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夏天一来,藉河还是一川清流,两岸绿草。当时,天水城内高楼不多,临街建筑大都是明清以来留下的店铺,虽然古旧残败,满城倒是回荡着古朴幽静的悠悠古风。一旦西天铺霞,南山含黛,倾城的人便从街巷深处走了出来,聚集到城南河堤上,面向南山,静静地享受一天之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这时,就有淡淡的清风顺着河沿悠然吹来,于是收住脚步,站在河水低喧的堤岸上,抬起头来,顺着河对岸一路铺开的绿畴碧树望上去,慧音山山坳里高高隆起的一片苍然古木,几座隐约红墙,会把我的目光和心绪长久挽留下来。
痴痴站在那儿,不由就想,如果在这种时候援山而上,那绿树红墙下,会是怎样一种意境呢?一位老者凑上前来,指着山坳里那一簇苍绿,说那就是在大诗人杜甫“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的诗句里流芳千秋的南郭寺。
人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对某种东西渴慕久了,反而就愈怕轻易得到。早在中学上唐诗课时,就听语文老师讲,天水城里有座寺院叫南郭寺,杜甫《秦州杂诗》之十二的那首诗,就是杜甫当年登临秦州城外这座千年古刹时写的。于是南郭寺在我封存已久的知觉中,始终是一棵老树、一眼清泉、一首杜诗组成的美妙绝伦的典雅诗境,以至于在居住天水城的最初几年,我也只是远远地遥望,不敢冒然接近——我担心过于直接,过于仓促的闯入,会破坏这么多年间南郭寺在我内心和情感深处已经成形的那份圣洁、那份高远、那份朦胧完美的韵致。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踏着杜甫的诗韵,第一次登上南郭寺,也是一个草木凝色、天高云疏的秋天。
从高大巍峨的山门走进去,空荡荡的寺院没有几个游人,参天古柏正苍翠得浓重如墨,而古槐枝头一些早凋的黄叶则在稀疏的秋风中飒飒落地。寺院里大殿与佛堂正在修葺,没有几尊佛像供人参拜。不过自清代以来就被列为“秦州八景”之一、1200多年前就被杜甫称为“老树”的那株春秋古柏,却依旧一枝奔放地分向南北,将一把高远得令人目眩的绿色伸向蓝天。
既然自西方净土迢迢而来的圣佛在曾经频遭劫难的寺院里尚没有安顿好落脚之处,便踅足与禅林院一门相通的杜少陵祠,去拜谒多少年来被秦州百姓与佛祖一堂供奉着的诗圣杜甫。
杜少陵祠虽然庭小门矮,诗圣堂里的杜甫造像也已彩绘剥落,落满了灰尘,然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在这座传统的佛家寺院里,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给佛找到安身之地,这位一千多年前流落秦州时穷困潦倒的诗人,竟然至今稳稳端坐于安谧清静的祠院内,与身旁那株把根深深扎进2500多年前春秋时代土地上的古柏一起,经受住了那么多雨打浮萍、血刃相对的严酷岁月!
慧音山秋色正酣,山脚下,藉水环拢的天水古城也正从一场渐去渐远的酣梦中醒来,南郭寺却依旧以一种一如佛理般幽静、无悲无喜的内敛任温暖的秋阳无声照临。在品尝过如今已变为“北流井”的北流泉水之后,伫立于山门两侧昂首云天之外的两株唐槐下,我便想,如果没有那棵老枝不蓑的春秋古柏,没有神奇如初的古树清泉,尤其是没有大诗人杜甫即兴之间的登临感怀,以及虽然真伪难辨却被堂而皇之地收入清乾隆版《秦州志》的李白《南山寺》诗,南郭寺及天水古城的历史文化,还会不会如此光彩照人昵?
人以物荣,则名垂古今;物以人名,则物值升天。人与物之间相互附丽、相互参照,是中国传统道德规范的基本关系。因此,在一次又一次从南郭寺秋风古韵中走出又走进之后,我愈来愈感到地方史研究者对南郭寺创建历史的考证与争论,其实早已失去了意义。因为从南郭寺现有文化遗存——历朝历代留下的诗文、楹联、碑刻、辞赋来看,真正使这座历经劫祸的千年古刹挺拔如故的最终因果,既非由于这庭院里曾经矗起过隋文帝杨坚诏封兴建的隋塔,也不是因为南郭寺曾经拥有过诸如“妙胜院”、“护国禅林院”这样一些宗教意味浓厚的称呼。在我看来,南郭寺的初创缘于宗教,缘于佛,而南郭寺那“一庭塔影,万古泉声”的不朽神韵,则缘于公元759年满目秋风中孤身老病的大诗人杜甫的登临感怀。
“万丈光芒传老杜,双柯磊落得芳兰”,这是原甘肃省政府主席、天水邑人邓宝珊将军为杜少陵祠题写的对联。
历史上的天水,一直是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汇传递之地。在古秦州更辽阔的版图上,佛教沿漫漫丝绸之路挺进中原之际,曾在这里留下了众多的石窟寺院。然而让我百思不解的是,天水古城周围星罗棋布的麦积山、大像山、水帘洞、拉梢寺等佛教圣地,其建筑规模、历史和宗教影响都在南郭寺之上,为何只有这座寂寞千古的南郭寺却在古秦州千秋历史上始终占据着“山门有兴便贪山,老柏青苍护酒颜。已是双株看不足,翩迁鹤影又飞远”这样一种宗教情感与人间情怀相映生辉的特殊地位呢?
几年前大年初一早晨,我和诗人角巴踏雪登上南郭寺。我试图在没有人间喧闹,没有世俗呼吸的氖围中探寻这座千年古刹的真买魂魄。
除夕之夜一场短促的暮雪早已停歇,慧音山被空前的寂静与素雅团团围困。推开紧闭的山门,薄薄的积雪使整座寺院重新回到了素洁、清静的佛境。当庭横卧的春秋古柏铁青的苍枝上没有多少积雪。禅房里酣睡的僧人尚未起床,大殿除夕夜点燃的香烛早已灭罄,微风吹过,偶尔响起的风铃声在寺院里“叮咚”回荡。在这样一种天籁无痕、佛语有声的意境里,我和角巴只是静静伫立在雪地中央,任暗暗浮动的佛语天音把我们淹没、消解、融化,然后随无声滚动的空气把我们仅有的肉体和灵魂飘洒向此刻正宁静如初、洁净如玉的秦州大地……
拜过佛,烧过香后,自然是要到杜少陵祠为诗圣杜甫也燃一柱清香的。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给杜甫塑像披了一袭绛紫色布袍。本来剥痕斑斑的杜甫造像,穿上这么一身崭新的衣裳,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我却想,在中国众多佛教寺院里,除了南郭寺,还有哪一座寺院把生前不仅不曾皈依佛门,而且苦苦挣扎于“治风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俗世苦海中的凡夫俗子与佛祖供于一堂呢?对于千百年来如一首古韵深沉的绝句一般,赫然印在天水古城历史扉页上的南郭寺来说,曾经昂然临风的古塔,如今又一次重现往昔庄严与辉煌的大殿楼牌,也许仅仅是这座千年古刹的俗身肉体,而真正体现并提升了南郭魂魄与精神的,是自唐乾元二年大诗人杜甫登临咏怀之后,绵延1200多年间愈积愈厚的以佛教文化为基础,以悲世悯人的世俗文化和儒教文化为特色的中国传统精英文化情感。因此,杜甫之于南郭寺就如佛家百年苦修之后的涅磐,原本凋蔽之极的南郭寺不仅在杜甫意境中获得了永生,连自然造化于天地之间的俗物——北流泉、唐柏汉槐、春秋老树,也都浸淫于神圣的佛光和年久愈浓的人文光彩之中,成为南郭寺永垂不朽的文化喻体和精神意象。
萧萧秋风从慧音山上空一度又一度刮过。梦幻般遥远的唐代早已被滚滚落下的历史尘埃湮没,然而唐乾元二年,困顿、孱弱、疲惫的杜甫登临南郭寺之际满怀孤愤的咏叹之声却至今在紧紧环抱这座千年古刹的慧音山山坳里久久回荡:
“山头南郭寺,水号百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老树清泉,古刹秋风,这便是自杜甫开始,在历代文人名士此起彼伏的吟颂中如旭日朝暾破云而出的千秋意境。南郭寺就这样在交融着佛性、人性、诗性的人文精神普照下,穿越1200多年漫漫岁月,完成了一座普通宗教寺院到佛学与儒教相互融汇、人文情怀与自然景观相辉映的文化名山的缔造与发展。
二十世纪最后一场大雪降临之际,浩大的洁白从慧音山顶上漫彻下来,藉河两岸如深陷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恍惚、隐秘、安静。对面山坳里,一片苍柏老树簇拥着的南郭寺却愈显高远、醒目,凝重地蹲踞于我目所能及的天地之间,我的耳际回荡着的,是诗史堂前那幅令人千古感怀的对联:陇头圆月吟怀朗,蜀道秋风老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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