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在我看来,两千多年是小传统。国学的视野原来受限制于汉字,无法看到五千年至一万年以上去。人类学通过它的考古实证,将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这一套人类进化的完整过程还原出来了。刚才讲了道家,其实儒家也有原生态的思想,如孔子。今天我们讲先进文化,这个词从哪来的,《论语》里有一篇题目就叫“先进”,“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按通常的理解,孔子是最讲君子的,那他怎么会认为野人先进,君子后进?孔子还有一个判断,如果让他选择,“吾从先进”。他是站在野人这一方的。那野人是什么?就是咱们说的文明与野蛮(原始)的对照吧;也有人说指在朝在野。不管怎么说,孔子没有站在君子这一方。而且在孔子讲的古礼中,夏礼,夏朝的“礼”,“吾能言之”;殷礼,“吾能言之”。他说他全能以口头方式表述;写成文献的,对不起,“不足征”。这说明什么?说明儒家背后也牵连着一个大传统,那是十万年的口传文化传统。人类学让我们重新理解了国学背后那个失落已久的、大概有十万年之久的口传文化传统。孔子告诉人们,他“述而不作”;到孟子那儿,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道家也是一样怀疑文字书写的。这些人对新建构的、文字书写权力的这个传统是不信任的,或者说是保持坚定的距离。就“论语”这俩字,一看从言字旁,就知全是oral(口头的),就是今天说的“口传与非物质文化”。在我看来,书写文字三千多年,是小传统;而原来被看成是小传统的,口传的文化,有十万年,那才是大传统。推崇音乐和诗歌的孔子,实际是维护大传统的价值观。儒家、道家,都源于大传统,就是国学背后的那个根脉,通过人类学,我们找到的是真正的大传统,那才是原生态。
三
徐新建:《论语》第一句话讲的是“学”和“习”的关系,强调一对并列概念。“学而时习之”的这个“习”,是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它讲的就是实践,是发用,是身体力行。
在这样的层面上,怎么理解传统?我不同意继续用“大传统”和“小传统”来作区分。这是等级偏见。若硬要分的话,也该作结构性和中性的分。比如,传统的层面和表现形式不一样的,有“书面传统”,“文本性传统”以及“口头传统”和“践行性传统”,也就是前几年我们谈到的“文本中国”跟“实践中国”那样的区别。对后一种传统,无论是被强调为草根也好、民间也好,或实践性与日常性也好,都是认知本土不可或缺的层面。对于“国学”应当由此而作全面观。在我看来,如果要说有一种“儒学精神”存在的话,其核心就是“学而时习之”,强调的是内与外以及知与行的双向统一。
第二个话题是“礼”和“野”。有人讲到“礼和野”的关系是“求”的关系——“礼”失之后到“野”去求。可需要问的是:为什么要到“野”那里求?答案涉及到更深的层面:礼产生于野。所以在失掉之后才可能,也只能从“野”里重新找回。所以就“礼”和“野”的关系来看,面对传统,我们的“礼”肯定已经没有了。怎么办?“求诸野”!
再者,所谓的“野”不一定是原住民,不一定是少数民族。作为与“礼”相对的存在,在“国学”自身的传统里面就有,我们不能把国学限于经典和精英。比如我们可以看一下《三字经》。《三字经》可视为一种习得的传统和实践的国学。其最初的两句话道出了很深的人与文化之道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其中也有两对概念,就是“性”和“习”,也突出了“习”的问题。对于这段话,我曾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作人类学阐释。它讲的“性”是汉语里面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关涉到性命问题。“性本善”的“善”,不是伦理学意义上的那个“善”,而是“完好”、“完备”的意思,也就是讲人之本性是否展开和完备。是则善,否则非。人之初,亦即所有人的开始、起头,皆是完整的状态,所以说“性”是“相近”的,人与人因性而“近”,却因“习”而远离。这个“习”,就是后天的习得、习惯,也可以说社会和文化,亦即文明的东西影响。习得不同,差异出现了,继而矛盾冲突也随之产生。
主持人:多元化了。
徐:国学的话语空间非常大。它是一个符号,但是不要被表面的两个字僵化了。“国”,一个边界;“学”,一种文本,若仅此而已,二者都会异化。国学作为一个符号,应是立体的诠释系统,包括刚才所讲的智慧、身体力行的实践层面以及不断演变的历史过程,应当包括心、性和见习等这样一种完整的知行合一形态。
许多人使用“原生态文化”这个词语的时候,把其假定为“传统”和“前现代”,意味着认可了人类发展的单一维度和线性坐标,而且不可逆转。这种不可逆转的单线时间观是危险的。根据这种假定,人类社会一往无前,不可逆转,任何文化一旦改变就“回不去了”。于是本来可理解为本性展开还是异化的问题,就变成了社会形态在时间上可否逆转的问题。
郑:但你得承认历史的确是回不去了。
徐:我说的不是回去。你看以前还有人说“返”、“归”,都不是在说时间上的问题,而是在指出性命的“正”与否问题。比如说,有人今天犯了错,明天再改正过来,那当然是可以的。所以不是回去,而是恢复、复兴。一味提“回去、回不去”是很危险的,其结果会导致悲观和消极,甚至破罐子破摔:反正都回不去了,哪管它洪水滔天!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四
叶:从学理的意义上传统可以划分为原生和次生。我将一万年以前的,或者是五千年以前的传统看作原生态。汉字以来的书写传统为次生态,工业主义的为反生态。有了汉字,有了文明,有了城市,开始为国族而战争,叫次生态。相对当今的工业文明,农耕文明也能长时间发展。仰韶文化居然一两千年,进入文明史一个朝代平均寿命三百年。
主持人:发展慢的,持续时间长久。
叶:国学的传统中蕴含着高度的智慧,而且是属于全世界的。只有这一个地方的传统延续至今,汉字还在用。但是没有自觉,没有世界的眼光重新去把握它。
主持人:按您的说法,那个跟次生态相对应的国学,本身是有缺陷的。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建立跟这个次生态相对应的新的国学。
郑:如果这么说,我有一点提议,先秦这一套确实提出了几乎所有的问题,后面把它传承过渡下去。它毕竟是大传统,一直这样那样统治或影响着我们。先秦提出了问题,并没有解决问题。所以从儒学的发展,到宋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套了。到王阳明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套了,这个大传统也是不断发展过来的。这个过程当中,各种民间的传说,各种各样的野史,都很丰富。这些小传统,同时推进了中国文明的前进。近代以来,要革命,主要是针对这种传统文化,特别是以孔家为代表,所以那时候要打倒孔老二,多少次都是以他为代表。儒释道,这三者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儒外道里,儒里道外,都有。
主持人:互相融合。
郑:是互相融合,是这样一个东西,好多人都比较承认这个东西,你要说这个不是大传统,那改成次传统,好像很难接受。
叶:那我问你,三星堆你去过吗。郑:三星堆我去看过。
叶:距今三千年了;两米六高的青铜人,那是大传统还是小传统?
郑:这个,看你怎么看了。叶:你看它以前。郑:那你怎么看?叶:我看是大传统,你看。郑:在中国,只能是小传统。叶:你那是空间意义上的小传统。郑:不完全是。叶:它的时代,比你讲的汉儒传统要早得多。
郑:它对中国历史上没有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就现在,挖掘出来,很奇怪,怎么竟然有三星堆这样的东西,是一种发现,是一种传统的发现,它成不了大传统。
叶:你认为大小就是空间的概念?
郑:不是空间的概念,而是看其对中国历史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来看。
叶:它比汉朝还早近千年,你怎么能说它是小传统?
郑:在实际社会生活起什么作用,这是重要标准,不是空间的。三星堆,不管它多么新奇,没有在中国历史上起那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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