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灵的代表性摄影作品〈一生至友〉,照片中是他的父亲庄严先生和相交六十几年的知交台静农先生。
台北国父纪念馆主办的“一生翰墨故宫情-庄严120周年纪念展”,从2019年3月31日至5月26日在中山国家画廊(图1、2)、文华轩及2楼东、西文化艺廊展出,引起社会很大的回响(图3)。许多看过展览的人, 除了对展览提供的丰富内容感到兴趣之外,或许对这个平日较难见到的展览,还想多了解一些;笔者以策展人之一的身分来和各位谈谈(图4),除了在上述各展厅中所看到的作品、文字说明,以及静态和动态的影像之外,这个展览还有哪些是从展品中或许还不能马上清楚看出的内容和意义。
图1、展出相关历史照片、文献、证件、信札和书画作品,呈现庄严先生与故宫的关系。
图2、展览开幕当天,庄灵与张大千长女-92岁的张心瑞女士,欢喜相见。
图3、国父纪念馆梁永斐馆长于开幕致词时表示,本次由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历史博物馆及台北国父纪念馆三个馆所合作, 呈现珍贵展件,对建构台湾艺术史深具价值及意义。
图4、策展人庄灵、陈筱君和前台北故宫院长周功鑫及现任院长吴密察合影。
这个展览是为了纪念我国近代著名书法家,也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前副院长庄严先生120周年诞辰而举办。展览内容共分四个单元:
(一)故宫半世纪:呈现庄严自民国13年(1924)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即进入故宫博物院前身「清室善后委员会」,开始清点清宫文物;之后历经文物南迁上海(1933),赴英伦展览(1935- 1936),南京分院成立(1937);抗日战争爆发后,文物再西迁贵州和四川(1937-1947),抗战胜利后复员东归南京(1947);其后又因国共内战,再从南京库房挑选部分文物,共分三批渡海迁台(1948-1949)。来台后先借存台中糖厂(1949),后迁雾峰北沟库房(1950)(图5),进行文物清查(1951-1954),北沟建陈列室正式对外开放(1957),及第一次赴美巡回展览(1961- 1962);直到1965年故宫在台北复院,全部文物才再迁到士林外双溪新馆(图6)以迄于今。以上所有过程庄严不仅都亲身参与,而且也是每次播迁与活动的重要负责人之一;一直到1969年他从副院长职务退休,才暂时画下句点。因此我们可以说,庄严先生近半个世纪的个人经历,就是故宫博物院演变发展的历史缩影。这一部分的展览,除了用历史影像和珍贵的日记及早年个人证件等资料,说明当时他与故宫紧密相连的关系,还有他和当时同事好友间往来的诗、书、画创作,个人着重生活趣味的小物件,以及他在北沟和外双溪,两次主办曲水流觞文人雅集的影像纪录(图7)、以及使用物品(图8)和受邀参与艺术家们的书画作品。当然最值得细看的,则是这次特别向台北故宫博物院借回2件,已由庄氏兄弟捐赠给故宫的《安顺读书山华严洞图》长卷(图9),及庄严与夫人申若侠及好友台静农、朱家济的赠诗与和诗立轴。
图5、北沟故宫库房鸟瞰。(1950 年代,庄灵摄/提供)
图6、1965 年,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兴建初成之面貌。(庄灵摄/提供)
图7、1964 年于北沟的曲水流觞场景,此年以竹竿勾捞酒舟(以竹筒剖半,上载瓷杯,在溪上漂流)。曾绍杰(左一)、庄严(左二)、王壮为(左三)、丁念先(左前四)、艾瑞慈(右二)、席克曼(右一)。(庄灵摄/提供)
图8、展览现场重现洞天山堂书房一角。
图9、 刘峨士〈安顺读书山华严洞图卷〉 1945 来源: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由庄氏兄弟捐赠。 马衡题引首
(二)书道幽光:由于庄严先生从小对中国书法的兴趣和励学,进入故宫后更因博览历代名家真迹并深研不辍,再加上个人几乎每天清晨都临池挥毫数十年如一日,使他从民国四十年代起,就已是国内知名的书法家;尤其他的瘦金体书法(图10),更被书艺界学者誉为「独步当代」。事实上庄严先生的褚(遂良)书(图11)、赵孟頫书、行草和魏晋碑体书法, 不仅都得其神髓,写来更是得心应手饶富新意。而在书写工具(特别是毛笔)的创新与实验上,还留下许多令人惊奇的成果和佳话。这些从展出庄严先生的书艺作品和相关实物就能清楚看到,多年来他在书法自学上一次次地深究自省,以及不断探寻最适合自己个性的书体与书风的努力轨迹和成果(图12、13);这点对比现今比较急功近利、追求速成的写者来说,无论在创作功力和个人风格的形成上,应该都是相当值得参考的前人实例。
图10、 致王心均瘦金体 八指头陀诗 96×33cm 1966
图11、 楷书七言联 57×10cm×2 1973
图12、 唐邕体自作四言联 87×32cm 1972
图13、 七十三岁自寿诗 68.5×24.7cm 未纪年
(三)翰墨知交情:这个部分展出的是,庄严先生于服务故宫期间,与他的北大师友、故宫同仁、艺文界和书画界知交如马衡、胡适(图14)、董作宾、台静农、张大千(图15)、溥心畬(图16)、黄君璧、孔德成、罗家伦、叶公超、刘延涛、郎静山,王壮为、林语堂、吕佛庭、江兆申和傅申等多位先生,平日彼此间除了诗酒雅聚之外,每每以书写、绘画或诗作相赠答的原作、物件及影像为展览的内容。透过眼前这些可见的作品和实物,还能深入体会上一代这些文人学者和大师们的艺术修养、交友和真性情。
图14、 胡适〈朱笔格言〉 27×24.6cm 1959
图15、 张大千〈二老观画图〉 42.3×36.3cm 1955
图16、 溥心畬〈唐人诗意〉 24.5×33.9cm 未纪年
(四)湛艺庄门:这个单元是用联展的方式,在「中山国家画廊」一旁的「文华轩」(图17)和二楼东、西文化艺廊,展出庄严先生第二代四个儿子和两个媳妇的艺文创作,呈现庄严一家的文化传承,第二代子媳们在不同文学艺术领域,各有专精的表现和成就。庄门第二代的展出者分别是长子庄申,中国美术史学者,香港大学教授,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此次展出他于中国美术相关的重要著作(图18)。次子庄因,散文作家,兼擅书法和毛笔漫画,是墨尔本和史丹福大学教授,本次展出他的多种文学著作、书法和毛笔漫画(图19)。三子庄喆,为国际知名的现代画家;这次展出他从过去到现今的多件代表作品(图20),更有4件彩墨大幅作品写意罗汉,是向台北历史博物馆借展的。三媳马浩,陶艺家和画家;这次展出她出国前极富个人特色的陶艺创作(图21)。四子庄灵,资深摄影家,曾在台艺大、文大、铭传和世新大学任教,致力推动国家摄影博物馆(即今国家摄影文化中心)的设立;这次展出他对父亲庄严和艺坛多位知交(如张大千与台静农)之间,平日推诚相与的温馨影像创作(图22),以及个人的代表性摄影作品多件(图23)。四媳陈夏生,中国结艺专家,曾任故宫编纂,也是中国结源流研究、技法整理、方向创新和向国内外推广的最重要推手,这次展出她将传统中国结,向生活与艺术领域创新开拓的多件代表作品(图24)。
图17、文华轩湛艺庄门的展区。
图18、庄申・美术史著作。
图19、庄因〈台湾竹枝词之一〉 38×58.5cm
图20、庄喆〈鳞潜羽翔〉85×145cm 2017
图21、 马浩〈人面半身花瓶〉 高约41cm、宽17cm 1970
图22、1978 年大千先生返台定居外双溪摩耶精舍后,与庄严﹑台静农两位老友时常相聚论艺。(庄灵摄/提供)
图23、庄严与台静农合影,本文作者庄灵于1969 年在台静农书斋所摄得的〈一生至友〉摄影作品。(庄灵摄/提供)
图24、 陈夏生〈飞天壁饰〉 45×64cm 2014
在观者对“一生翰墨故宫情”展览的内容,有了梗概的了解之后,接下来笔者便要和各位读者谈谈,这个展览希望传达给大家的,还有哪些是较为深层的意涵?
首先,它是以庄严先生尽瘁故宫文物的一生,来体现国家公务员自始至终尽忠职守、谨守分际, 戮力达成每一次国家交付重大任务的精神与情操。现代年轻人就业,似乎都有自己的“生涯规划”, 换句话说,便是以获得名利的时间长短,来作为量度人生是否成功的认定基础;然而人生的价值, 难道只有金钱和名位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吗?如果答案是“是”,那庄严先生的一生,不过只是一介穷公务员而已!事实上他在现实生活里所遭遇过的贫穷困窘,笔者从他抗战期间在贵州安顺时写的诗,以及胜利后到南京所写的日记,再对照笔者对当时生活的回忆,就能体会得十分深刻:
「贫甚戏作」(庄严的诗,作于1939到1944年的贵州安顺):
「家寒儿衣不掩骭,空庖土灶未炊烟;百补衣如烂衲袄,千疮靴似破渔船。吉贝价比黄金贵, 钞票钱低榆筴钱;乞来贷金都不管,进城贳酒当炉前。」
这首诗中的情况 虽然带有诗文字的夸张,其实所咏几乎就是我家当时的生活状态;像每月经常不能按时收到重庆总办事处汇寄的有限薪水,逼得母亲在照顾四个孩子和繁重的家务之外,每天还要步行好几里路到黔江中学去教书,以贴补家计。平日家里吃的是糙米夹杂着稗子、谷壳、细石、沙粒和软硬两种米虫的「八宝饭」;菜都是青菜、豆芽和自己腌的泡菜,难得见到为炼猪油最后剩下的臊子(油渣);而辣椒粉和酱油则是每餐必备。身上穿的衣裤没有一件是没有补丁的,反正人人都是如此,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晚上做功课,桌上只有一盏菜油灯,还是大家共享。教科书都是用黄黄的毛边纸印的,但每逢开学,父亲必定亲自带我们用旧报纸,把每本书的外皮都包起来,并且还要对封面、封底的四个角,特别折出厚厚的角套来保护;这个习惯一直到我们上中学时还是如此。而小孩子最喜欢的零食,除了偶尔母亲会买几块碗儿糖(用碗凝制成的黑糖块)给我们,大多得靠假日去乡下华严洞远足时, 自己采摘的野生刺梨或野草莓来解馋。印象最深的是1944 年隆冬天气,就在文物和所有工作人员及眷属都奉命要马上北迁四川时,母亲还带着我们兄弟在城内东门坡住家附近的街边摆地摊,只为贱卖那些带不走的家中什物;其中就有不能再穿的补过衣袜,而且居然还有不少人光顾问津。这种笔者童年在抗战大后方过的日子,岂是时下的青少年朋友所能想象的?但是经过七十多年后回想,似乎当时也并不感到辛苦,反而至今回味无穷。
另外,庄严民国37年1月4日在南京时的日记是这样记写的:「今天已分文皆无,甚至不能买菜,遂向峨士(庄严故宫同事刘峨士,画家)借数十万(当时使用的货币是金圆券)渡此难关;天气不但晴而且暖,又是假期大可出游,手中无钞奈天气何。偕诸儿上冶山,卧草地上朗诵诗书,负暄而谭,戏曰:『吾以天为帐地为床,胸怀可称开阔; 儿等今应养此真宰,他日庶不为浊世所化。』……」
1947年夏天,当我们伴随故宫西迁贵州和四川的文物,从重庆顺长江复员东归南京之后,就住在分院内距离库房不远处小小冶山旁边,一栋临时搭建的「活动房子」里;那栋平扣在多个水泥桩子上的半圆柱形宿舍,外面是用一张张瓦楞纸样灰黑色的薄铁皮所覆被,夏天在大太阳的曝晒下,室内温度经常超过摄氏40度;而冬季下雪天深夜,炭炉熄灭后常常会降到零下,连桌上砚台里的水都会结冰。即便生活如此辛苦,但是父亲对我们的教育不但一点不马虎,而且还能巧妙利用当时的生活困境,转化为激发子女如何能用豁达健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甚至还培养出我们从小就亲近自然、喜爱自然的心性。
其实自从文物南迁以来,微薄的薪水和生活的困窘, 一直是父亲心头的重担,但他都能用对历代书法的深入钻研和个人书艺境界的提升来化解;可是在工作上,数十年来无论历经多少播迁大事,心里最重视和惦记的,就是文物的稳妥和安全。期间最令他自豪与安慰的,便是从打1933年他奉命随护第一批故宫文物南迁京沪;抗战爆发后从南京率第一批精华文物西迁黔、川(图25);胜利后东归南京; 1948年再亲护第一批文物渡海迁台;一直到1965年全部迁台故宫文物,都来到台北士林外双溪新馆为止,所有他负责护运的文物,全都完整无损(图26)。然而他个人在大陆数十年流徙颠沛途程中辛苦搜集到的书籍、拓片等珍贵资料,却都因每一次文物的仓促迁移而不得不将其绝大部分弃置于当地;这些都是他一辈子的遗憾!每逢因需要查找数据时想起,他也只能一言不发黯然以对。
图25、1947 年,西迁的三路文物汇合重庆,并准备复员东归南京。参与故宫文物南迁职员及其家属,在重庆南温泉虎啸口下溪前的修禊大合影。庄严(前排右三,抱着四子庄灵)、妻子申若侠(右二)、大儿庄申(前排左一)、二儿庄因(申若侠后方)、三儿庄喆(最后排右七立者)。 (庄灵提供)
图26、1965 年北沟的文物北迁台北外双溪时出库情景,立于水泥桩上的即是督视中的庄严,也是他最后一次押运搬迁故宫文物了。(庄灵提供)
此外,由于一生兴趣的驱使与数十年在故宫对书画名迹的深研,使他不但成就了个人的书艺和书画鉴赏学养, 在艺术教育上也做了很大的贡献与发挥。其实他从北京大学毕业以后,就曾在中法大学和北平大学任教;来台之后在北沟时,也应聘在师大和东海授课;1965年故宫北迁士林后,则执教台大中文系和东吴多年;1969年退休后,更被张其昀先生礼聘担任文化大学艺术研究所的主任,为当时国内培养出许多位杰出的艺术和博物馆人才。
此外,父亲对于我们第二代影响最大的,除了着重艺术兴趣与品味的培养和生活趣味的探寻,便是鼓励我们“一切从兴趣出发,然后顺性往前努力”;我想,这都是造成我们第二代子媳,不仅自然的传承了父亲对艺术人生的追求,也非常自然地寻找到各人不同的方向和目标,并且致力让它实现的原因。
笔者上述这些感想和论述,尽管十分浅易,但都完全出自父亲庄严先生的真实思想与行事,而且相信有许多是只从展品上看不到的,这便是笔者所以撰写此文,希望带给看展观众和本刊读者的最大用心所在。
(庄灵/策展人,文引自台北国父纪念馆第52期馆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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