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二年（1645年），浙江海宁籍仕宦文人葛征奇死于兵乱，侍妾李因誓不再嫁、为夫守节，从此，成了一名靠卖画为生的职业女画家。
此后三十多年里，李因的画作求者甚众，引得人们争相模仿，赝品伪作层出不穷，仅海宁一地便有四十多人。
于是，李因大笔一挥，干脆给这四十人排了个高下次序。水平高的，可以正大光明地冠她的名号出售，至于水平低的，就不要丢她的脸了：“不在高第者，毋使败我门庭”。
大气宽容的李因只是明清众多女画家中一个美丽的剪影。
从明朝嘉靖至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由于以吴门画派为代表的文化繁荣、士大夫对女性认知的反省、社会阶层及性别区界的松动、出版业和坊刻技术的发达、艺术世家的教养熏陶等因素共同作用，才女文化在江南一带兴起。
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作家天花藏主人在《两交婚》中这样写道：“故仕宦人家的小姐，皆不习女红，尽以笔墨生香奁之色，题咏为娥眉之乐，若古人所称题桐咏雪，皆寻常事也。”
有良好文化修养的女子被认为更能承担大家族里“为宗妇、掌中馈”的重任，从“无才便是德”到“才也而德即寓焉矣”，善画女性的人数急剧增加，成为一时风尚，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们主要生活在以南京、苏州、嘉兴、杭州、海宁、江阴等为中心的江浙地区，据不完全统计约107位，占中国历代女性画家总数约46%，其身份来源主要是宫掖、名媛、姬侍、名妓等。
明清女子的画作能逸出“重帘之外”，首先，离不开家人的影响和帮助。
如吴门文人画大家文征明的后人文俶，其曾祖文嘉、祖父文元善、父亲文从简、弟弟文柟等在诗文书画方面皆有较高造诣。她的公公赵宦光乃寒山高士，精于金石文字学、善篆书工刻印、著述甚多，婆婆陆卿子是画家陆师道之女，而陆师道正是文征明的弟子，连文俶的丈夫赵灵均也曾受学于她的父亲文从简。
文俶因此成为当时及后世鉴藏家关注最多的明清女画家之一。
她的成名作《金石昆虫草木状》完成后，明代学者、复社领袖杨廷枢为之题跋：“灵均夫人画《金石昆虫草木状》甫毕，四方求观者，寒山之中若市，名公钜卿咸愿以多金易之，灵均一概不许……”
文俶 《金石昆虫草木状》册 纸本 彩绘 1617-1620年作 台北中央图书馆藏
葛征奇也十分以侍妾李因的绘画才能为傲，常在她的画作上题跋或以诗相和，如上海博物馆藏《花鸟卷》（1634年）、故宫博物院藏《花鸟卷》（1642年）等，还经常向友人展示她的画作、作为礼物馈赠给朋友。
清初名士徐沁在《明画录》中称其画作“苍秀入格，点染生动，大幅益佳，此闺阁而得士气者”。要知道，李因能得到这一评价殊为不易，因为当时的鉴藏家一直以男性标准来挑剔女画家们的“脂粉气”“闺阁气”，对女性艺术的独特性视而不见。
李因 《芙蓉鸳鸯图》 绢本 设色 天津博物馆藏
最精明的当属清代刑部侍郎钱陈群，他拉来了当时最有话语权的鉴藏家——乾隆皇帝为母亲陈书做宣传。
陈书，浙江嘉兴人，出生于一个经济衰微的文人家庭，其画作涵盖人物、山水、花鸟等主要题材，是明清女画家中题材最广泛、技能最全面的一位。
在儿子钱陈群的笔下，陈书幼时学画的经历颇具神秘色彩：“……（陈书）曾就外王父斋中见壁间名绘，取纸笔仿之，无不神肖，外王母（陈书的母亲）怒而挞焉，乃止。一日，外王母梦神语曰：‘我昨遗汝女笔，他日当以翰墨名天下汝何得禁之？’自是延师授经，岁余便通晓大义……”
陈书去世后，钱陈群投乾隆所好，将母亲画的历代帝王图共一十六幅分别撰写图题和赞，把原本单一的人物图汇编成了以图文的方式颂扬先世帝王的《历代帝王道统图册》，升华了其意义和价值，还专门就陈书的绘画才能和进呈此册的原因写了一份札子，进献给皇帝鉴赏。
钱陈群进呈乾隆皇帝折
陈书 《历代帝王道统图册》之《宋太祖洞开重门》 绢本 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被《历代帝王道统图册》的功德寓意取悦，不仅亲笔题签，注“钱陈群所进伊母陈氏画”，还签上钤玺“乾隆御览之宝”。而能让陈书的画作留下皇帝的“宸翰”之迹，无疑是钱陈群对母亲最好的报答。
自乾隆八年至三十六年间，钱陈群陆续进呈陈书画作近三十件，乾隆及其臣僚对这些作品进行品评、题跋、收藏、著录，使陈书顺利进入中国画史之列，成为清宫收藏最多、作品来源最为真实可靠的明清女画家。
陈书 《仿唐寅夏日山居图》纸本 设色 1734年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事实上，明清文士阶层对女性认知的反省，不仅使女性画家的作品能得到鉴藏家们的题跋、著述，还能得到他们的邀约为之作画。像明末汪砢玉曾征请嘉兴二十九位画家根据王维的诗句作画，女画家黄媛介、孙久畹赫然在列。
这其中，黄媛介待字闺中之时，才名便响彻嘉兴一带。她先是拒绝了父亲因为夫家家贫、想要为她另谋亲事的打算，后来，又因为丈夫杨世功未能入仕、无力养家，不得不抛头露面，靠卖画和辗转各地作闺塾师维持生计。据传，黄媛介曾在繁华的西子湖畔现场作画，看热闹的多，买的却很少。有人质疑她不守妇道，还把她比作娼妓之流，黄媛介淡淡一笑，认为自己凭本事吃饭，碍不着旁人。这种平和淡然的心境，在她的山水诗画中多有体现，也造就了她不同于一般闺秀的审美意趣。
在致力于保存和推广女性艺术的群体中，也能看到女性的身影，像柳如是曾参与钱谦益《列朝诗集》中“闺集”的选编，方维仪编著了《宫闺文史》《宫闺诗史》等。
清 金礼赢 观音图 纸本 设色 浙江省博物馆藏
如果说大部分的闺阁女画家不得不隐身于男性家人或友人背后、半遮半掩地展示她们的才华，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妓女画家则表现出更多主动性。
这群聪慧的女子早已深谙“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的道理，借由诗画与文士们交往唱和，不仅可以名利双收，还能借此成就良缘，摇身一变，从艺妓画家变成闺阁画家，实现社会阶层的华丽大变身，像人们熟知的董白、柳如是、李因、林雪等皆属此类。
柳如是 《月堤烟柳图》纸本 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最有名的当属名妓马守真。据说，马守真的相貌并不如何漂亮，“姿首如常人”，但她以诗画文才与侠义性格蜚声当时，走马章台者趋之若鹜。难得的是，马氏的画作得到了鉴藏家们的认可和较多关注。明代金石家、书法家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记载：“……马守真号湘兰，工画兰，清逸有致，名闻海外，暹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
最幸运的则是同样善画兰花的明末金陵名妓顾媚。崇祯十二年，顾媚邂逅了当时的官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四年后，二人成婚。入清以后，龚鼎孳在康熙初年任左都御史，顾媚改姓徐，受封一品夫人。
马守真 《兰竹石图》 水墨 纸本
可以说，在明末清初资本主义萌芽、文化较发达的江浙地区，女性的诗画才能是一种可以借此获得更好的物质、精神生活，甚至是荣耀或尊重的资本。
这些在男权社会的夹缝里应运而生的女性画家，其审美、情趣、思想不可避免地屈服于男性主流话语权的覆翼之下。
但至少，我们可以从她们身上，一窥在那段朝代更迭、时局动荡、文人失意、志士沉沦的年月里，那一股凝结了忠情、天赋、智慧、生机、自立的明丽风尚，以及被压抑和被损害了数千年的女性群体的破茧与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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