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隋唐时期的道教心学

编辑:Jina 来源: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
 
一  道教心学的历史缘起
 
六朝以来道教思想的蓬勃发展,直接催生了重玄学的思想理论。与重玄学同时,还有一股与即将兴起的佛教禅学相媲美的道教心学思潮,也正处于萌芽与成长的过程中。虽然它在当时的历史地位与所取得的成就,没有达到重玄学那样的高度,但对未来道教思想的发展,所产生了重大影响,甚至超过了重玄学曾经享有的地位。
一种新的思想学说的产生,必须具有相关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不能孤立于社会思想文化发展的整体环境存在。就道教心学的基本内容看,它是由具有共同思想倾向的一组新型经典表达的,这一组新出经典,是对齐梁以来道教思想学说的综合与提炼,许多相关内容,已见诸稍前或同期其它作品中。这一时期产生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太上老君清静心经》、《太上老君内观经》、《太上老君说了心经》、《洞玄灵宝定观经》、《太上洞玄灵宝观妙经》(本文所引道经,均见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版道藏,不再出注)等表达心学精神的新出经典,今天已成为道教徒日常诵读的功课。它们彼此具有密切的血缘关系,甚至是全本与节本之别,考察其内容,使我们产生了其核心概念从何而来,它们可能产生的大致时间是什么,它代表了何种思想倾向的疑问。在这一组经典之中,《内观经》与《定观经》最具有代表性,今存于道藏中的《烟萝子内观经》及《太上灵宝观妙经》,其实就是《内观经》的不同传本。
关于《太上老君内观经》与《洞玄灵宝定观经》的出世年代,元人朱象先在《终南山说经台历代真仙碑记》载,隋唐时陕西楼观道士田仕文,于隋开皇七年(587)披度为道士,师华阳子(即北周名道韦节),受“《内观》、《定观》真诀”,则表明这两部重要的道经,可能出世于隋唐之际。《内观经》为唐人引用,今天所知最早的材料为张万福《传授三洞经戒法箓略说》中,《内观经》问世的绝对年代下限为景云(711年)与先天(712年)之间。一般而言,道经出世且被后人引用,需要一个相对较长的流通时间,学者们由此推断其出世的最早上限为隋唐之际,应该是合理的见解。《定观经》出现了与孙思邈《太清存神炼气五时七候诀》(《云笈七签》作《存神炼气铭》)相同的“五时七候”说,孙思邈是隋末唐初人,依道门定制,“诀”是对经的解释,则“五时七候”说的出现在应当在孙思邈之前。孙思邈与《定观经》的“五时七候”,应具有同一来源。名道司马承祯在《坐忘论》也引用了“五时七候”说,反映了《定观经》当时流行的情况。然而他们所引,皆未及义理,仅是修持的论述。虽说若此,亦为《定观经》出世于隋末唐初提供了新的旁证。朱象先的记载表明,《内观经》与《定观经》出世于同一时期,然而从内容看,《定观经》与《内观经》是相互补充的,既然其问世年代相当,主旨雷同,合而论之,于理为胜。它出现于北方地区,也是极可注意的现象。上述历史记载昭示着这样的事实,道教的心学,不像过去人们所想像的那样,是对佛教的抄袭,而是自己的创造。
内观这一概念,在六朝的道典中使用非常频繁。《无上秘要》(卷四六)所引《正一五戒品》有“内观妙门”之说,而《洞真玉霞紫映内观隐书》(《秘要》卷七)以“内观”为经名,它其实就是《太清玉霞紫映观上法》(《七签》卷五三)。《上清金匮玉镜修真指玄妙经》起首所论,与《内观经》非常近似。又《太上洞玄宝元上经》曾有这样的记载:“昼夜照览者,研经内观也”。“仰观上天,俯察下地,然后内观,洞晓中也。洞晓中者,存三一也”。“中经内观,别自有经”。如此我们要问,“别自有经”的“中经内观”,到底是否为《内观经》呢?还是就指《洞真玉霞紫映内观隐书》呢?《帝君明灯内观求仙上法》(《七签》卷四八):“明光启玉皇,上受《内观经》”;“明灯照行年,散光焕八方;婴婴色象澄,内观朗空洞”。所言者是修行存想,非心灵的修炼。唯有《洞玄宝元上经》与《太上老君内观经》,旨意较为一致。这说明,《内观经》的确与上述各种“内观”修持有着或近或远的联系,但非其直接的来源。
通过对《内观经》内容的分析,发现它的论述大多已见于别的前代典籍。如《太上洞玄灵宝业报因缘经》与《太上灵宝思微定志经》、《洞玄灵宝道要经》等,只是使之更精炼。也有不少内容,见于更早的著作,如《淮南子》与《黄帝内经》、《庄子》。经对照研究,基本可以判定,《内观经》继承发展了传统的观想理论,使之向精神解脱与长生不死统一的新方向前进,三一论的理论成就与思想背景,成为《内观经》最基本的取资对象与精神价值判断的标准。这是一个以本体论为核心,同时容纳了宇宙论的论述心性解脱的思想体系。拙作《心学释义》(《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1期)曾因当时没有太多的依据,颇疑其较为晚出,将《内观经》问世的年代与发生影响年代等同,断之于中唐,现予以修正。本文的主要任务,是以《内观经》为基本依据,尽量吸收《定观经》等论述,考察道教心学的理论建构与历史意义。
 
二  道教心学的理论建构
 
    1.阴阳布化,万物以生  《内观经》对宇宙万物的生起,其论述不像别的经典那样细致,仅有简略的概括。它指出,“天地构精,阴阳布化,万物以生。承其宿业,分灵道一。父母和合,人受其生”。除去“承其宿业,分灵道一”一语,显系从《系辞》而来。《内观经》把阴阳与道进行了区别,认为阴阳化生是事物存在的物质基础,而阴阳气化以道为存在运动变化的依据。“宿业”是指天地真父母与父母精血的偶然结合,才使人有了现实的生命。对于生命的孕育过程,渐次论述了人在母腹中从一月到十月成熟的阶段性。接着说,“太一帝君在头,曰泥丸君,总众神也,照生识神,人之魂也。司命处心,纳心源也。无英居左,制三魂也。白元居右,拘七魄也。桃孩住脐,保精根也。照诸百节,生百神也。所以周身神不空也”。作者认为,人体内的各脏器,均受大脑的控制,而各器官又彼此联系,共同构成人的生命存在。其中,心与脑的重要地位,为作者特别予以了强调。人通过与外部元气的沟通,使生命的机能得以延续发挥。“元气入鼻,灌泥丸也,所以神明形固安也。运动住止,关其心也,所以谓生有由然也”。人通过口鼻与外界交流,使生命得到滋养,生命活力才得到了表现。这里,还没有后世内丹学尚阳说的出现,依然坚持了老庄道家尚阴的传统观念。
2.心者,一身之主  依照《内观经》的认识,心在人的生命存在中居于核心地位,修道的核心是心灵的修持与净化。作者如是言,“心者,禁也,一身之主,禁制形神,使不邪也。心则神也,变化不测,无定形也,所以五脏藏五神也”。心在五脏中居于主宰的地位,但它必须与其它器官相匹配,发生知觉判断、心理意识等活动,而精神“无定形也”,说明精神不具有物质形态,心灵发生作用就是神,“其神也,非青非白,非大非小”。精神活动的神妙莫测,“变化莫测,混合阴阳。大包天地,细入毫芒。制之则正,放之则狂。清净则生,浊躁则亡。明照八表,暗迷一方”。清净是心灵的本然状态,而当心灵的本然状态发挥作用的时候,就可以产生“明照八表”的观照能力,否则就会“暗迷一方”,失去了心灵的理性自觉的本质作用。修道实践的要旨在于,“但能虚寂,生道自常。永保无为,其身则昌。世以无形,莫之能名。祸福吉凶,悉由之矣”。保持心灵的纯洁凝湛,是吉凶祸福之本,如果能够实现自我存在的本然状态,就可生命长存而智慧明觉。
《内观经》具有区分人的本来生命存在状态与现实活动状态的意识。其论述首先追溯人的存在本源,来自阴阳气化。其次,从心的生理功能,进一步论述心灵在人的存在中的地位。在对人的生理、心理属性进行说明时,对存在论问题与意义论问题进行了适当的界定。最后指出,修道实践就在于保持心灵的虚寂本性。人不能实现“生道自常”的解脱目标,根源在于,虽然“始生之时,神源清净,湛然无为”,可是随着生命的成长,“既受纳有形,形染六情”,从此迷失了自我的本性。如果要回归原本的清净,当“内观己身,澄其心也”。由于作者说明了心的决定意义,所提出的“内观己身,澄其心也”的解脱方法,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内观经》真正具有理论时代性的内容,是它对心、性、情、命等的分析概括,这一论述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从道受生谓之命,自一禀形谓之性。所以任物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出谓之志。事无不知谓之智,智周万物谓之慧。
此说又见于《黄帝内经·灵枢》与《子华子》。命指个体存在的必然性,它是道的作用在人身的表现。事物分有元气具有特殊属性,此性即个体事物的内在本质。决定人的行为意识的主宰是心,心的记忆功能叫做意,而意的决断表现就是志。智指对事物的正确认识,慧则指对普遍本质的把握。“气来入身谓之生,神去于身谓之死。所以通生谓之道,道者有而无形,无而有情,变化不测,通生群生。在人之身则为神明,所谓心也。教人修道则修心也,教人修心则修道也。道不可见,因生以明之,生不可常,用道以守之。若生亡则道废,道废则生亡。生道合一,则长生不死,羽化神仙。人不能保之,以其不内观于心故也。内观不遗,生道长存”。元气的活力凝聚于人体,生命就成为现实的生命。死亡即是人不再具有精神活动的能力,如果丧失了精神活动,表明生命存在的合理性的终结。道就是决定事物生死存亡的决定力量。它存在而不是有规定的具体事物,但具有永恒的运动变化的表现。神明就是道在人身的体现,所谓神明即是心。修道即修心,修心即修道。道不可见,必须通过人的生命存在加以反省,予以证实。人不能承载道的作用,意味着对存在意义的背离。如果使生命与道永恒合一,这就是神仙的境界。不能保有自己的生命,实现人生的自由,是因为对自我与自然的反省存在着不足。如果彻底洞察了宇宙人生的奥秘,就会成为逍遥自在的觉悟者。《内观经》既有鲜明的理论创造,体现了道教思想成长的新方向,又保存着大量的旧有认识,反映了新旧交替时代道教理论即将突破原有范式,建立新的理论范式的过渡特点。一方面,运用汉代人符天数说,说明人“法天象地,含阴吐阳,分错五行,以应四时”,“万物之中,人称最灵”的尊贵;另一方面,又充满了如对道、性与心的概括的新的精神创造,成为一个包容新知与旧学的奇妙思想体系。
神明在《内观经》中是一综合概述,指心灵的一切活动及本质存在。由于它较为合理明确地区分了心、意、志、智与慧的相互关系,才使“内观”的自我心灵明觉,具有了丰富的内容。这一观念,在《定观经》中得到了一定的拓展。心在《定观经》中是一核心概念,有多种含义。定观意为定心,此心其实大多指心灵活动的表现,如心理、意识、知觉、情感、欲望等等,这是心之用。心体与本心则指心之理,即《内观经》所谓“自一禀形谓之性”。作者指出,“本心清净,犹如水镜,照用无碍,万物俱现”(释“若水镜之为鉴,则随物而现形”)。心灵本具的知性能力不受任何蒙蔽染著,即是“本心清净”,而由心灵生发智慧则可以“照用无碍,万物俱现”,当然是指心之用。寂静是心体的固有形态,它必须经过观与定的工夫,才能呈现出无穷的妙用。“心体寂静,妙用无穷,故名真慧”(释“若定不求慧,而慧自生,此名真慧”)。本心与心体皆指心的形上性质,这说明心为体用一如的整体,感而应物,应物则生非,寂而常通,智慧则无穷。而定心就是要使心灵后天的本能作用,经过合乎其本性的调节,去除其缘物而生的不确定和无规范活动,达到无过与不及的中和状态,应物而无住于物。因此,定心的过程,所反映的是主体自我理性的自觉增长,是对自我的升华和重塑。“从定发慧,名为放任。定慧齐融,名曰得所。定多即愚,慧多即狂。定慧等用,名曰调适”(释“心若不动,又须放任。宽急得所,自恒调适”)。所谓定多慧少是指对心灵正常活动的过分抑制,由于抑制过分,心灵的容摄力量被窒息,痴愚就是切断了本心应有的观照作用。慧多定少适与定多慧少相反,以放纵的感性知觉为真实,为表象所迷惑。作者要求定慧同一,不偏不倚,由定发慧,才有真慧的无穷妙用。真慧实指真理性的认识,慧则为知觉或所谓常识意见。真慧克服了以慧为名的知识的不足,业已溶化为主体的德性,“智照不灭,名曰自然,行而久之,契理合真,故云得道”(释“行而久之,自然得道”)。此乃转识成智之谓。《定观经》的心论虽然较《内观经》为详,但不超出《内观经》和思想范围。
    3.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  由于《内观经》等以人的存在,说明意义与价值问题,道论与心论的地位发生了置换,道论变成了心灵自觉的内容与基本要素。在“所以通生谓之道”的基础上,作者进一步指出,“道无生死,而形有生死。所以言生死者,属形不属道也,形所以生者,由得其道也。形所以死者,由失其道也。人能存生守道,则长存不亡也”。事物具有生死的周期性,而道是超越生死的绝对存在者。前面的说法当然是正确的,最后一句则犯了逻辑错误。死亡是失道的结果,人之失道,原因在于“缘六情而起妄”,背离了“本来虚净,元无有识”的先天状态。修道之为修心,正是要回复原本的清明。《内观经》认为,清净的心灵,必然与至道同一。
    人常能清净其心,则道自来居。道自来居,则神明存身。神明存身,则生不亡也。人常欲生,而不能虚心。人常恶死,而不能保神。
使自我心灵清净无染,人就不会与道发生矛盾,神明就会永存,实现生命的不朽。清净其心则道自来居的说法,有一定的不足,道成为外在于事物的他者,道无处不在的意思没有被充分地加以考虑。“所以通生谓之道”的概括,指明了生与道的内在统一性,道为本质,生为现象。这是一本体论的规定,作者以逆推的论述方式,得出了生存则道存结论,如此说明长生的可能性现实性。
    4.道以心得,心以道明  人的死亡是情感欲望对生命本质的侵蚀,决定于心灵是否纯洁清明,得道是通过对心灵的修养实现的,离开修心,别无得道。得道不是获得某种物质性的东西,而是精神的觉悟,是心灵对道的领悟和认识。“道以心得,心以道明。心明则道降,道降则心通。神明之在身,犹火之在卮,明从火起,火自炷存。烛因油润,油藉卮停。四者若废,明何生焉?亦如明缘神照,神托心存,心由形有,形以道全。一物不足,明何依焉?所以谓之神明者,眼见耳闻,意知身觉,分别物理,微细悉知,由神以明,故曰神明也”。心、道、神明、形体四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可以表述为,道非外在于人的存在,它可以被心灵所掌握,而心灵也因对道的明觉日益纯洁。心灵不能脱离形体而存在,人的智慧神明又是心的功能,如果心灵失去了形体的保障,心灵的功能将受到限制,形体之所以能够完整地存在,是道的作用。这四者相互依赖,一旦失去了其中任何一方,神明就失去其基础。神明不是别的,是指人的感觉、意识、知性判断、理性自觉的能力,因为它来自人自身具有的生命活动,具有神妙不测的功能,因此称为神明。
心是生命力量的体现者,故修心致道的具体内涵是,“所以言虚心也,遣其实也;无心者,除其有也;定心者,令不动也;正心者,使不邪也;清心者,使不浊也;净心者,使不秽也。此皆已有,今使除也。心直者,不反覆也;心平者,无高低也;心明者,不暗昧也;心通者,不质碍也。此皆本自然也,粗言数者,余可思也”。如上修心的方式,都是针对后天的具体活动面临的困境的手段,虚心遣实是指克服自我中心主义,打破封闭状态。无心除有则是指不以己有知识而障闭新的事物,保持心灵对事物的观照能力。定心不动意味着毁誉对己无所加损,不使心灵发生变异,指出了心灵活动具有自发性的特点,则正心就表示心灵不为外物的刺激流荡失真,此心于此当指情。清心不浊的提法显然是作者意识到,意志是心灵活动的内容之一,使心灵时刻处于人的本真状态,是决定行为是否适度的条件。净心不过是进一步的说明,克倒非分之想。所以作者明确指出,“此皆有也,今使除也”。修心诸说都是根据心灵活动的具体表现的论述,不是抽象地讨论一般的原则问题。经过具体的修炼,达到本真的明觉。修心与求得生命永存是一而二的关系,修心使自我“保神固根,精气不散,淳白不分,形神合道,自飞昆仑”,所以说学以致圣“唯在心志也”。觉悟是心灵的自由,当然包含了生命永存。
生存即道存的结论,指明了生命价值在人生意义中的重要地位。它同时蕴涵了世界的意义,离开了人的观照体会,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世界的观念。而“形神合道”的要求与修道规范,则把追求人生的自由,当作人的必然使命予以了肯定。这样,“道以心得,心以道明”就合理地表现为,对自我的观照即是对世界的观照,自我意义的实现即是世界意义的实现的思想。心学的主要观念与基本认识,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5.内观之道,静神定心  《内观经》“内观”之意为定心,定心必须建立于对客观存在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上,不能排斥与世界的联系。“内观之道,静神定心。乱想不起,邪妄不侵。周身及物,闭目思寻。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外观万境,内察一心。了然明静,静乱俱息。念念相系,深根宁极。湛然常住,窈冥难测。忧患永消,是非莫识”。内观不排斥对外境的观想,但主旨在于静神定心,使心灵达到平和充实舒展愉悦的境界,它也不是一味为求静而静,最终目的是使心灵“湛然常住”,完全安宁,心灵不再有丝毫的波澜。此义也即《定观经》所谓定观。“证得此心,故名灵宝。定者心也,如地不动。观者慧观也,如天常照。定体无念,慧照无边,定慧等修,故名定观”。上天赋予人与天地同功的德性,通过对心灵的修持,则可生发出无穷的智慧,从而实现人生的觉悟解脱。
《定观经》指出,舍事是修道的前提,“夫欲修道,先能舍事”,所谓修道舍事,意思是“进趣之心,名为修道。一切无染,名为舍事”。只有心灵没有任何染著,心灵树立坚定的意志,才能进入修道之门。破除染著不是主观意识上拒斥一切,而是对面临的事物,不与心灵发生冲突,“外事都绝,无与忤心”。不为任何尘累束缚,这样心灵将保持固有的平静,如此可“心境两忘,即无烦恼”。定心当然要求心灵处于中和状态,然而定心不是现实地先天地永恒地存在着,克服情感欲望对人心灵的困扰,才能达到定心的目的,因而定心是结果,不是原因。实现定心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慧观,制约心灵的波动。“内观心起,若觉一念起,须除灭,务令安静”。释文指出:
    慧心内照,名曰内观。漏念未除,名为心起。前念忽起,后觉则随,起心既灭,觉照亦忘,故称除灭。了心不起,名之为安,觉性不动,名之为静,故称安静。
心灵本有知觉觉悟的能力,以此天赋知觉能力来观照漏念生非,直至使有意识的澄清心灵的活动的意念最终止息,这种状态或可命之为纯直观,但生命并未因此停滞。止息妄念以至任何有意识的心理活动,它不意味着将心灵须臾不离的感知本能剥落,因此观照仅是针对妄念的不正常情形而言,“唯灭动心,不灭照心”。其内容是,“妄想分别,名曰动心。觉照祛之,故名为灭。慧照常明无有间,故名不灭照心”。妄想与漏念实质上没有区分,与动心亦为同义语。内观慧照之所以能够克服妄念的纷扰,作者有一基本的判断,“人者,通理达性之人也”(释“天尊告左玄真人曰”),通理达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正因为具有这样天赋能力,才可使人以其理性能力,抑制消除妄念对人本性平和的干扰。如果执著于对念的克制,非其自然作为,则走向了愿望的反面,所以作者同时指出,“但凝空心,不凝住心”。这是指,“不起一切心,名空心。一切无著,名之不凝住心”。事实上,起心与凝心指向的对象有所差别,起心多言著相,与客尘相联系,凝心则多指对主体的心理意识活动的主观处置,《定观经》要求“不依一法而我心常住”。意即破除我法两执,因为“若取一法,即名著相。心不取法,名为不依。照而常寂,故为常住”。
“照而常寂”的含义,准确地说,就是主客同一的境界。经过不断的安心处寂的训练,心灵将会出现动静一如的结果,“有无双遣,寂用俱忘,万法不地,名之唯一”(释“有事无事,常若无心。处静处喧,其志唯一”)。体用不二,即动即寂,如此可名为真定。所谓真定,“制而不著,放而不动,处喧无恶,涉事无恼者,此是真定”。此真定与天台的止观法门,从内容看没有实质性的不同。真定的状态作者认为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空而常用,用而常空,得本元寂,故为真定”。这一解释将前一段话的内容进行更为准确的发挥。“得本元寂”说明作者认为人性本静,染著乃后天的表现,重新回归本元的寂静,意味着解脱的实现。这种达到本元状态的寂静,是智慧呈现的时刻,真正实现了人生的自由。道与心一是人的存在的先天原理,觉悟正是这一原理的现实化。
《定观经》对佛教“定慧双修”观念的吸收,要远比《内观经》等分量为重,但不容否认,庄学关于心性自觉的认识,是其理论的最基本来源。道教心学的初步提出与逐步成熟,与佛教禅学的出现大致同时而略早,共同标志着中国哲学心性论阶段的到来。这一问题的提出与研究,为考察佛道关系与中国文化的历史发展变化,贡献了富有深度的课题。
 
三  道教心学的理论特点与时代意义
 
现代学者将心学的起源追溯至先秦时的孟子,道生的理论与禅及陆王心学,视为心学的典型形态,从来没有注意到,道教居然会蕴含心学的体系于其间。在卢国龙《中国重玄学》(人民中国出版社,1993年)与王卡注译之《道门观心经》(三民书局,1998年)之前,几乎没有人过问道教的心学创造。卢国龙与王卡都把《内观经》纳于重玄学的理论框架下加以评说,与之不同,本文强调其独立自存的意义与价值,认为它是与重玄学并列的重要道教思想,虽然它与重玄学关系密切。而就对心学的基本定位来说,主观唯心论是以往的研究者对心学的简要评价,这一来自西方哲学的概念,无法清楚说明心学的意义,混淆了中国哲学的理论特色。为什么说心学是哲学思考的重大转向,这主要在于,心学的主要观念,建立于离开了人对世界的反映,世界无意义的基本立场。而世界的意义与自我的心灵,本来就是不可为二,否则即是二本,宇宙存在着两个终极的并列的价值本源,因此说心外无道,道外无心,心道合一。对意义世界的体悟,就是对心灵的体悟。这不是不承认道的存在的客观性,而是说这种客观存在之道,舍心无从觉察,只有心灵的内省,才能实现至道的澄明。是则孟子言“良知良能”,扩充善反之说;庄子言“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性修反德之论。言虽有不同,义则一也。
道教心学的出现,是中国哲学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与儒家与佛教不同,道教哲学继承了道家推天道以明人事的传统,但对天道人事的地位,予以了置换,我们从《内观经》等清楚地看到,心灵明觉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对宇宙气化的论述,传统的气化论仅是说明的人的自然存在的理论前提,而重点却在说明人的存在意义问题。正由于中国传统哲学无一例外承认道的绝对性、客观性、实在性与普遍性,才使中国哲人对人与宇宙的关系的认识,是心即理与性即理,其分岐仅在自我心灵是否即是宇宙本体之道,还是自我心灵以宇宙本体之道为存在依据上,都不否认其明觉主宰的功能。结果在为学之方上,借用《中庸》的概括,产生了“尊德性”还是“道问学”之别。道家偏向于尊德性的道路,如老子强调“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儒家则靠拢于道问学一方,强调“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认为其中存在着阶次高下的不同。作为道家的历史继续的道教,之所以能够在北宋之前的漫长时间里,在哲学思考的深度与广度上,远远超过儒家哲学的贡献,原因在于儒家哲学缺少本体论传统,因而其伦理道德学说,较少形上学的成分。虽然历史的发展没有减弱道教对阴阳气化问题的关注,但我们应当承认,以《内观经》等为代表的心学经典,是在宇宙气化的框架下,以主客体关系的论述,说明人生意义的。道家道教从来都把人理解为宇宙存在中的人,人的活动,必须在主客关系下才能得到理解。由于承认万事万物的生成变化,同人的生死存亡一样,是气化的产物,因此,追寻这种必然变化的内在根据,就成为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当然内容。
认识自我存在与宇宙本质的关系,并能达到理性认识的自觉,才能使人生意义真正呈现。至于修真的实践活动,从根本价值上说,一方面提供了通过自我认识宇宙的手段方法,因为人是微观的宇宙,觉悟不是知识,认识自我就是认识宇宙,舍此别无真理。在另一方面,对自我的认识必须在人与宇宙的关系中才能得到解决,是自我对宇宙的观照,心灵对宇宙的容摄,这就必须回答心物境智能所诸问题究竟为何,才能说明人与宇宙的同一,以何种手段达到这种同一才是合理的等问题。
《内观经》心之理为性,而性是本然之道的具体化。迷惑的产生,以自我对外部世界及自我存在的感知为条件,动静、一多、常断、有无、体用等,既是客观世界的客观存在,也是人认认的对象与内容。大千世界纷繁变化与人生的困境,促使人叩问这一复杂的世界的内在奥秘,寻找那一不变的永恒的统一体。当实践的深入与理性的发展使人类足以有能力面对这一世界时,人类的先知无一例外地宣称自己是世界的主人,而主人翁的地位,则要么以神灵的恩赐要么以自我的优越为证明。道家道教把人视作阴阳天地分化顺序演变过程中,最有灵秀的一物,这种灵秀的优越性质,则在于唯人可领悟深远的玄德,与天地之道同一,完整的体现宇宙的精神和价值。而这种证明自我价值的过程,又是逆反的提升自我生命存在的过程。自我生命的提升使心灵摆脱现象及自我有限性的纷扰,从而无为而无不为。心灵对世界的领悟并使心灵纯洁化的过程,由于在《内观经》中出现了道、命、性、心、意、志、智、慧的论述,特别突出了心的主宰地位,提出了“生道合一”的命题,才使“道以心得,心以道明”具有了较为坚实的逻辑基础。使“生道合一”这一强烈反映道教精神向往的命题,更具真理性。人是气的膨胀分化的产物,“形染六情”不仅没有道德上的善恶观念,而且强调了六情的出现正是人的必然命运。人之失道,是“缘六情而生妄”,则把迷惑的根源,看作是心灵执著于感觉欲望造成的局限,迷惑不再是外部事物对自我心灵的干扰,而主要是主体自我的心灵明觉本性,没有充分得到呈现。这就避免了佛教把外部事物,视为恶的无限力量的消极认识。
为什么得道是心灵的自觉,一句话,道“在人之身则为神明,所谓心也”,得道觉悟就在认识自我与世界。而世界是无限的世界,人是有限的个体,对世界的认识只能局部的片面的某一环节的把握,因此是知识不是真理。又因道在人身为心,故识心则会道,而对心的认识,必须是在对世界的观照中,才能实现,否则,心灵将成为悬空孤立之物。禅学往往把个体的情感体验,如烦恼、欲望、怨恨等,视为妨碍心灵清明的障碍,但它没有正面说明这种消极的存在,也是心灵发用的表现形式,从对心灵的经验活动中阐释其存在的合理性,这就会使心器的认识功能与情感作用,相互脱节,由知情意构成的心灵整体遭到破坏。《内观经》与《定观经》等不这样看问题,它承认主体自身的认识存在着高下之分,本能的情感活动虽然存在着不足,但不能构成对心灵本质的冲击,之所以情感表象的存在占据了主导地位,最终的原因是心灵的明觉没有充分发挥,才抑制遮蔽了心灵的纯洁,只要有适度的方法引导,就可实现心灵的中和状态。内观是实现心灵明觉的手段,是启悟心灵方法。由于心是动寂一如的整体,“寂然不动”是心之全,“感而遂通”是心之用,心灵的动寂,以动寂之理而动静,动寂之理即是心之性,亦即本心、真心,“心为神主”为形上之理,“动静从心”之说才合乎逻辑要求。清与静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才可说明本心的性质,动与浊则可由此表示心灵的发用及存在的局限。
小结上述内容,可把道教的心学与佛教禅学的异同,概括为以下几点。道教心学从未脱离究天人之际的思考模式,在整个禅学中,对天的存在问题却不大关心,因此,双方哲学出发点存在区别。道教以形神心性的统一,来论述修真与智慧明觉的一致性,强调生命存在的意义,禅学则直接把人生意义理解为自我的觉悟,这当然是佛道两教价值观岐异的具体化。二者共同强调了以心悟道,道不在心我的观念,但在对心性问题的认识上,心与性地位不同。禅学的核心在对自性清净圆满之心与念的关系的分析,心之迷觉与净染是其关注的焦点,而道论则以心之动静为基础,包容迷觉净染的相关内容,讨论反本复性问题,这其中,双方又隐含了对性情真伪的界定。
作者:强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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