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日本音乐家恭恭敬敬、满脸虔诚的仪式,脑子里不禁出现了中国乡村庙会的景象:说书艺人把三弦随便丢在地上或往墙边一靠,落满尘土,既不讲究操持,也不讲究姿态,脏兮兮的手,抄起来就弹。且不论演奏水平(中国民间艺人水平非常高),单就那副满不讲究的做派,就把份儿丢尽了。古老乐器的神圣性已被民间化打磨掉了灵光。古代文人抚琴,沐浴焚香,恭敬有加,对待乐器的态度如同对待老朋友,甚至有对乐器顶礼膜拜的事(先秦师襄子)。敬畏是被仪式塑造的,仪式把人对艺术品的态度提到了尊祖敬宗的高度。规矩都在“大破大立”中丢得差不多了,缺乏精致,没有尊严,失落了文化品格。日本人对身怀绝技的音乐家崇敬有加,对来之不易的乐器奉之如镜如花。而家乡粗鄙的乡村艺术,越来越不如东洋文化雅致,连最讲究的古琴也随便如常,斯文扫地。体会邻国同行保护古代礼节的意识,不能不说,作为音乐学者,我读到了另一个日本。
就大部分人看来,“发明”乐器与“采借”乐器的距离不止一箭之遥,此话说得有点刻薄,想说没有发明乐器的文化很幼稚。中国人如是说,不排除自抬身价的心态,好像在缔造者眼里,发明乐器的智慧是打倒对手的有力武器。对于“采借”者,我们有种老大的感觉。但学术界认为,采借比发明更具广泛性,通过采借获得文化消费,比之创造者的数量大得多,这个道理如同发明木匠工具的是鲁班一人而使用者千千万万一样。这话大致不错吧,初听此言,确实有点像受日本芥末刺激为之鼻通的感觉,自家乐器在人家手里如此受敬重,敬意不禁由衷而来。
虽然日本于一个世纪前宣布“脱亚入欧”,但在一个世纪后,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首先提出了“无形文化财”保护(翻译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理念,这是因为日本不像中国有那么多原创性财富(富足到让发明者过分沉重的地步),因此,人家在此领域先行一步不是没有原因的。现在我们也意识到文献的传统很伟大,但民间传统更伟大,因为这是活的传统。
赴东京开会的最后一天,主办方组织参观“日光东照宫”。保存完好的古老建筑保持了中国唐代寺庙巨大外檐的式样。环绕大殿屋檐下的木地板成为与土地连接的过渡带,这种廊道让人想到中国四合院的回廊。来者需脱鞋入寺,虽然麻烦,却也让人生出恭敬。走进寺院印象最深的不是建筑,而是环绕寺院的茂密森林。粗壮高大的树木并非一棵两棵,而是分布山峦,数以千万计,它们把清新空气吐向蛰伏山脚的小镇。汽车穿梭于森林,让人一目了然的树龄为深藏其间的寺院作了历史岁月的脚注。一座座古老石桥分布小城,狭窄的石桥一点不让主人觉得丢脸,没有像我们一样非要赶着现代化一律换为钢铁通途。附着绿色藓苔的老石头,让人觉得贴近自然。泛起浪花的流水在桥下腾起,水量充沛。日本人花钱购买别国木材,却让家园森林原封不动,完好无损,数人抱围的树干,说明主人保护环境的主动攻略行动中的长远目光。
又想起中国庙会。陕北佳县的明代道观“白云观”,是与日本寺院同样古老的明代建筑群落,周围刚刚种下高不盈米的矮小松苗,幼小身躯无法阻挡住漫天狂落的黄沙。看着别人保护环境百年如一日的意识,心里不是滋味。长成一棵大树是一二十年的事?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做事,后人受惠。培养一个文化品种,又何止数百年?令一个品种消失,如同砍倒一棵大树,瞬息完成。
经历过向中国学习并养成善于学习他文化的日本人,在具备足以融化他文化的能力并创造出新文化时,便开始把“采借”他文化的精致仪式展示于世,让世界认同其神圣性和历史延续性,虽然日本对文化原创性没有发言权,却独享着保护东方传统的优良声誉。(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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