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2月1日上午,为了解《巴金全集·集外集》拟收文章的情况,以及老人生平、创作中的有关问题,我同思和一道去巴老家。到的时候,老人正借助练步器在走廊练习走路。这次见面,我还就回族作家、学者、社会活动家马宗融的有关情况,向巴老请教。趁便,我提出请巴老为我选编的《巴金谈人生》写几句话,巴老应允了,要我给他一份纲目看看。这次谈话近3小时,是时间最长的一次。
2月4日我一个人又到巴老寓所,这次是专为送《巴金谈人生》纲目而来。这一天,家中只有巴老和他的九妹琼如老人,十分安静。满头银发的巴老,端坐在我对面的高背木椅上,双腿间架放着一根手杖,身着略显臃肿的栗色茄克式棉衣。老人举步维艰,但脸色红润,神态安祥。我们在由阳台改成的狭长形房间里谈话。初春天气,乍暖还寒。阳光穿过婆娑的树叶,再透过门窗的玻璃,斑斑驳驳地洒进没有取暖设备的房内。阳光虽未增加多少暖意,却平添了几分明亮。我坐在老人对面,真真实实地感到一种宁静,一种镇定,一种充实,一种信任。老人对我说:前言一定写,只是身体不好,可能短一些。我说:哪怕只写一句话也好。接着,我又补充询问了有关马宗融的一些情况。说完“正事”,我又同老人谈了些别的事情。老人主动拿出两件材料给我看。一件是浙江嘉兴县志办公室据1923年手稿打印的《嘉兴杂忆》残稿,另一件是65年前写有《春梦》片段的练习簿。为了不多占老人的时间,我进屋后一直没有取下围巾,脱去大衣。翻看那极其珍贵的稿本时,我显得笨手笨脚。身旁的巴老慈祥地看着我,不时轻声说几句话。看着老人双腿间的手杖,身上的棉衣,我突然涌出一个念头:老人那衰老的身躯也需要支持,老人那燃烧的心也需要温暖。翻看材料的我有点走神了。我离开时,巴老交给我两包书,托我带到北京,一包转王仰晨,是编译文全集用的,另一包是送给马小弥的原版外文书。他为带书增加我的负担再三表示歉意。想不到这次难忘的谈话成了我与巴老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1991年2月14日(农历除夕日):巴老为我编选的小书写《前言》
2月19日我在北京收到巴老来信。我急切地拆开老人亲笔写的信封,内中是老人一笔一画写成的两页《前言》。文末署“91年2月14日”,这一天是农历庚午年的除夕日。《前言》的全文是:
一九二八年在巴黎,我对一位朋友说:“我只想活到四十。”过了六十二年,我在回答家乡小学生的信中又说:“我愿意再活一次,重新学习,重新工作,让我的生命开花结果。八十七岁的老人回顾过去,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我老老实实地走过了这一生,时而向前,时而后退,有时走得快,有时走得慢,无论是在生活中,或者在写作上,我都认真地对待自己。我欺骗过自己,也因此受到了惩罚。我不曾玩弄人生,也不曾美化人生。我思考,我探索,我追求。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享受。人活着正是为了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一点光彩,这我们办得到,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比用来维持我们个人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为别人花费了它们,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结果,否则,我们将憔悴地死去。
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仍在追求。我不断地自问: 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开花?那么就让我再活一次吧,再活一次,再活一次!
读罢在人生途程中跋涉87个春秋的老人的自白,面对工整而苍劲厚重的手迹,蓦地,我眼前化出一幅景象:在人们忙碌地准备迎接新岁的时候,巴老静静地坐在临窗的小桌前,手中那管显得万分沉重的笔,在纸上艰难地缓缓移动,移动……我的双眼模糊了。幻象消失了,眼前是实实在在的写着400多字的两页稿纸。放下稿纸,我感奋,我崇敬,只是不知怎地,感奋中含着些许酸楚,崇敬中搀着几分感喟。我默默地对自己说:这就是巴金老人!这就是巴金的精神。
《巴金谈人生》是我为青年朋友选编的一本薄薄的小书。我力图通过书中精选的巴老有关人生的方方面面的言论,展现他数十年来所倡导和实践的一贯思想:人应该追求真诚的、充实的、有理想的、有奉献的生活。将巴老的手稿复印交出版社以后,我在《后记》中写了一段有感而发的话:“最有资格谈人生的人应该是严肃地对待人生的人。巴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怎样说就怎样做,至少是努力这样去做。正因为这样,在80岁的时候,他才能这样说:‘我绝不写文章劝人“公字当头”,而自己“一心为私”。自己不愿做的事我也决不宣传。我的座右铭就是“绝不舞文弄墨、盗名欺世”。’我们的确见过那种‘论’人生时头头是道,‘过’人生时则背道而驰的人。言行一致、身体力行与言善行恶、口是心非,其美与丑、高与低,真是泾渭分明。”我向青年读者们建议:“读巴金谈人生的书,还应了解巴金这个人。只有把书和人联系起来‘读’,才能真正认识巴金并理解他对人生所说的话语,受到更大的启迪和教益。对于其他谈人生的书和人,也应如此。”
1986年-1993年:巴老多次致信王仰晨要我和陈思和协助全集工作
20世纪80年代初,巴老开始编辑自己的全集。在全集准备、编辑、出版过程中,巴老与责编王仰晨主要通过书信商讨交流,留下了200多封谈有关全集事宜的信函。令我惭愧的是,在通信中,巴老十余次向王仰晨提到我的名字,要王仰晨找我和思和协助。在巴老的这些信中,第一次提到我是1986年1月。1981年,我发表了《巴金著译六十年目录》和考订巴老笔名的文章,又披露了巴老早期的一批新诗;1985年,出版了三卷本《巴金研究资料》。巴老显然注意到这些材料。因此,才对王仰晨多次提出让我和陈思和帮忙,出主意,提供线索,搜集集外文章。这些信件,我是在全集出版后才看到的。
令我惭愧的是,在全集编辑过程中,我帮忙不多。如果说做了一点事,主要是与思和一道搜集汇总集外佚文(即第十八、十九卷)。此外,协助征集了少量书信,代王仰晨查过一些人名注释所需的材料,回想起来,真的有愧于巴老的期待。我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是企望透过这一角,看一位文学老人、文学大师对自己、对文学、对读者高度负责的精神。
我还编写了一份《巴金著译年表》附于全集骥尾。1993年4月16日巴老致王仰晨的信中说:“《年表》我提不出具体意见,我只改了几个与事实有出入的地方,我只能保证没有差错。但这是存光写的,我不能要他照我的意见写,我想在《全集》中收入《年表》是为了便利研究工作者,我只是同意借用它作为‘附录’给读者一点方便。我还想将来《全集》再版,我或者自己写一篇类似《年表》的东西。”令人深深遗憾的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巴老未能如愿写出自己的年表。
2003年底,一位记者向我提出过这样的问题:“有人说巴金的一生,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同时有人说,巴金一生的追求,是20世纪乃至现在,中华民族的追求的缩影。您认为这种说法准确么?”我愿用我当时的回答来结束本文。
我说:20世纪百年间,中国知识分子遭遇了种种重大的社会政治变迁,经历了多次升沉起浮,在每一次重大的变迁之后,总是有的高升,有的沉沦,有的叛逆,有的妥协;有的高升后沉沦,有的沉沦后高升,有的叛逆后妥协,有的妥协后叛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有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坎坷,太多的沉重,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抗争。如果说巴金的一生,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不如说他是20世纪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缩影。我用的是“正直”这个词,而不是“优秀”或“精英”。所谓“正直”,并不抽象,不管他们生活在哪个时期,居于什么地位,从事何种职业,隶属何种党派团体,秉持何种思想观点,他们能以天下之忧乐为忧乐,他们咀嚼的不仅仅是一己的悲欢,他们向往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安乐,他们的物质生活可能贫乏但心灵永远丰富,他们愿意脚踏实地去做一些有益社会人生的事情。作为“缩影”,巴金只是20世纪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的缩影。巴金几乎亲历了20世纪中国所有的重大社会政治变迁,其间或升或沉、或“红”或“黑”,或激烈反抗社会或委屈妥协,他经受过世间顺逆处境的种种揉搓磨练,尝遍了人生酸甜苦辣各种况味。因此,在巴金的百年经历中,可以最充分地看到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曲折痛苦的人生之旅,更可以看到他们思想选择和心灵搏斗艰难悲壮的历程。
从青年时代起,巴金就追求祖国安定、繁荣、富强,世间平等、自由、幸福,人类善良、互助、和谐。他急切地接受外来思想,他渴望投身于实际斗争,他不顾健康夜以继日地写作,他呼号,他揭露,他控诉,他呐喊,他歌颂,都是为了追求和实现美好的理想。尽管他走过不少弯路,他有过诸多失误,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理想追求。他的理想,难道不正是20世纪以来中华民族无数志士仁人矢志不渝的理想吗?他追求理想的漫长过程和不懈精神,难道不正是20世纪以来中华民族无数志士仁人追求理想的过程和精神吗?在这个意义上,说巴金的追求是中华民族追求的缩影,应该是确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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