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蔡国强的泉州:要让神知道,我回家了_泉州博物馆-后土-艺术-奶奶

编辑:江静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
 
▲蔡国强风尘仆仆回到家中,与等待的母亲相见。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家乡的人们掌握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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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国强风尘仆仆回到家中,与等待的母亲相见。

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

家乡的人们掌握了它们的法则。

对于蔡国强而言,家乡是他童年的游戏,

是他长期的凝望,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后土

“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蔡国强站在客厅里,用闽南语询问围坐在家中的一圈老人。他们正在讨论蔡家的大事。4 月 20日,蔡国强从纽约回国,经北京、西安、洛阳、浏阳、长沙、上海六地,处理完所有工作事务之后,终于风尘仆仆赶回了家乡泉州。他要在明天为家中逝世的亲人们举行入土安葬仪式。蔡国强又高又瘦,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积极地参与到热烈的家族讨论中去,时不时挥动几下臂膀。讨论很快就产生了结果,蔡国强对大家说:“这是件高兴的事情,我们明天要穿得尽量鲜艳一点。”

“我妈妈生了 4 个,我妻子的妈妈生了 6 个。”蔡国强向我介绍他的大家庭,“我们有很多孩子。”蔡国强是这个大家庭中目前最需要肩负责任的后代,在家族去世的人中,这次要完成安葬仪式的是他的曾祖母、祖父祖母,还有他的父亲。关于蔡国强的奶奶,我知道几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将近 40 年前,蔡国强开始将火药撒在画布上,然后点燃,试图观察画布被烧过之后产生的效果——火药本身的不可控制性像是艺术的“致幻剂”,吸引着蔡国强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试验。可是奶奶把火熄灭了,她说:“你自己要有能力决定什么时候把火盖掉。”是奶奶让蔡国强恍悟,成为艺术家必须对材料敏感,并且懂得控制。2015 年,他在泉州惠屿岛实现了艺术项目“天梯”,将这次“烟火表演”作为礼物献给了奶奶。“一个把天烧给奶奶看的人”,媒体这样评价他。我不好意思针对这个说法向他提问,艺术家的社会形象往往具有某种景观性意义,其实无法呈现他与创作的真实关系,更无所谓从这个修辞形象的背后了解他的人格。“我哪里有什么社会形象?”蔡国强反问我。提起奶奶,他似乎刻意对“天梯”避而不谈,只是轻轻地捞起几缕闪烁的回忆:“我从小就觉得奶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既会修钟表,也会修缝纫机。我只是想给奶奶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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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国强所用的黄历,上面标着每天的吉时。

在蔡国强家中客厅的墙上,我看到了他父亲蔡瑞钦的书法作品。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认真读书。蔡的父亲曾在泉州的新华书店工作,他爱书,常用工资买下古代字帖收藏。“父亲带我走往艺术的世界。”蔡国强在自述《说说我的绘画故事》里讲道,“小时候我常被叫去坐在他腿上给他卷纸烟。他边抽两口,边在火柴盒上用钢笔画山水。”我在蔡工作室提供的资料里找到了这些“火柴盒画”,小小的方块图像都是泉州的风景,湖岚林霭、海鸥拂空、万物吐纳。2015 年,蔡国强的奶奶先去世,又过了一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了。按照家乡的传统,蔡国强应该把他留下的东西烧掉。但“一支他用纸卷的笔、自制的炭条,还有常用来擦去水墨画底稿的一束鹅毛”让蔡国强犹豫了——真的要烧掉吗?蔡国强思虑再三,最后觉得这些是父亲的“朋友”,应该让父亲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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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蔡瑞钦的书法作品:认真读书。

翌日,清晨七点我就跟随蔡国强前往位于泉州郊外山上的陵园。果然,他们一家人都身着红色的外套。进了陵园,首先要敬拜地藏王菩萨。“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这位佛教信仰中“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菩萨保佑着安歇于整座陵园中的故者。蔡家人们分别拿了三支香依次拜过,随后又敬拜了园中的“土地公”。泉州位于闽南文化的核心地区,岁时节庆、生命礼俗、衣食住行皆系统性地承袭自古训,在漫长的地缘融合过程中形成了多神共祀的传统,蔡国强不敢怠慢。对神灵的敬畏让他默默遵循着相地堪舆之术,这对他的艺术创作有很大影响。2000 年,蔡国强在纽约惠特尼双年展上拿出了作品《你的风水怎么样?》,在整个计划中,他利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石狮为曼哈顿居民改善风水,把“吉兽”送进了他们的家宅。蔡国强还和一位“风水先生”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关系。这位“风水先生”曾与蔡氏夫妇前往日本协助完成艺术项目。此次入土安葬仪式,蔡国强也邀请他从永春县赶来,为家族的墓地调整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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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葬日,风水先生与蔡国强讨论后土碑朝向的风水。

“一个人若选择相信风水,那么在相信风水的同时,等于他选择相信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蔡国强很早之前就这样说过,他相信这个“看不见的世界”,而家乡无疑是这个世界的起点: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家乡的人们掌握了它们的法则。“蔡国强在西方生活了很多年,肯定有所谓科学的思维方式。”蔡工作室的助理蔡灿煌对我说,“但他不会忘记家乡的这些。”面对家乡的墓葬习俗,蔡国强保持着谦恭谨慎的态度,陵园此时又派来一位本地的“风水先生”,指导他妥当地完成道道祭拜,以及接下来敬请骨灰的仪式。这个仪式需要蔡家人相互配合,待蔡和弟弟国盛将家人骨灰从寄存处请出之后,两个妹妹也赶上来,四人叩首,向祖辈们宣告:“搬家”的时候到了。随后,叠好的金纸被投入火炉,信息传达给先灵们则需要一定的时间,蔡国强于是遵从“风水先生”的指令,在炉旁耐心地等待。过了一会儿,灰烬从炉内飘了出来,仿佛是一个写在风中的答复。兄弟姐妹们此时便分别捧起骨灰瓮,跟随“风水先生”向墓地进发,不知道这家人上次这样默默行走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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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国强与弟弟将折好的金纸投入火炉

蔡国强在前往陵园的路上告诉我,这次所有家人的墓碑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他根据风水里的山形,让弟弟找来合适的石头,所有墓碑也是他亲自撰写碑文。蔡说:“墓碑上的字,我写了很多很多遍。”好像这件事情如果不是由他亲自来做,生命就不能获得真正的纪念。来到蔡家的墓地后,本地的“风水先生”拿出怀里的罗盘,随即开始勘测。经过一番严密的论证,他和蔡国强一起选定了位置。骨灰入土、封存。“为奶奶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不能流眼泪掉在她的身上,也不能回头看她。”蔡国强向我回忆,“大家都害怕她舍不得走。”今天,在骨灰入土的这一刻,“风水先生”同样勒令他和弟弟背过身。他们向那几方墓穴投去的眼神,总是会让已经逝去的亲人感到留恋。国强和国盛只好转过头,这一对兄弟的两鬓都生出了白发,距离他们十几岁时告别至亲在外闯荡,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而他们眼前的山峦正在簌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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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在风水先生的指挥下,将蔡国强设计的墓碑安置好。

整个仪式接下来最重要的环节是立“后土”位。人死入土,即是投入“后土”的怀抱。这位神祇的石碑出现在陵园内每一个家族的墓地中。与“土地公”不同,设后土是为了守护坟墓。据说,后土是治水之神的后代,有后土神守护,就可以得免水侵坟墓之祸。后土碑设立的方位十分重要,即使泉州这处陵园依傍的山脉面朝一汪水泊,自古便是“五虎朝金狮”的“风水宝地”,但对“风水先生”而言仍须谨慎行事。于是,两位“风水先生”就立“后土”的问题发生了争执——事实上,两人一开始就用眼神仔细打量了对方——他们都认为自己比较“专业”,对石碑面朝的方向持有微妙不同的看法,是蔡国强插入两位先生中间平息了这场争论。蔡家的“后土”最终面朝着远处的两层山脉,且正对着山头的开口。“不能让它阻塞住。”其中一位先生告诉我。这让我想起蔡国强笃信的“形势宗”——“决定一个方向,并在这个方向上长期地前进”,或许“看不见的世界”与“看得见的世界”就在这个过程中互相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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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葬日,蔡国强祭拜先祖。

墓地的仪式结束,蔡国强从碑前引下一支香火,把它护送到蔡家位于泉州东街的祖屋。蔡的奶奶在这里一直住到 2012 年。“奶奶喜欢大房子,她总是跟国强说,‘将来我们要建一座大房子’。”蔡国强的吴红虹打开屋门,“后来终于搬家了,可惜新房子还没住两天奶奶就又吵着要搬回来,她已经在这里形成了习惯。”我在整座房子里四处转悠,开始想象奶奶和蔡国强住在这里时的生活。一间掩着门的小卧室里张贴着国盛儿子崇拜的许多NBA球星海报。青春期时,蔡国强却是常常早晨光着膀子打拳;而搁在厨房餐桌上落满了灰尘的碗碟,烫印着小狗形象的餐椅坐垫,还有窗牖外沉静的杉树,几乎使我看到了奶奶做饭时的背影。转回客厅,蔡国强已经用那支从墓地带来的香点燃了一炉炭火——亲人的灵魂要回到原来的家,他们还要祝福后辈的生活如炭火般兴旺。然后蔡国强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秘密。我于是跟着他打开了另一扇掩着的门,在这间奶黄色的屋子里,我终于看到了奶奶画的花。没有更磅礴、更深远的东西,这些碎小可爱的花朵开在泛黄的画纸上,仿佛开在满怀憧憬的南方夏夜中。它们守护着这间祖屋,又保佑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向前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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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国强奶奶画的花,这是蔡记忆中私藏的珍宝之一。

如今,蔡国强也完成了他的心愿。在墓地上,他和弟弟合力竖起“后土”的石碑,连碑顶沾染的一小块污渍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擦除。酒肴齐备,伏维尚飨,他要请这位神明守护奶奶,守护逝去的亲人。

“没有茅台酒,还有地瓜酒”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这个发型的?”饭桌上,我问蔡国强。“2003 年吧。”蔡国强说,“十几年来,都是妻子为我理发。但是那一年她怀孕,我们的第二个女儿文浩就要出生了,这样我就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自己动手了。她看到成果以后说,‘哎,形状不错’。这个发型就保留到现在。”蔡国强这次回到泉州,还有一个目的是为妻子吴红虹过生日。

今年的生日,蔡国强打算瞒着妻子。他提前跟亲友同事打好招呼,谁也不许通知红虹,然后动员家中全体为她举办生日派对。时间定在祭祖入土仪式的前一晚,地点颇有讲究,是泉州西街上的一座古厝。这套曾经名唤“洲紫新筑”的百年建筑由一座临街的闽南传统古厝与其背后的二层西式洋楼构成,原为粘姓府第,1912 年菲律宾华侨宋文圃购买了大院,并加以改建,1915 年完工。2015 年,泉州政府决定对建筑进行修缮与残损补配,甚至还纠正了过去维修中被改错的部分。考虑到当代艺术在泉州罕有大众接触,政府决定将这里变为当代艺术的展示空间,并正式将其更名为“1915 艺术空间”,主理人是泉州籍艺术家吴达新。他是吴红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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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城隍庙的南音演出。

派对正式开始前,所有人都被吴红虹的妹妹关在二楼。家中年轻一辈捧着花束,站在门边等待蔡国强牵着红虹上来。蔡吴两姓家族中的很多人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这一对夫妻了,为了这次团聚,有些人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当派对的主角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大家唱起了生日快乐歌。红虹果然大吃了一惊,她回头瞪了蔡国强一眼,但这位顽皮的丈夫只是腼腆地笑着。红虹的胸前很快就堆满了礼物,蔡国强送给她的竟然是一个塑料鲜花头环。蔡国强把这花环从一只毫不起眼的塑料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全场发出了一阵哄笑,红虹让嘻嘻哈哈的蔡国强为自己戴上了花环。

吴红虹几乎是全力支持蔡国强的工作。2008 年奥运会前,开闭幕式的核心创意团队来纽约寻找灵感、进行头脑风暴,红虹负责给所有人烧菜,但是出于保密原因,做好饭她就走了;“天梯”在泉州实现之前,其实在世界范围内三个不同的地点都进行过尝试,但均以失败告终,这是蔡国强艺术家的职业生涯中唯一屡试不止的项目。而等到这座“天梯”终于在家乡的海边燃上深空,在纪录片里,红虹几乎泣不成声。她感受着丈夫作为艺术家的痛苦,“他总是做一些无法完成的事。”红虹对我说。当然,他们也曾共同经历过格外陶醉的时刻。奥运会期间,团队规定非常严格,不能喝庆功酒,所有的工作人员把酒都攒到闭幕式那最后一天——攒了非常非常多瓶的好酒,全藏在蔡国强家,打算来个一醉方休。红虹说,“我们在四合院的院子里摆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方桌,那天晚上人来了好几拨,从天黑喝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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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红虹生日宴上的寿桃。

这时,大女儿蔡文悠打来了视频电话。蔡国强拾起手机,将镜头对准了自己和红虹,女儿看见妈妈头上的花环,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她童年时的照片正印在爸爸特制的手机壳上。“我们家的语言是艺术。”蔡国强说,“我的女儿虽然出了一本书叫《可不可以不艺术》,但她现在对待艺术的态度比我还要严格。”提到女儿,他又告诉我一件玄妙的事。女儿的名字是由一位著名的日本艺术评论家取的。那一天,他们相约在蔡家门口从电车站出来的咖啡馆中做出了决定。然后,那位艺术评论家郑重地用黑笔将它写在了一张硬纸板上。“为了向神明宣布她的名字。”蔡国强对我解释道。

蔡国强每年回到泉州不过三四次。每次回来,他总要招呼亲人在家吃饭“。这个家长期不生灶火,气息不足。”他说,“要让神明知道我回家了。”弟弟国盛是哥哥在泉州的邻居,蔡国强不在家乡时,是国盛负责照看哥哥的家——连家中的一些小家具都是国盛亲手做的,他在蔡国强展览剩余的废料中找到了一些牦牛皮,用它们做成三只小船,挂在了蔡国强家客厅的中央,用作暖灯。蔡国强喜欢船,他在全世界的每一个家里都放着一艘家乡的小船,而家乡的船连着亲人。蔡国强的大妹夫,早年在日本协助他开展艺术项目,给他做翻译,后来和蔡的妹妹结婚了,妹妹现今已在日本生活了 30 年。她的家中也会有一艘小船吗?蔡家强烈的亲缘关系让我感到一丝惶惑,好像他们是一群任谁也无法分开的人。在祭祖入土的仪式上,我注意到蔡国强在每一块亲人的石碑上都写了端正的“济阳”二字。“这代表蔡氏的一支支脉。”国盛的妻子说。中原汉人古时迁至闽南地区,往往结寨自保,垦田自给,为了增强凝聚力,便以繁衍地的郡望名称,或祖先的丰功伟绩作为郡望堂号,镌刻在家族祠堂和民居楼房的门匾上,而他们即是蔡氏的“济阳衍派”。这样的传统至今闪耀着精神的光辉,家族不是飘零的命运,它是脚下的泥土,只要用心开垦,子孙永远能够期待着从中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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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关岳庙,在泉州,关公与岳飞供于同一庙内,共同祭祀。

与亲缘相互交织的乡缘关系构成了泉州的文化气候。同乡组织发达的网络围绕着以泉州、漳州、厦门三地为核心的闽南文化辐射地带,在“过台湾”“下南洋”等历史性迁徙的影响下,发展成支持乡族胼手胝足开发繁衍的显著力量。从微小的方面观察,人的情味生动宁静,几乎使我忘却了技术发展在中国社会情感关系中掀起的滔天巨变。这个夜晚,坐在蔡国强身边的人还有医生苏霁。1995 年,蔡国强为威尼斯双年展做了作品《马可波罗遗忘的东西》,让一艘载着酒瓮、竹酒勺、烘炉、陶罐和中药的柳杉木帆船驶进展览的现场,暗指马可· 波罗在 1292 年从泉州(刺桐港)启碇返回欧洲。蔡国强还制作了五行药“金木水火土”五种,放在自动贩卖机里向观众出售。“五行药”的药方便来自医生苏齐,他在 23 年前怀着好奇参与了蔡国强的艺术创作,如今依然和蔡保持着恬淡的友谊。“味道苦的菜都对心脏好,这是我的总结。”蔡国强一边给苏齐夹菜一边和他讨论自己关于中医养生的新发现,“颜色深的菜好像又可以补血,苏医生,你说是不是这样?”——苏医生羞赧地笑了笑,大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蔡国强的提问。还有一位乡亲对蔡国强来说至关重要,陈日升曾在泉州市文化局工作,他是第一位在体制内支持蔡国强“搞”当代艺术的人。听闻蔡国强此次回乡,他让太太做好了肉粽,拿到饭桌上分给大家吃。“我太太没有多做,她害怕自己做得不好吃。”陈日升自谦道,而蔡国强心满意足地夹起了一块吞入腹中。苏医生看到他这个样子,补充道:“家乡就是好吧?没有茅台酒,还有地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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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虹生日宴请后,蔡国强夫妻二人散步回家,红虹头上还戴着蔡送给她的花环。

不远处,另一桌上,好酒正酣,蔡吴两家人正在用闽南语激烈地说笑着。“他们在互相调侃。”蔡国强知道我满腹狐疑,耐心地对我解释,“但只要觉得过分了,他们就会立刻止住。”“乡音很重要呢。”我对蔡国强感叹。蔡家人讲不好普通话,他们互相嘲笑自己的普通话是正宗的“地瓜腔”。但我想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晚风徐徐,阳台外面的夜色像溪水,缓缓流到我们的酒杯中来。蔡国强的眼神有点迷离,他没有听清我的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说同一种语言真的很重要。”蔡国强这次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两个女儿现在长居纽约,大女儿已经 28 岁,会说闽南话;小女儿 14 岁,至今没有学会。我从蔡国强的笑容中分辨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遗憾。

从家乡出发

蔡国强要带我去看泉州当地的水车,水车最多的地方在德化县,这是蔡当年“上山下乡”的地方,也是中国自古生产白瓷的地方。此地溪渠广布、水车林立,工匠在溪边搭起作坊,让水车带动木桩,将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瓷土反复敲击,并以泉水筛洗,选出品质上好的用来制作瓷器。瓷土历经“七十二道工序”,方能成为至臻的器皿。如今,利用水车炼泥的步骤在大多数工坊中已经被电气机械代替,蔡说这样出来的东西“缺少自然的给养,没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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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名胜开元寺山门的“紫云”牌匾。

蔡国强深谙制瓷之道,泉州的瓷器作为媒材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已经要追溯至艺术家职业生涯的早期。此行考察还有一个目的,在于为蔡国强 2019 年的展览计划准备物料。我首先跟随他来到李立群厂,这是一家和蔡国强保持着多年合作的小型制瓷工厂,主要生产花盆。蔡对这里的工匠都很熟悉——他们平时虽然只是在制作花盆,实属深藏不露,当中有些人已经为蔡国强完成了无数作品。在嘈杂的工厂车间,我看到了一件艺术品的泥模初稿,蔡仔细地绕着这块庞然大物审视端详着,而弟弟国盛叫来了负责塑形的两个工匠。这时,蔡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样不行啊。”他说,“我本来想象的是一座山脉,现在这个东西却像个馒头。”他在哄笑声里从略带惭愧的小伙子手中接过一把锋利的刀,双手握紧,向着面前的泥模挥去,将平圆的山头削掉一块。“北方的山,削峻,要有力量。”他对工匠说,“我们现在需要稍微有点变化,让它生动起来。”虽然对这两位工匠的成果尚不满意,但毕竟是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没有让他们感到紧张。另一件事情却让蔡国强不得不蹙紧了眉头。有人拿来了已经制作完成的飞鸟,蔡国强把这些白色瓷鸟举在头顶,观察它们飞翔的姿态,随后神情凝重起来。他让小蔡在手机上找到自然环境中鸟类飞翔的图片,然后拿给塑形的工匠看。“你有没有观察过鸟在飞翔时的样子?”他问道,“鸟在飞时,双爪是缩起来的。”我顺着蔡国强手指的部位望去,看见了瓷鸟身下一双蹬直的鸟爪。“观察自然非常重要。”蔡国强对我说,“我喜欢向别人学习,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都是我的老师。”我想起我们在山中膳宿,所有人都惊呼从溪里捕来的小鱼肉质鲜美、有嚼劲。蔡国强这时缓缓地说:“小溪里的鱼一辈子都在激流里生存,所以全身充满了力量,我就是这样。”无论情愿与否,蔡肩负着一项崇高的重任——人们喜欢在他的作品里寻找答案——所以面对着自己的事业,他或许认为自己的言辞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我的内心却产生了一些震动。他喜欢坚硬的历史、纯洁的精神、永不偃旗息鼓的自然,所以他选择了瓷,一种真正挺拔和无畏的姿态。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蔡国强还要用火药去炸它。2014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委托蔡国强创作了《春夏秋冬》。他在四块德化白瓷板上实施了爆破,让火药在四季的瓷花间流窜,和它们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爆破过后,一种时序和命运的苍茫感终于从硝烟中笼罩了过来。这才是蔡国强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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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够在空中形成鸟云的掠鸟是蔡国强 2019 年展览的灵感之一, 但这些瓷鸟的爪子是不合格的。

这些不合格的瓷鸟今天也要进行爆破试验,它们会出现在蔡国强 2019 年的一个大型海外展览中。汽车于是又载着我们前往弟弟国盛的工作室。国盛多年前就创办了这个工作室,专门为蔡国强在泉州本地寻找材料,和相关工厂联络,执行一些只有在当地才能完成的项目。在这个仓库般的工作室外,蔡国强找到了一块空地,他将瓷鸟分成几组,准备加入不同的火药进行爆破。“火药永远都和炼金术有关,它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蔡国强提前向我预告。果然,被灼烧过的飞鸟“有了细节”,那些火药燃尽以后留下的灰色痕迹追随着蔡国强的直觉,抚摸着鸟身,让它们活了过来。“想想看,如果有成千上万只这样的飞鸟……”蔡国强兴奋地想象着,那将是一场生命的风暴。“艺术做到上品的时候,就是做到和空气一样。”他向我描述艺术的本质,“我希望这些飞鸟融入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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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上至下分别为:蔡国强以不同种类火药做的实验,从而取得鸟体上灰色系的平衡;实验后的掠鸟模型。

“融入空气”绝不容易。挫折、无力以及不满通常占据了艺术家创作时的日常情感,他们追求外在世界与心灵的啮合,又要遭遇无法预料的现实和具体的审美,但蔡国强认为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发现艺术的本质唯有通过劳动。物理性的劳作隐藏在美学历史的背后,又恰恰构成了美学的基础。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定要让我看到水车。在人迹无踪的乡野小路上,蔡国强带领我们穿行于被重重野草遮盖的谷地。碧竹高昂,巉岩错落,溪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奔腾。一行人向潺潺水声传来的方位靠近,终于在散漫无拘的矮林间看到了制瓷工匠搭起的芦棚,而在后方伸出的一小块临溪的露天空地上,一架老朽的水车缓缓工作着。正是在这里,蔡国强口中“带着表情”的瓷器开始了它们诞世的第一步。

“现在还没有到雨季,水的动能不够,带不起多少木桩。”蔡国强凑到水车旁给大家解释,在他的脚边,一排木桩里只有两三条挥动着,反复敲磨身下的瓷土,这个炼泥的过程会持续一个昼夜。经过捶打淘洗的瓷土将在工匠的手中继续自己下一程的命运,拉坯、制形、刻花、施釉,然后烧窑。追随着这个过程,我们和蔡国强来到了德化县古老的月记窑。月记窑是留存至今的传统龙窑之一。此种窑又称“蛇目窑”,依山势倾斜而建。头下尾上,如龙似蛇而得名。窑身隔数级便设置窑门,方便出瓷。蔡国强拾阶而上,向大家介绍龙窑——这又是一种被现代化窑炉所取代的古老技艺。为了尝试这种传统陶瓷烧制方式,蔡国强曾在日本选定山头,筑起一座龙窑,进行了各种艺术实验。从格外狭窄的窑门挤进去,蔡国强蹲下身来为我们展示令他痴迷不已的现象。由于长年烧制瓷器,月记窑的窑壁已被烧成晶亮的釉黑色,这是时间在窑内留下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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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瓷是自然元素相互配合的过程。“土的选用取决于天成,调和的泉水来自德化当地,烧窑的木柴则须选择松枝。这样烧出来的瓷器才会‘融入空气’。”但蔡国强认为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部分还是在于工匠。他们辛勤地劳作,不吝所有、不遗余力。是他们发现了艺术的本质。蔡钦佩这种穿越历史的物理性的劳作,这其中折射着人对艺术的理想态度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艺术包含信仰、力量、记忆与创造力,那么唯有日复一日的劳作能表达这永恒的一切,直至被火药炸过的瓷鸟“消失”在空气中。

这或许能够解释蔡国强对家乡的长期凝视。1986 年年底移居日本,1995 年前往纽约,在世界范围内的艺术实践已经能够列成一张长长的表格,蔡国强是中国真正具备“国际性”的艺术家。“我来自东方,这是一个‘不幸’。”蔡国强谈起艺术生涯最开始的时期,“世界具有多元化的格局,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西方)容易接受我。”数十年来,他坚持抹去身上的地缘文化标签,“反对多元化,取消多元化”。这和他与家乡的关系并不矛盾。“家乡是我的仓库。”蔡国强在接受采访时说。而陈丹青也曾言道,蔡国强“毫不隐瞒自己的出身,并公开他与家乡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是智力的,更是内心的”。风水、木船、白瓷、火药——采撷自家乡的元素让蔡的艺术充满了人情关怀与相对的异域想象力,但经过提纯之后的艺术语言,又在寻找着一种飘散于家国上空的答案。2009 年,他用泉州白石完成了作品《海峡》,这块巨石的一边被雕成台湾靠近大陆一侧的地形弧线,另一边被雕成大陆的海岸线。土地虚妄而不可抵达,阻隔在它们之间的海峡却成为坚硬的石块。蔡国强让《海峡》从泉州启程,跨越“海峡”来到台湾参加展览。家乡之“物”由此成为一种隐喻,艺术生活在它能够触摸与回忆的时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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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国强在德化山间制瓷所用的水车旁。

不过,除去“天梯”,蔡国强在泉州完成的艺术项目很少。2006 年,他为泉州建成开馆的中国闽台缘博物馆爆绘了巨幅壁画《同文、同种、同根生》,展现了一棵大榕树和它虬曲的树根。我前去参观的时候发现,博物馆已经把他当年在现场用过的水壶与扫帚放进了陈列柜。“我在世界各地做展览都希望能够成功,如果不尽如人意,就会感到遗憾。”蔡国强说,“但是在家乡,即使没有做成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看看老人、看看朋友,回家的目的可以是没有目的。”不仅如此,他还时常邀请自己的朋友来泉州做客。谭盾从泉州回家以后向他抱怨,去到哪里都有人提蔡国强。他只是抱歉地笑了“。家乡与你的关系,就好像是童年的游戏。”蔡国强说,“童年时你在这片土地上和这里的人做过游戏,以后你走遍天涯海角,遇见的很多人其实不会再和你做游戏,而是在和你做交易。但在家乡,你永远可以做游戏。”

从家乡出发,蔡国强又要做一些不一样的事。他曾创作过一件绘画作品:一只风铃在混沌中轻轻荡起,风铃表现着微风——广大宇宙里微风轻吹,是这世界的开端。没有比想象宇宙、想象生命的源头更令人感到敬畏的了。这就是蔡目前要做的事。但也有各种各样的哲学家和天文学家曾和蔡国强谈论宇宙、谈论一种“共同体”的命运,他们的语气不再平静。鲍里斯· 格罗斯(Boris Groys)对他直言不讳:“如果人类要走向未来,我只有一个单词可以给你的话,那就是‘死亡’。”谈话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想到火药在画布上炸开的一瞬间。“当哲学家说出‘死亡’时,我们不要感到绝望。”蔡国强有点想要安慰我。他朝着空气打出两记拳头,做出一副预备搏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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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葬先祖后,蔡国强将香火请至自家位于泉州东街的祖屋。

行程最后一晚,蔡国强邀请我去他家做客。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话题在某个无法说清楚的地方来回反复,直到所有人都疲倦了。蔡国强并未意兴阑珊,他的精神一直很好,这些天来他总是要求大家早晨五点起床,他说:“艺术代表着腐败、罪恶、丑陋,代表着弱者,代表着阴暗,也正因为这样,它代表着真实。代表着人类的真实。”——那究竟有什么东西才算是真实的呢?我随口问他,其实并没有期待着一个确凿的答案。然而蔡国强缓缓地思考着,像是做了一个短暂而伤感的梦。“我参与了很多虚幻的事,但现在,我只想到一些让我难过和害怕的事。”蔡国强说,“其实自从奶奶死了,我也就知道了我会死。当我把奶奶的骨灰送进那个坟墓的时候,我也把自己送进了坟墓。所以当有一个亲人死去,你就真正知道自己也会死去。我想这是唯一真实的事。”

人声在很远的地方喧哗,潮湿的风从窗外吹来。我这时想起,回到家乡的蔡国强今年已经 60 岁。“所有人都老了,很快就老了,”他继续向我呢喃道,“人生如梦,就是这样。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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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New York Times Travel Magazine新视线》2019 年 2 月刊蔡国强·泉州封面

​撰文  /  梁霄

摄影  /  李贺

统筹  /  陶婧媛

艺术家对接  /  刘帅

制片  /  陆嘿嘿

编辑  /  任芳慧

微信编辑  /  李野

本文所涉部分资料来自蔡国强工作室、

泉州博物馆以及《到马可波罗的故乡去》[陈日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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