一瞬间的漂浮之世应该是用来修炼的净界。为了宣传佛经,江户以前的寺庙便请人刻制木版画,画的不是经变故事,就是生活在浮世的人念佛读经、修身养性的故事,并大量印刷,散发给信众。这种木版画后来逐渐演变成民间风俗画,又因其可以一版多印,价格便宜,于是买者甚众。到了江户初期,一些暗藏凡心的画家们灵机一动,画些歌儿舞女、小桥流水,甚至春宫闺景、妖魔鬼怪,一版印到无数,批量生产,再卖到东京(当时称江户)、京都和大阪的市面上混饭吃,算是薄利多销。这种浮世绘,以江户时期的现世生活为题材,所谓浮世,也从苦心修炼之世一变而为及时行乐之世。浮世绘艺术家们热衷于宣扬人生苦短,要人在短暂的现世中尽情享乐。但在这享乐的背后,却要有一番人生的作为,是为浮世精神。

  二

  蒙特利尔有位日裔女作家,用法文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叫《山茶花》,讲二战结束前夕美军在广岛和长崎扔原**的故事,以及她父母移民到北美后挣扎奋斗的生活经历。去年小说在巴黎出版,成为畅销书。我曾跟她学过日语,常同她聊起浮世绘,知她深晓个中堂奥。

  有次聊到浮世绘大师喜多川哥摩,我说真喜欢哥摩那些仕女画,不料她听了大笑,说那都是些艺妓,给人陪笑的。我说日本过去的艺妓行道,是从中国传去的,艺妓们诗文舞唱、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迷倒了唐宋以降的无数代诗人。可记得柳永名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直气得大宋皇帝叫骂:且去填词,何要浮名?也使得柳永官没做成,只好称己为“奉旨填词柳三变”来自嘲。柳永仕途无门,继续在烟花巷里流连,而那些官运亨通的文人,象晏殊或苏东坡,也一样在青楼觅知音。试想,若无艺妓,哪会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又哪会有孔尚任的《桃花扇》。前两年有本好评如潮的美国小说,在纯文学界红得发紫,写大半个世纪前一个日本艺妓的故事,书名就叫《一个艺妓的回忆录》。日语老师听了后话题一转,问:你们为什么都对日本女人感兴趣?我本想用句套话来圆场,说日本女人贤慧温顺、妇道很好,话到嘴边,又意识到这是最让日本新女性反感的玩笑,便随口说“一个梦罢了”。她听了又笑,似乎洞悉一切,说“男人喜欢女人,没那么多高雅的东西,就一个字,sex”。见我给呛得张口结舌,她又说:“做爱是江户武士们的必修课。他们一出征,便不知是死是活,因而既要享受性爱之乐,又要用性爱来激励斗志。艺妓因此就成了武士们的知音。哥摩年轻时做过武士,他后来也多画跟他睡过觉的艺妓”。哎,她真该把这三个露骨的字换成“云雨”之类,来得委婉点。殊不知哥摩的春宫画,也多是著衣的,这不仅是因为和服之美,也不仅是因为柔软的丝绸性感绵绵,而且还因为哥摩想要欲彰弥盖、欲纵还收的心理效应。话说回来,现在的日本女性与浮世绘时代的女性完全不同了,她们已不再是江户武士的性奴隶,也不再是大丈夫的厨娘。就象这位老师,教书写作,自足自立,并不靠男人的鼻息过活。

  哥摩画的那种艺妓,又称美人画,是浮世绘的三大主题之一,另两者是风景画和戏剧画,日语叫役者画。浮世绘的风景画与从中国传过去的水墨山水截然不同,画中既无世外仙境,也无点景小人,更无文儒之骚雅,有倒是路边凡景、街头摊贩,更有一股隐隐的漫画味。这些画全没有中国文人画中士大夫的高蹈精神,而尽是些能让人闻到油盐酱醋气的俗人俗景,我觉得应将这种风景画称作风物画或世情画才好。说起这种浮世绘风景画,自然要想到江户末期的大画家安藤广重。广重的画何止千万,其中最有名的,恐数《东海道五十三驿》和《名所江户百景》两组,共一百五十多幅。东海道五十多幅组画是广重在一八三三和一八三四年间所作,画的是那时从江户到京都途中五十三个驿站的风景人物。据研究日本美术的专家们说,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之多,如鱼龙过江,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劣等品,但剩下的百分之十中,却不乏真正的精品,需有慧眼才能分辨。那些精品近半出自六大名家之手,广重与哥摩皆名列其中。当然,广重也与其他大画家一样,其画百分之九十都是敷衍了事的行货,但他那百分之十的精品,却是世界上各大美术馆高价以求的奇货,东海道组画更是其中之最。

  现在,东海道上的五十三个驿站早就没有了,穿梭于东京和京都之间的是时速两百多公里的**列车,单程只要三小时。可是在江户时期,广重画的那些脚夫们却得走整整半个月,真是时世沧桑。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有个摄影家,几年前沿著往日的东海道走了一遭,他参照广重的画,在每个驿站的旧址都拍了大量作品,其选景和摄影角度,也完全模仿广重。不用说,在一百七十多年后的摄影中,广重笔下那些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脚夫们是看不见了,就连那些小桥垂柳和木船棚屋也无影无踪。摄影家把自己的五十多幅作品和广重的五十多幅浮世绘一一并置对照起来,在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办了个展览,展名也叫《东海道五十三驿》。这个展览会让我看到了广重这组名画的真迹。我喜欢广重的画,也喜欢这个展览,因为摄影家用作品所作的对比,有很强的历史意识,他的感受和想法,尽在这不言的图画对照中。

  葛饰北斋也是浮世绘六大家之一,与广重齐名,但早了半个世纪。北斋最有名的一组画叫《富士三十六景》,其中《神奈川冲浪里》那张牙舞爪的滔天巨浪,几乎成了日本文化的象征符号。在同一组中的另一幅《凯风快晴》里,金红色的巨大富士山差不多占满了整个画面,这也已成为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北斋的题材很广泛,无物不可入画,除风景外,他画的生活场面和花鸟鱼虫也让人爱不释手。但是,他那些画得鬼里鬼气且色彩刺眼的东西,我却不敢欣赏。我看浮世绘,是从审美的角度看。我既不懂文物考古,也不懂书画鉴定,所以看画先凭个人好恶的直觉,再凭形式分析,以此判断其艺术价值。恰是这个原因,我才对浮世绘的第三种主题戏剧画没什么兴趣。这还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日本的歌舞伎和能剧,主要是因为戏剧画中的演员肖像太咄咄逼人,不给人呼吸的空间,感觉不舒服。戏剧画中的另一类,如演出场面或演员生活,有些还是不错,比较接近风情画。

  三

  将浮世绘按题材和主题分作美人画、风景画和戏剧画,主要是指十八世纪中期以后发展得较成熟的木版画,而这之前一百五十年间的作品,无论从绘画设计、木版刻制,还是设色印刷,都比较简单,被称为原始浮世绘。实际上,所谓原始,主要是指色板的制作。早期的版画家只作一个版,印成黑白木刻,最多再往上加点红色和黄色来点缀一下,显得幼稚。可正是这份幼稚,才赋予早期浮世绘以简洁朴素之美。我总喜欢十七世纪末鸟居清倍的画,他用线粗犷直率,用色干脆明了。十八世纪初奥村政信的画也有类似特点。相比之下,稍后的铃木春信画得细腻得多了,色彩也丰富得多了,但仍以童真和稚趣而叫人不忍释卷。

  欧美学者看浮世绘,从文化和历史角度着眼的不少。一百年前,波士顿有位叫费诺洛沙的哲学教授到东京教书,见正在西化的日本人将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弃如敝屣,见浮世绘被视若废纸,便大量收集浮世绘,并向日本政府呼吁保护国粹。于是费氏被延聘为中央政府文化保护部门的顾问,日本人这才慢慢开始珍视自己的传统艺术。不过,费教授也不是吃素的,他把那些三钱不值两钱就收集到的成千上万的浮世绘作品运回美国,并游说波士顿美术馆建立了一个日本馆,他那些浮世绘就捐藏于此。费氏退休回到波士顿后,便当上了日本馆的馆长。那一时期,美国人拼命从日本往回运浮世绘,到二次大战结束,美军占领日本,这几乎演变成一场文化掠夺。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纽约艺术市场,浮世绘多得遍地都是,价钱也贱到几美元一幅,我疑心广重的真迹那时也不过此价。

  这之后才二、三十年,就星移斗转,日本国内美术馆林立,各馆竞出高价从欧美买回浮世绘,直炒得浮世绘与欧洲大师的画价相仿。例如西班牙当代抽象绘画大师塔皮埃斯的小幅版画值一千多美元,蒙特利尔的浮世绘也卖这个价,而且还不是出自六大名家之手的作品。更有甚者,日本人还反过来收购欧洲经典名画,梵高的向日葵在索斯比拍卖行以千万天价成交,买主就是日本人。日本战败后很快从原**的废墟上重新崛起,他们买浮世绘、买梵高,也买下了半个曼哈顿,在经济上进军美国。这可能或多或少也靠了点主张人生有所作为才能有所享受的浮世精神,而这正是浮世绘让我动心之处。

  关于浮世绘的缘起,我一直心存疑惑。西方学术界公认,日本绘画的主流来自中国,甚至日本文化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中国文化的旁枝,而要读透日本历史就得读中国历史,可是西方却没有一部美术史著讲到过浮世绘同中国木刻版画的源流关系。造纸术和印刷术都是中国古人的发明,中国文化远在隋唐时代就开始大规模东渡扶桑,在江户前几百年的中国宋代元代,木版画已具商业用途,如在南宋都城临安(今日杭州)木版画就被用来印制商家招贴,就象现在的广告画。明清时期,木版画被大量用作小说插图,其风格与浮世绘不无相似之处。问题是,我们手头没有直接证据来说明浮世绘是从中国木版画发展变化而成的。相反,倒是中国现代版画从日本学了不少。鲁迅忿于国运衰落,在日本弃医从文,要唤起人心,重振国魂,回中国后大力提倡版画,因为版画可以廉价批量印制,是普及宣传的好工具。虽然鲁迅推崇的是德国版画,但他在日本见到浮世绘广为流传,确也受了启发。

  中国的民间版画,残存到二十世纪中期,最有名的应数天津杨柳青画坊的木版年画。在文革时期,杨柳青的画都是些红光满面的工农兵,虽有点走味,但印得全国山河一片红。现在不仅是机器复制的时代,更是数码复制的时代,也不知杨柳青在这技术社会的经济大潮中活得怎样。也许印门神能赚钱吧,反正今天的人没了精神寄托,也没几个人关心国运盛衰,大家都想著发财消受,在二十一世纪的浮世中,只求享乐,不求作为,管他飞机炸弹,浮世太短,人生仅只一回。

  2000年1月,写于明尼苏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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