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乔晓光:陇塬社火_沿着河走-陇塬社火--婆娘-民间-娃娃

编辑:杨晓萌 来源:雅昌网
 
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

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少从一个农民、一个村庄、一个地域的习俗生活、一个口传的诗歌、一件民间艺术品——世界很少从民间去认识中国。 

——乔晓光

乔晓光,中央美院教授、油画家、水墨与剪纸艺术家、民间美术研究学者,如果算上为中国剪纸申遗而四方奔走的十年经历,他又可以称作社会活动家。20世纪的最后十几年,乔晓光沿着黄河流域两岸的土地,深入村庄,踏上民间艺术考察的漫漫长途。在中国传统村庄文化流变衰退前的最后一段岁月,乔晓光怀着按捺不住的向往和感动,记录下一路遇见的自然风土、村庄习俗、民间艺人,记录下那些在村庄里传承了无数代的民间艺术。

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透过乔晓光的文字、绘画、剪纸和照片,回望那段不算太久远的时光,不由蓦然惊觉:当初激情满怀的礼赞,原来竟是最后的挽歌。有幸的是,艺术网、艺术头条获得乔晓光老师授权,连载《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这本已再版了三次的著作。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是第七篇《陇塬社火》。

陇塬社火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秧来燕麦青

——陇东民间社火小调

腊月里,陇塬上许多乡村演练社火的锣鼓就敲了起来。

地处黄河中游的甘肃陇东,曾是华夏始祖轩辕黄帝一族的乐土,是周族的发祥地,也是戎、狄、羌、匈奴等古老民族聚居之地,这里诞生了灿烂的古代文化。但时过境迁,不绝于史的天灾人祸,使陇东高原的自然生态平衡受到严重破坏,许多乡村成为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我们去的环县,地处陇东环江流域,山大沟深人口少,北部山区严重缺水,是甘肃省十八个干旱县之一,许多村子全靠吃雨水生活。偶尔在川沟里看到条小河,多半是碱大的苦水,驴不喝,蛤蟆不往里跳。环县是个半农半牧的穷县,当地有俗语曰:“吃饭靠糜子,穿衣靠皮子,走路靠驴子。”正是在这些穷乡僻壤保留了丰富深厚的民间艺术传统,残存着更原始的文化生存形态。乡民们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自娱自乐、自生自灭地生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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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东环县的大山大川,交通不便,村民出行全靠这毛驴儿(摄影/乔晓光)

正月里,我们赶往环县曲子镇双城村社火头儿郑志俊的家里。郑家就在公路旁的山坡上,雪后初晴,大山上、房顶上还残留着片片白雪。我们进入郑家院里时,演社火的娃娃们正在化妆,院里摆满了演社火的道具。化了妆的娃娃们熙熙攘攘,粉艳艳的脸儿像三月盛开的桃花。远道而来,少不了乡俗迎客的款待,辣呼呼的臊子面,翠绿绿的小腌菜,呼啦啦半屋子围观的社火娃娃,社火的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社火在黄河流域的乡村十分普遍,其源头可一直追溯到商周时代,和古老的傩祭风俗一样历史悠久。古代以“后土”为“社稷神”(土地之神),祭祀社稷神的节日称为“社日”,迎神赛会的民间社火活动就是由古代社日祭祀仪式演变而来的。至宋代,民间社火已十分盛行,《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中都有民间社火的生动记载。此后,社火便成为春节习俗中久盛不衰的民俗活动。民间社火有多种形式,马社火、车社火、山社火、芯子社火等,环县遍布大山深沟,为演出方便,乡村多半是步社火。双城村的社火年年演,这曲子镇上也就年年闻得锣鼓声。

双城村的社火队,几乎清一色的娃娃,郑家二女子也在其中。娃娃们爱热闹,正月里放假空闲着,演上一正月的社火,就能挣下个学费钱。环县乡村的社火,都是夜社火,天一黑,社火队就出来走村串户,一场场直闹到鸡叫头遍。每天傍晚,郑家门外燎鼓的草烟一起,队伍就要做好出发的准备。锣鼓敲响,六七十人的社火队伍便游蛇般行出郑家。

社火队前头是春官、害婆娘开道,随后是打锣鼓的、扛旗的、举灯的,以及长长的青布龙、跑马人人、扎彩花的旱船、牵驴的“羊窝”(方言为呆傻娃娃)、坐在驴背上抱着狗的“丈母娘”、拉着驴尾马的“跛子女婿”……往年社火演得红火时,队伍里有一二百人,什么柳木腿(高跷)、戴面具的神将、鬼精、穿戏装的戏剧人人都出来了。社火队一上路,锣鼓声便引来了看热闹的乡民和娃娃们。夕阳下,空旷的雪塬一派素装,长长的娃娃社火队,神气、威风、顽皮、嬉闹,火红金黄的社火装,鲜艳的娃娃脸,好不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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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东环县的娃娃社火队(摄影/乔晓光)

环县的乡村社火,每年从正月初五开始,直闹到正月二十三才偃旗息鼓。据说,当地旧俗称社火为“夜胡狼”、“夜火郎”或“踏庄”,现在叫“嚷院”或“镇宅”。村上谁家盖新房了,娃娃生病了,或者家里头不顺,就请社火队来踩踩院宅,图个吉利。

社火初五始,要先到村庙里请神神。社火队在庙院里烧香表,点炮仗,演上社火的四大套(花鼓、跑马、龙灯、耍狮),春官还要说诗请神:

进了庙里抬头看

各路诸神在里面

双城社火来起将

保佑平安万万年

请了神神,这凡人的社火队伍,也就成了神神的队伍。有些乡村的社火要抬着庙上的神神走。有了神的参与,社火队“嚷院”、“镇宅”,自然是神威而又灵验了。社火结束时,要到庙上去谢神,重演请神时那套仪式。最后,社火队要把演社火的纸马、纸船、纸面具等纸扎道具,在庙院里一把火烧掉,以示送神还俗身,不然神神附体,凡人会不得安宁。

社火队串到哪家,哪家都要放炮仗迎接。社火队先是龙起拜年——耍龙的点三下龙头,然后,在欢快的锣鼓声中,春官开口说诗:

曲子的街街两头宽

东沟里有个夏鞭杆

前院的骡子后院的马

这才是一家好人家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的媳妇是个乖旦旦

生下儿子能作官

生下女子考状元

春官一句诗,锣鼓一阵点,紧紧凑凑,嚷上几段,跑马人人穿堂似的踩踩院子,演上一个小节目,然后社火队出门来,继续走坡爬山,串村串户去了。

社火队一家家地走,春官的诗一户户地说,演春官的真要有即兴说诗的本领。春官是社火中的首官,地位重要,他穿袍挂须,手执羽扇。春官的角色,应是从古俗迎春祭典中鞭打春牛的地方官形象演化而来的。春官实际上是说春祝吉的角色。郑家人告诉我,演社火主要是“春官说诗”和害婆娘的“一扫”。民俗里的故事就是这样,感情的秘密就隐藏在民间艺术中,古老的民间社火久盛不衰,不仅因为社火能给节日增添喜庆娱乐的气氛,更因为社火具有驱邪保平安的吉祥文化功用。

害婆娘是社火中的丑角,在演出中串场逗乐,但她实际上是个神婆婆,最重要的职能是扫灾避邪。害婆娘都由男人扮演,一手拿神刀,一手拿棒棰,都是避邪之物。当地巫俗中,神婆婆驱鬼也是拿这些东西。乡民说,害婆娘是个疯婆子,手执火把疯跳疯喊,对上不吉利的人家,人家就吉利了。相传害婆娘是天上的扫帚星,手拿扫帚一扫,把灾病都扫净了。环县民俗剪纸中,就有双手执笤帚的扫天婆,遇上淫雨连绵,黑云不开,人们就剪一个扫天婆,祈求天晴。实际上,刀、剪刀、扫帚、棒棰等都是民间传统的避邪之物,清代人已考证出,著名的钟馗就是古傩驱鬼时用的大棒棰“终葵”。环县有些乡村社火中的害婆娘,一手提篮,篮中装一根棒棰,另一手执一把笤帚,见人就用棒棰捣,用笤帚扫,乡民认为这样能赶走身上的邪祟,扫掉一年的疾病和烦恼。春节里,男女老少都愿意让害婆娘扫一扫,让春官、害婆娘摸一摸娃娃,以求大吉大利。社火里能避邪的还有狮子,锣鼓声中,耍狮的进院,宅主要烧香表迎狮子进屋,乡民称之为“狮子打扫”。

环县的民间社火,分文武两大类,内容十分丰富。文社火包括民间小戏、花鼓、舞蹈、小调、杂耍等,传统的节目有《赶毛驴》、《钉缸》、《张莲卖布》、《地围围》、《十八姐担水》、《陈香跑四川》、《两亲家打架》等。文社火的乐队里,主要使用唢呐、板胡、二胡、笛子、三弦等民族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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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走巷串户沿街演出的“马马人”(摄影/乔晓光)

说起民间小调,陇东的道情民歌调十分著名,《咱们的领袖毛泽东》这首道情调民歌,就是曲子镇刘旗村著名民歌手孙万福创作,1943年在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大会上唱起来的。1950年代,环县的民歌手还到中南海唱过。

文社火中的《地围围》,是当地经典的传统民间舞蹈。赵沟门村的《地围围》由四个十多岁的女娃娃表演,娃娃们身挂拖地的莲花灯,腰系长长的红绸带,迈着姗姗的小碎步,在场中游走穿行。黑黑的冬夜里,四盏幽亮亮的莲花灯托浮着四个美丽的小仙女,仙女们挥舞着长长的红绸带,如水中行,如云中飘,在嘹亮缓慢的民歌伴唱中,把人带到了一个远离尘世的仙境里。但旧俗里的《地围围》是男娃娃演的,因为敬神不要女的,灯也不是莲花灯,是四方形的白纸灯。男娃娃的《地围围》穿古装,演古戏,常演的剧目有《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西湖借伞》等。

武社火的队伍里有戏剧人物、耍狮、跑马人人等,其表演方式多为动作式的哑剧,传统的节目有《游西湖》、《杀白生》、《黑虎伴三霄》等。武社火的乐器包括牛皮大鼓、钹、铰、锣等打击乐器,用来伴奏开场子。旧俗中的武社火还有戴木制面具和纸面具的,双城村的旧俗中,则用面糊在脸上,上彩开红作为面具。

环县社火多采用戏剧脸谱式的化妆,老辈子脸谱样子失传了,新一代演社火的年轻娃娃们也只是画个“精神”。我在木钵镇看社火队化妆,只见他们毛笔一挥,简括洒脱,红沉沉的关公脸上,像民瓷写意那般寥寥几笔,提眉、圈眼、勾鼻翼、扫两撇胡子,黑红相间,英俊大气。

双城村的社火化妆就更加随意朴拙了——大娃娃给小娃娃画,春官给害婆娘画;“羊窝”的脸上画个豆豆嘴、桃鼻子、三角眼;春官的脸上画个日月,额头上画个鳖;害婆娘脸上画条蜈蚣;跛腿女婿脸上画条蛇……其实,民间的随意只是形式和趣味上的,在内涵上往往不离民间地域文化的大谱,双城社火脸谱上的日月和动植物形象,正是陇东原始古老的图腾文化和传统习俗信仰物的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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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村的社火队每日下午聚在郑家,画脸换装,准备晚上的演出(摄影/乔晓光)

在环县考察民间社火,方圆一百里,来回跑了十多天。早春的瑞雪连着下了两场,给这干旱的陇塬增添了几分湿露露的春意。几天来,塬上坡下,村里庄外,每夜看社火,听眉户,哼道情,问乡俗,真有些春社暖心醉。

我们爬上环县附近塬上的白草原村时,乡民们正往地窖里收雪。塬上开阔如平原,田地连着田地,残雪中长腿的“咕咕灯”在慢悠悠地觅食,远处的山脉恬淡如画。塬上村庄里只有人家三两户,稀稀落落。俗语说,“相隔五里是近邻”,听说赵沟门的社火还是演到这塬上来了。我问一户乡民,为什么不搬到塬下环江附近,他们说那里没有种田的土地……

下塬时,暮色渐至,塬下散居的村落里,家家立杆悬挂着红红的大灯笼。侧耳一听,不知哪里的社火队又在串村子,隐约的锣鼓声、炮仗声远远传来。天黑下来了,塬下的红灯笼如一颗颗熟透的红杏儿,时间仿佛凝固在陇塬的春夜中。

(1994年冬 · 甘肃环县)

本文引自《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乔晓光著,青岛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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