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世说新语》与"负暄三话"

编辑:Jina 来源:文汇报
 
我最初读到张中行先生的著作似乎是八十年代中期,黑龙江一家出版社推出了《负暄琐话》。其实“推出”二字不大确切,因为那时出版社为不知炒作为何物,此外张老先生也还没有后来“燕园三老”、“国学大师”这样的冠冕,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从未听说过作者的名字,书也就出得无声无息。单看书名,我还以为是古人笔记一类,因那时当代作者似极少取这样的书名。也就是顺手一买。回去一读,却有惊艳之感。以后遇到好读书的朋友便介绍,形容为当代的《世说新语》。

    做这样的类比,是因为这书从记人这一点上讲,是同一性质,而且所记都是文人。此外恐怕还有后记(书中题作“尾声”)中标举的“选境”说的导引:

    我有时想,现实中的某些点,甚至某些段,也可以近于艺术的境,如果是这样,它就同样可以有大力,有大用。与造境相比,这类现实的境是“选境”。古人写历史,写笔记,我的体会,有的就有意无意地选境。我一直相信,选境有选境独特的用途,它至少应该与丑恶的揭露相辅而行。

    抄这段文字时才留意到周汝昌先生在书末的《〈负暄琐话〉骥尾篇》曾特意将选境说表而出之:“他提出的‘选境论’,值得艺术理论专家们写出一部大书来探讨它,何其伟哉!一册不太大的‘笔记野史闲书’,含有如此重要的美学哲理问题,不见此书,谁其信之?”显然,周老先生以为拈出“选境”二字,非同小可。但“如此重要的美学哲理问题”,似乎后来也并未见有论者发煌其意,或者是周老先生言重了也未可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造境”、“写境”之说,所谓:“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张老先生变“写境”为“选境”,与“造境”对举,移以说明不脱实事的散文(或某一类散文)与虚构文学之别,倒也醒豁。顺便说说,我以为与西方作家相比,中国文人在“造境”方面大有不如,在“选境”方面或擅胜场。其实不独文,古诗词中有很多,也可以归为“选境”。

    选境用以“记可记之事,传可传之人”,可通于古人赞《世说新语》的“片语传神”,或者说,所谓“传神写照”、“传神阿堵”仗的就是“选境”之妙。其要诀是将日常的情境审美化,当然也不妨说,日常生活中原本就不乏。《负暄琐话》中就有不少段落,因为“传神”,就特别能让我们“想见其为人”。且举一例。《熊十力》一篇写此老的典重与执拗,我们所熟知的“段子”(与废名论佛时相争而至于扭打)之外,就“选”了一桩亲历的事:“一次,是热天的过午,他到我家来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见窗外遮着苇帘,严厉地对妻说:“看你还聪明,原来胡涂。”这突如其来的训斥使妻一愣,听下去,原来是阳光对人有益云云。”事至琐细,但用王国维的话,“境界全出”。

    因为喜欢《负暄琐话》的“世说”味道,以后逢张老先生有书面世,便都找来看,《续话》、《三话》,《顺生论》、《禅外说禅》,直到《碎影流年》。看来看去,还是以为“负暄三话”最好。并非《顺生论》等书“卑之无甚高论”,实在是我对“三话”一类的书更感兴趣。“三话”当中,又以为还是《琐话》为高,后面的,实话实说,似乎是一蟹不如一蟹。也曾想,《琐话》看得早,有新鲜感,而且所记对象中,我感兴趣的占了大半,或者因此就情有独钟?是,也不全是。细想起来,《琐话》与《世说》还是有别。我所说的不同当然不是后者为笔记一类而前者不是,那是一望而知的。我说的是《世说》的藻鉴人物更多审美的意味,重在风神格调的欣赏,《琐话》则有更多褒贬评说,《续话》、《三话》更时有“义理”的阐发。鉴赏与褒贬评说原不是非此即彼,相反常是亦此亦彼。《世说》于人物的传神写照中,未尝没有臧否之意,《琐话》的“选境”也是将赏鉴与评说合而为一。只是其一,《琐话》正面说,说得多;其二,张老先生很看重其中的“说”,“传神”之外,还要“知人”,“知人”的后面,有时还有“论世”之旨。所以后来将“负暄三话”中记人之文收为一编,就不叫“琐话”,干脆叫“月旦集”了。

    月旦人物,要有会心,如其是面面观,更要有见识。张老先生虽说经常谦称全面的评价自己办不了,可事实上对所写人物从为文(诗词、书画、学说,等等)到为人,都说到了。而且在意的是道破底里的“整体论”。以我的浅见,比之于汪曾祺那样同样也是“传可传之人”的高手,张老先生的特别处就在于他的“识”,并且要道出这见识,而他的识是以学养及对人生的洞达做后盾的。他所谈者,又大多是学人(虽说所重在“人”不在“学),这个,其他的高手的确办不了。他之选境,常常伴以议论,好比立于“境”旁的评点,竟在说透。比如说到周作人的一桩轶事:据说周1939年元旦遇刺后到医院检查,听说只擦破点皮之后,高兴得跳起来。他即下一案语道:“这是修养败于天命的一例,因为就是生死大事,最好也是不忘形的。”此语下得其实沉痛,沿此提示,我们对周作人的某一面,或能憬然有悟。

    但是过多的议论和“义理”也会妨害“境”的构成。由《琐话》而《续话》而《三话》,张老先生生发议论、阐发“义理”的冲动似乎越来越强烈,有的时候,篱下闲话不知怎么就演为“顺生论”,其中的“说”,加上他特有起承转合的言说方式,好似也成为他“顺生”姿态的一部分。读者常常得穿过“义理”的滞碍才能接近“境”中人物,极端的情况下,是张老先生的姿态比所传之人更见分明。有论者指其文章有“方巾气”,不能说完全无因。启功先生曾戏称张老先生奉的是“教育教”,当然是赞赏之辞,但亦未尝不可从另一面去解。这一面《琐话》里原本就有,不过到后两书中,才更是水落石出。张老先生对自己文章的自信肯定是不假外求的,不过声誉日隆也许令他更其率性而为。率性而为的结果往往是自身特点的放大,正面的负面的都是如此。张老先生殆亦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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