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如今看起来仍然到处竹林,但这个地方为之得名的“绵竹”已不肯在这里继续生长。这种既有窈窕婆娑的美妙身姿又可制作绵纸的竹子,曾经引得唐代大诗人杜甫写诗向当时的绵竹县令苦苦索求,诗曰:
华轩蔼蔼他年到,
绵竹亭亭出县高。
江上舍前无此物,
幸分苍翠拂波涛。[1]
现在,连绵竹人也求之不得,哪里还能相赠与人?恐怕只能仿真制作一棵塑料的竹子让人怀恋与观瞻[2]。
绵竹与年画真是一种缘分,有古人写诗颂竹,也有今人写诗赞画,郭沫若1963年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看到有绵竹年画的展览后赞叹不已,欣然作《西江月》一首:
真是洋洋大观,
仿佛回到四川。
门神皮影真好看,
回忆幼时过年。
无怪产生扬马,
后来又有子瞻。
工人手艺不平凡,
千载百花烂漫[3]。
我细细解读郭老的“浪漫”,却发现其中的实在——一位比四川老乡早几十年进入新文明的诗人,“回”是肯定回不去了,只能在“仿佛”中看美术馆里的年画时“回忆”童年的乡俗,分明道出了中国人告别“传统”步入“现代”这一长期过程中产生的尴尬与无奈。尽管他希冀传统民间艺术继续“烂漫”,但是,和竹子一样,它赖以生存的土壤已悄然发生了质变,这朵花即使继续在这里开放,也断然不会“依然香如故”了。
其实,早在七十多年前,一位叫王干青[4]的绵竹人就宣布了这朵花的调令——他看到当时物价波动、民不聊生,外地客商渐渐绝迹,再加上上海西法石印年画行销于市,绵竹年画作坊多因资本亏损宣告停业,作坊工人纷纷改行,仅存几家作为副业但做工粗糙简陋,已不是早先的模样,也写了一首诗,诗曰:
城南灯花记当年,
列肆画图襁负看,
鄂国壁间毛发动,
明妃马上鬓眉纤,
冠裳想见贞观治,
环佩依稀月夜还,
不是他乡逢比日,
丹青零落不成妍。[5]
今日中国正在进行着一场文化上的全面变革,而这个变革最早是从农村开始的[6]——一个农业的大国,什么问题都可以归结为农民的问题。这一变,意味着几千年凝固的传统生产方式和文化结构将彻底瓦解。
“祖国变化真大呀!”这已然是一句用不着说出口来的感叹,全世界都看见了——中国农村“城市化”的趋向不仅表现在农民进城打工,他们的目标是像城里人一样住进高楼。我在前些年回老家山东探亲时发现,一个古来就是用白石青砖砌房的山村,陡然兴起了水泥墙外表贴瓷片的房屋,拆除废弃的大块方正的石材扔得到处都是,有的村民们将这些石材用铁锤子敲成小石子儿,卖给建筑公司制作新建筑用的“混凝土”;原先木格子的窗户也不用了,换成镶玻璃的铁窗,还在窗户外面加一层钢筋焊结起来的“护栏”;当农村的父老乡亲都有具备了充足的经济能力,家家户户都一定会学着城里安上一道据说连警察也打不开的“防盗门”,谁还会贴一对《双扬鞭》[7],指望着它来保护家宅平安呢?
刚刚向着“现代”奔波的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还需要某些传统文化的形式例行无法改变的老黄历,比如过年的贴对联、福字和门画。但是我们都发现了,目前流行于全国的这些形式的新品种——一对儿拱手拜年的童男童女,一种花边繁复、色彩艳丽、镂空撒金、工艺复杂的对联和福字,已经悄然代替了传统年画中的这一切,在近些年的春节期间遍及全国。我在互联网上查到,已经有遍布全国的好几家专门经营这种纸品“年货”的公司,他们不但用电脑做生意,设计制作这些“产品”也用相关电脑软件。我曾经有意收集了一些,有许多效果很不错,价钱却很便宜,甚至觉得与其制作工艺的复杂性比较过于便宜,可见他们经营中成本管理得当及其销量之大。
传统民间年画,不只是年画,它们原有的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和生产方式严密民俗生活系统中所占据的地位失去了,随着我们早日实现现代化的心情。
[1]杜甫《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见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出版《杜甫全集》第七卷。
[2] 2002年2月15日《南方周末》岱峻《传统文化的背影——历史悠久的绵竹年画》载:“比绵纸更早佚失的,是绵竹……前些年,林业部门试图从外地引进“绵竹”重新栽种,但多已枯死。我在绵竹市年画博物馆天井里见到此物,竹影摇绿,竹节遒劲,竹叶婆娑。陪同我的馆长胡光葵却面有赧色,低声说:‘这是假的。’”
[3]诗中“扬马”指汉代的扬雄和司马相如,“子瞻”指宋代的苏子瞻(东坡)。
[4]王干青(1890-1949),十二桥烈士之一,四川绵竹人,名世祯,号翼、潜夫。
[5]转引自魏传义《绵竹年画的调查材料》,原文载1957年四川省文化局、四川省手工业管理局编印《四川省工艺美术资料汇编》第99页,这首诗是王干青民国二十二年所写。
[6]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农民在国家的方针政策决定之前,就偷偷开始了土地承包,包产到户,为中国农村的全面改革树立了典型。
[7] 《双扬鞭》为四川绵竹年画中门神的一种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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