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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门户网:丁绍光:慈母、导师、女神_丁绍光-陈布文--这是-艺术

    分类栏目:人间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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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导师、女神

    纪念陈布文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文/丁绍光

    今天是2020年9月15日,上海的早晨,窗外飘着绵绵细雨悄无声息的洗涤着天地,洗涤着这庚子年,饱受天灾人祸蹂躏的人间…。我翻开李兆忠先生给我的约稿函:“明年为陈布文先生百年诞辰,《传记文学》准备作个专辑,纪念这位被埋没的天才,请丁先生撰文为盼,现在人们只知张仃,不知陈布文,很不公平”。一看时间是2019年7月29日,一年多过去了,不由心惊。前天庞媛来函再次提醒我“布文老师百年诞辰就快到了,李兆忠和朗朗都希望你能尽快写一篇纪念文章,据说布文老师和你有上百篇通信…”。真是打中我的“七寸”。一年多过去了,多次拿起笔又放下了,一种悔恨痛楚的情绪层层包围着我,像天上灰的发黑的雾霾,浓的化不开…。1966年文革刚开始,我就被云南艺术学院划为所谓“四类份子”,把我从四清工作的农村,抓回学院批斗,到学院受到夹道“欢迎”,革命师生高喊着“打倒丁绍光”的口号,在我宿舍的门两边,没有上联,左联是,“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丁绍光”,右联是“打倒现行反革命丁绍光”。那一年我27岁孤身一人,当我走进宿舍,心中暗念一声“阿弥陀佛”,所幸还没有抄我的家,我呆呆的等到夜深人静,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布文老师的几十封来信全部烧掉了。那时我的生存空间,只有一张小床,一只破皮箱,一张书桌,三个抽屉,一堆烂画。我已失去人身自由,随时会被抄家,这些信我能藏到哪里呢?!从1962年毕业到昆明工作,到1966年文革爆发,四年的时间,我与布文老师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往来,当时布文老师的女儿乔乔,已经成家在昆明省话剧团工作,每次见面我都会把布文老师的来信拿给她看,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幸看过这批书信。转眼之间55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伤疤,烧掉这批书信,虽属无奈之举,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你们知道我烧掉的是什么吗?那不是一般驱寒问暖的家书,那是一个在特殊年代又超越年代,她不受时间空间局限,超越政治,宗教,文化,种族局限,直追人类终极生命目标,她闪烁着永恒,崇高,智慧的光华!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这些书信还在,公诸与世,我坚信足以振动整个文坛,令我辈文化人汗颜,足以树立布文老师,在老文化部长王蒙心目中,那如女神般崇高的地位!我已年过八旬,虽未老人迟呆,但绝没有过目不忘之才,无法让这些隽永的文字重见天日再现人间。布文老师在我的心目中,如导师如慈母般的存在,没有人可以替代,既便1980年,我到美国见到离别长达32年的生身母亲也无法替代,布文老师在我灵魂,生命中注入的血液,带动着心脏的跳动,将会走到我生命的尽头…。笔虽重,请容我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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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布文1960年代初摄于香山

    1948年,我刚满9岁在北京读小学,父亲作为国民政府监察院的官员,带着我的母亲和弟妹,从南京败退台湾。留下我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与外祖父母在北京生活。不久两个哥哥到天津南开大学读书。北京和平解放,1949年我们从祖宅,清王朝荣禄的王爷府,大麻缐胡同8号搬到11号,那是一个如门房般小得可怜的小屋,回想起来生活的巨大反差,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我热衷于文学与绘画。在上大学前,在北京八中美术组,和中央美术学院高中画室,打下了美术入门的基础,也及乎读遍了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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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仃笔下的陈布文

    1957年我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当时正值反右运动的高潮,许多著名的教授,庞熏琹,祝大年,郑可,都被打成了右派。课堂教学老师们谨小慎微,学术空气压抑。远远不能满足我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一次我大胆的敲开了张光宇老师的大门去求教,记得我问的问题,没有水平,老人瞪了我一眼,问的有点深度,他先叫你自己回答,说对了,他就点一下头。既便如此也加强了自已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尝到了甜头,就开始了“开小灶“的求学之路,我经常出入于张光宇,庞熏琹,祝大年,郑可,诸位老师的家,去的多了,我的诚挚的求知欲,打破了师生之间的距离,终于老师们开始畅所欲言,倾心相授。每位老师都有独特的面貌。郑可先生把四根或六根方型炭精棒,挷在一起,磨成一个斜面,在门板大的画纸上,准确熟练的横扫,20分钟,就完成了一幅生动的素描,而在课堂教学,按照学院派的方法,从2H到2B,一大把铅笔,要花几百小时,才能完成一幅素描习作。祝大年先生的工笔重彩,强调事物的固有内在结构,和无限细微的细节表现力,面对一棵参天大树,似乎每一片叶子都不肯放过,都有独特的生命形态,生机勃勃。张光宇老师,强调大美术思想,中国艺术是一个整体,要全面继承,除了直接与美术有关的以外,包括哲学,文学,诗词,戏曲,民族民间艺术等等都要抓住核心全面继承,另外对外国的好东西也必须吸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庞熏琹老师,气度非凡,激动时,他会转过身去,背对着你,一头白髪飘逸,叫一声“孩子!我要写一部没有一个人名字的中国美术史”!三星堆、马王堆、敦煌、麦积山、云岗、龙门、永乐宫、兵马俑、青铜器、陶瓷、画象砖、等等,等等,这些被文人贬为工匠,正是他们把毕生精力献给艺术,创造了伟大的中华文明,他们没有留下一个名字,但绝对是真正的艺术大师!是中华艺术的中流砥柱!这些恩师的关爱,把我引进了真正的艺术殿堂。我想逃离学院派教育体系的束缚,开始学习西方现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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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布文笔下的张仃

    1958年,我和庞媛问学经常到北京图书馆,看毕加索,马蒂斯,凡高,高更的画册,他们的画有如发现一片新天地令我发狂,后来干脆带了画具去临摹,动静大了,引起图书馆工作人员的注意,把我告到学院,“你院一个流氓学生在图书馆画资产阶级黄色的东西…”。

    学院办公室很快把这一情况报告学院院长张仃。张仃表示“这件事由我亲自处理。“在院长办公室里,张仃问我在北京图书馆看什么书”?“读乔托、米开朗基罗、提香、鲁本斯、伦勃郎等大画家的生平及作品”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古典主义艺术大师的名字。张仃笑了一下,接着问“还看过计么书”?我回答“还看毕加索”。他又问“你喜欢吗?”我回答“我太喜欢了,我发现一个艺术的新天地!就是因为临摹毕加索的画,才被他们抓住了”。当时并不知道华君武对张仃的评价“毕加索加城皇庙”。我猜想张仃一定心中暗喜,因为不久我就有机会受邀进入院长大人的家。见到了他的夫人陈布文老师,那一年我19岁。布文老师38岁。

    大学5年的时光,与布文老师频繁的接触,用一句话来概括那是:“对灵魂的拷问”。画家除了“内在”修为的积累,还有一个“外在”艺术表现力,技术,技巧的训练。而布文老师作为文学家,文学是人学,她揭露人性,直指人的灵魂。伟大的俄国文学家,陀思托耶夫斯基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鲁迅先生就是把这句问话,称作对灵魂的拷问。屠格涅夫说,“在一切天才之上,我敢说重要的是,称之为自己声音的一种东西,是生动的特殊的,个人所特有的声音,这些音调在其他人的喉咙里,是绝对发不出来的”!有些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找到,作为艺术家找到自我,找到这个“特殊的声音”,才有可能真正创造有价值的个人风格,找到个人的智慧与面貌。我是大学学子,当时有一种情结,怀着对自我反省,自我发现,自我价值,自我成熟的强烈渴望,如饥似渴的上下求索,寻求答案。张仃,布文老师的家,没有世俗的华丽,除了大量的书,就是一些民间的艺术品,其中不乏已经“绝版”的民间艺术精品,洋溢着高品味的艺术气息,可谓文化人一种“低调的奢华”,把世俗的喧嚣隔在门外。似水流年,眼看着门帘兰印花布的颜色越来越淡,而我在这里得到的温暖却趆来越浓……。布文老师博览群书,学贯中外古今,在她的指导下,读书从量向质的方向转变。她介绍我重点读了许多,伟大文化人的传记,罗曼罗兰写的“米开朗基罗传”,“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等等。也重新阅读了古今中外许多名著,我们无所不谈,谈文学自然涉及到哲学,人性,谈历史自然涉及到现世,她那一目了然的预见性和洞察力,一针见血的言词,就如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直指黑暗中鬼魅的咽喉……。在我大学求学的关键年代,布文老师让我明白了一个学习的真谛:古今中外文化艺术应该有两部史料,一部是发展史,记录了文化艺术的进展过程,其中有众多的人物,还有一部是真正的文化艺术史,留下的是为数不多,真正代表那个历史时代,承前启后的巨匠,后来人正是踩着这些巨人的肩膀,才能向前发展,选错了肩膀,你会随着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布文老师教导我,要学会“自言自语”,和自己对话,时时追问“你到底是谁”?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得到精神的升华,才能看清自已,反省自己,找到自我的价值……。

    1961年暑假,我已在学院,读完了四年的课程,开始为毕业创作作准备,我计划创作一幅“黄河之源”的大型壁画。黄河,中国的母亲河,千百年来流淌着华夏民族的悲怆,希望和兴衰。我要沿着黄河去寻觅创作的灵感。从北京出发到山西太原,再换车到柳林,然后沿着黄河坐船摆渡到陕西,向陜南进发,先到了我的出生地城固。正值酷夏,一眼望去,大地龟裂,黄河支流干涸,速续三年的天灾人祸,黄河两岸一片荒凉,望着面黄肌瘦的老农,号啕哭叫的孩童,在黄昏落日中,怎么听不到黄河的喘息?!那黄河有如凝固了一般……。我身心疲惫的匆匆赶回北京……。沉思之中,我问自己,敢不敢画“流民图”?心中的答案:不是不敢,是不想,也画不出来。那么我应该画什么呢?从夏天到初冬,记得与布文老师,围绕着毕业创作,应该画什么?如何画?展开了深入的探讨。细节记不清了,但重点记住了,布文老师强调了艺术作品的永恒性,这一点使我终生受益。这反映了两个方面,一是表现什么?二是如何表现?一是有关题材的选择,如母爱,父爱,男女情爱,人类对大自然的爱,惩悪掦善,“天人合一”等等,这些主题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不受种族宗教的局限,作为万物之灵,人类文明抛开兽性,从人性,悟出灵性“神性”,创作出的不朽作品,在历史上已经得到了,不可重复,无法代替的永恒地位。二是如何表现呢?笔墨当随时代,不能重复历史上的成就,不是复制,不是改良,要真正的原创!1961年底,在黄永玉先生推介,张光宇先生的资助下,我离开了冬天冰封的京城,奔向美丽,丰富,神奇的西双版纳。她地处祖国西南边陲,与缅甸,老挝相邻,当地少数民族可以自由出入边境,内地人要特殊的证明才能进入版纳,1961年的版纳,民情纯朴,傣族,僾伲族,佤族,十几种少数民族和平相处,人与人,人与大自然那种和谐十分显明。我住在傣族最出名的橄榄坝,几个寨子相连,数百人家,没有一家锁门,肚子饿了,你随时可以到任何一家,不菅主人在否,你都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糯米饭。傣家女自由展现自已的美,爱美的天性,简直是画家的天堂,记得刚去时,见到在澜沧江或水井边,女孩子全身赤裸洗浴的场面,就匆匆逃走。一天一位老妈妈问我:“我们村子里的女孩子是不是太丑了,你怎么见到就跑”?我当然频频摇头否认。慢慢的我也像傣家小伙子一样,光着脚,自由的走动……。当时版纳有些地区根本还没有商业金钱观念,还是以物易物。佤族更是感人,一次我在原始森林里画画,一个佤族小伙子,手提自造的火药枪,扛着一只打到的麂子,见到我就砍了一半给我,我停止画画,背着半只麂子,学他的样,见人分一半,回到寨子里,只剩下一小块肉,血染红了我的白衬衫,但纯朴的人性的光辉,令我至今难忘。版纳有连绵不绝的原始森林,有世界上保存最好的“热带雨林植物王国”,上万种植物在这里蓬勃生长,繁衍后代生生不息!我爱这片土地上的人,爱这里的森林,爱版纳的一草一木。我可以静静的在原始森林里坐上四五个小时,一动不动的观察,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形态,把这些拟人化,有的像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老人,有的像美丽,婀娜多姿的少女,有的像哺乳婴儿的母亲……,慢慢的你会看到一只只灵动的眼睛……,当我陶醉在童话般的世界里,我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我开始用白描的手法来追寻这种宁静与和谐。我知道我开始找到自己!热带雨林,像人类社会,像一部人类史,万千生灵,相克相生,相辅相成……。我怀着感恩的心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布文老师,讲我在版纳的感受。三个星期后我收到布文老师的回信,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可惜也付之一炬了。我读过很多遍,最强烈的是在雨林中读这封信,那是一篇最美的介绍安徒生童话的文字,童话中的小精灵,似乎一个个离纸而活脱,变成各种树形,在森林中追着阳光跳动……。1962年8月终于毕业了,张仃老师问我是不是愿意留校任教,我告诉他,我只想重返西双版纳。工作分配六个志愿,都写的是西双版纳。1962年底我分配到云南,来到昆明。等了四个月,就是不肯把我分配到西双版纳。最后把我留在昆明,分配到云南艺术学院任教。从到昆明开始,与布文老师一直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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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布文张仃1974年摄于香山樱桃沟

    到学院不久,在图书馆的“善本”室里,竟意外惊喜的发现了一大批,现代美术的画册。一打听,发现了一位至今被美术界忽略,遗忘的艺术家---廖新学。而他应当是云南近现代美术史上,开章记录的第一人!廖新学是云南昆明人,出生在昆明郊区一个贫寒的农家,酷爱美术,靠个人非凡的努力,1933年自费远涉重洋到法国,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雕塑系。在法国渡过了15个年头,曾荣获过巴黎春季沙龙金奖,应属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在法国留学艺术家中的佼佼者之一。1948年返回云南故乡,创办学院,是云南艺术学院的首任院长,1957年过世,享年仅仅56岁。这批画册就是老院长留给后人的遗产。那一年我23岁,由于云南地处边陲,许多少数民族学生,上学较晚,不少学生年令比我还大,我们之间,不像师生,更似兄弟,课堂内外,课上课下,日日夜夜混在一起,融洽之极。有了老院长留下的家底,在教室里,我挂着梵高,高更,毕加索,莫弟格里安尼,的作品,公开反对学院派教育体系,慷慨激昂的宣扬现代主义艺术。学生曾留下这样的记录:“从1905年开始的现代主义美术运动,如洪水猛兽席卷了全球,出现了一大批艺术家,每个人都有自已鲜明的风格,大大的扩展了美学的价值,对美术的各种可能都进行了试验,彻底的颠覆了古典学院派的一统天下,出现了人类美术史上空前的繁荣!西方现代艺术家提出的口号,《不要再看希腊,看向东方》,《不要再画眼睛看到的世界,应当画心灵感受的世界》。东方艺术,原始艺术启发了西方艺术家,创造了新的辉煌,我们的祖先可以启发洋人,难道不能启发自己的子孙吗?子孙后代身上流淌的绝不是易于凝固的血浆”!年轻气盛的我,一头乱蓬蓬的黑髪,向上飘飞,同学们给我起了个外号“黑色的火焰”。

    1965年开展了农村的“四清运动”,学院的教师分批,参加工作队,我被分配到云南贫困的江川县,进行“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的四清运功。我被派往一个村子负责“四清”工作,进村以后,贫下中农都拒绝我入住,天色已晚,见一老贫农,他家过道门洞里有一副棺材,我指着棺材说:“我就睡这里了”!我把棺材盖翻过来,当成床睡了一个月,才搬进老人的家。这个村子里的生产队长,可以说是罪恶滔天。困难时期苛扣村民的口粮,一斤粮就强奸一个女孩,村子里很多女人被他强奸了。农民发动起来了,很多人想打他,但工作组规定不能武斗。我与几个受害人的家属商量,“撘个很高的台子斗他,当群情激愤时,你们上去打他,我上去拉,你们把我推下台,再狠狠打这个王八蛋”。一个小伙子说“把你摔坏了咋办”?我说“当年学过武术摔不坏的,把我推下来后,照死里给我打”!我趟到台下不动,台上把这个悪棍打的头破血流,我和村民都出了一口悪气……。当时工作组,每个人身份保密,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工作组的组员,但由于不会讲云南话,一口京腔,农民都喊我“大大官”。由于工作成绩突出,后来又扩大到更多的村落,我写的关于坏干部的材料,证据确凿,坏蛋悪棍,不是判刑,就是撤职。第一次真正的接触了,底层民众的生活,太多令人震惊的故事,随着时间的积累,我竟萌发了,丢掉画笔,作文学家的想法。那天我正坐在棺材盖上发呆,我的房东老头干了一天农活回来了,坐在火塘边,烤了几只在河沟里抓来的,小的可怜的鱼,喝着自已酿的劣质的包谷酒,脸上的皱纹,眼角,嘴角全部由两边向上翻,多么甜美的笑容,那种全身心的满足,震动了我!就是到今天,我活了80年,还从来没有,那怕只是一次体验这种全身心的满足感。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实在是太老实了。望着他,从羡慕变成同情……,凄凉啊!突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话,“一个跪久了的民族,连站起来都有恐高症……”。那晚我给布文老师写了一封长信,从这穷乡僻壤寄往京城。学院的老师都陆续的回去了,工作组不放我回去,我继续留在农村工作。在农村我接到布文老师最后的一封来信,还记得其中几句“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狡黠者,早已备好了,推你入井后砸下的巨石”。黑云压顶,山雨欲来,预言一场大劫难就要来了。果然不久,我的好友代广文老师密信告诉我,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被划为“四类份子”,叫我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那么快,只隔了一天,就来人把我抓回学院。那个夜晚我好想把布文老师的来信再读一遍,但洋洋数十万字巳经来不急读了……。关于这批信我只好交白卷了。对不起布文老师,您留下的珍贵文字,一个时代精神贵族旳记忆,叫一个衷心尊敬您的学生付之一炬了。但是我告诉您,是您的教导,使我在政治上十分成熟,我可以清晰的看清楚形势,十年浩劫,我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没有写过一个字的揭发材料,没有出卖过任何人,没有丧失理智和良心干任何缺德事。所有老师,学生,朋友都是人证!谢谢布文老师!是您给了我智慧和力量。1967年的一个夜晚,我翻过学院的外墙,离开昆明,登上北上的火车。几经周折,我回到了北京,自己的母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这个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面目全非,变的阴沉沉的,墙上贴了多少层的大字报,一些碎片随风飘动。当时许多老师,都在学院里劳动,红卫兵盯着我,不准我与老师说话,我只好向老师们行90度的鞠躬礼,表示敬意。晚上挨家挨户的去看望他们,希望他们顶住各种压力,熬过这黑暗艰难的时光。在这些老师中,被批斗最厉害的是张仃老师,他不仅是“反动学术权威”,作为院长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红卫兵把他的作品挂在脖子上,用皮带抽打他,叫他在锅炉房劳动,叫他打扫厕所……。一个夜晚我悄悄的溜进了布文老师的家,见到已经一头白发的张仃老师,相对凄凄,如鲠在喉,只能反复重复着一句话“老师顶住”!第二天应约去布文老师家吃晚饭,布文老师还烧了一条鱼。吃饭时,张仃老师弄了点菜,就蹲到墙角里,好像低人一等,怎么拉都不肯上桌,要知道这可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呀!我和他的儿子,张朗朗就蹲到他的两边……,我看到布文老师晶莹的泪珠,从苍白凄美的脸上滴下……。我的心里真是五味俱全。这就是当年风华正茂,“又红又专”全国艺术院校最年轻的院长张仃?就是曾经和毕加索探讨艺术,合影留念的张仃?想当年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谈艺术,谈人生,这里充满了幽默,充满了温情……。现在屋子里许许多多的书和色彩缤纷的民间艺术品不见了,就像是从一个彩色斑斓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黑白的世界,没有人说话,静的吓人!我第一次看到布文老师那柔美的脸慢慢的如“老僧”入定,如石雕般冷漠而坚定!我相信布文老师有足够的智慧与力量帮助张仃老师渡过这场浩劫……。不久我和张世彦,乔世光等人离开了这伤心地,奔向更北的北方,到了新疆,返程在麦积山神庙“朝圣”,住在庙里,远离了滚滚红尘,让这古老悠久的文明,来抚慰我们这些受伤学子的心灵!一个月后,我再次南行,回到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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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来客—陈布文文集》李兆忠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版

    我和布文老师停止了书信往来,再见到她已是1977年了十年浩劫终于过去,打倒了“四人帮”,中国进入一个历史性大转变的时刻,雨过天晴,草木芳菲,莺歌燕舞!人们的心里憧憬着美好时光的到来,但文革留下的隐患,在许多方面仍然叫人心有余悸。我带着7岁的爱女婷婷,在北京拜访了许多老师和同窗好友。探讨中国的艺术走向何方?一位同学还留着这封四十多年前的书信:“周菱,庞媛,张士彦,王宝康诸位好友:你们好!离开了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的京城,我和婷婷4号清晨安抵昆明。与干热的北京气候相比,昆明的空气弥漫着浓浓的水气,高远的天空苍茫无际,湛蓝无比,辽阔葱翠的田野像水洗过一般的干净,15年来的一切,使我对云南充满了故乡的感情。这次北京之行给我留下极丰富的感受,和两辈艺术家的深谈,是对自己扑朔迷离,浑浑噩噩的艺术想法的检验和澄清,概括地讲我充满了自信,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支柱,将激励我为艺术而艰苦的劳动。鲁迅先生讲《宠辱不惊》,这《宠辱》两个字足以淘汰一批又一批不乏才华的意志薄弱者。毕加索说:《我不拒绝学习别人,但绝不重复自己》。这使他充满生命的活力,永远前进。正像人的思想和感情随着人的生命而延续,艺术就存在在这些思想和感情的发展与升华之中,僵化与停滞无异于死亡。不要满足自已的点滴成绩,不能满足于绘画上的官能享受,进步是否定自己的结果。要无情的对自己开刀:《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要学习鲁迅,被黜者不要气馁,被宠者不能忘乎所以。在《见胜非伤伤聚集,见败非伤伤逃亡》的现买争斗中,是应当独立不羁的。必须忠实于自已的思想和感情,不然正像欺骗不了自己一样也绝对欺骗不了别人,更欺骗不了历史!海涅说:《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它随着他出生,又随着他死去,每一块慕碑都埋藏着一整部世界史。》他说的是真正的人,记不清谁说过,艺术的发展《自发如草木的滋长,自然如露珠的降落,坚强如山岳的盘固》。……,我们都是40左右的人了,不应该是《含苞待放》而应该是一派《花事阑珊》景象。……丁绍光,1977年9月10号于昆明”。这应该是文革结束后再次见到恩师们,特别是再次聆听布文老师的教诲后的感言,与我的同辈好友们共勉。

    1979年找我第三次奔赴版纳,画了一批白描,吴冠中先生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言,刘绍荟作为主编,出版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本画集,“西双版纳白描写生集”,同年中美建交。1980年我完成了给人民大会堂创作的壁画“美丽,丰富,神奇的西双版纳”,同年也收到了海外小妹的来信。信中告诉我,她早已定居美国,父亲己于半年前病逝,父亲作为监察委员,平生清廉,两袖清风,丧事办的十分体面,上千人参加了葬礼,蒋经国亲笔写的碑文……,母亲已经到了美国。我匆匆办好了去美国的莶证,到北京和恩师,老同学告别……。和布文老师作了一次深谈,记得谈到文革时期死掉的文化人,谈到张仃老师,谈到他那一批“毕加索加城皇庙”,色彩强烈的现代主义绘画……。布文老师的一句话,言简意赅,深深的触动了我,“贾宝玉,把玉给丢了”!是啊!把那些被埋没,被伤害被污辱被蹂躏的灵魂全给招回来吧……!临别时,布文老师要拿钱给我。我告诉她,“外币管制,出国只能换38元美金,我已换好了”。告别了布文老师,我经过香港,飞往大洋彼岸。没有想到这次的告别竟然成了永别……。1980年7月我抵达美国洛杉矶,见到阔别32年的母亲和小妹。人们可能想象不到,我在小妹家作饭,洗碗。粉刷墙壁……,这些倒没有什么不快,也许是妹夫的关系,小妹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愤怒“大陆的亲人,找到也不能认,只会要銭”。尽管我并不了解我父亲的情况,是否留下了遗产,但我早已经明确的告诉他们“我代表大陆的哥哥姐姐,绝不要什么遗产”。小妹她为何还说出如此无情的话呢?!不久我知道父亲什么也没有留下,唯一的一幢房子,在父亲过世后,也被两个不成器弟弟,因债务被査封了,变卖抵债。小妹多次念叼的是曾经寄给父亲一万美金。我卖掉了一些画,还掉了小妹给我买飞机票和父亲欠她的钱,四个月后搬出她的家。两手空空的母亲,只能无奈的摇头。这件事深深的刺激了我,几年后当我“成功”了,小妹十分悔恨,我原谅了她,经济上支援她,这都是后话。我在洛杉矶中国城租了一间小屋,开始了在异国他乡艰难的孤独寂寞的生涯,我好想我的恩师,想布文老师,想我在大洋彼岸的亲人,朋友,想我两个年幼的孩子……。80年代的美国,艺术已走向当代,但学术界收藏界,广大的艺术爱好者,多数还停留在对现代艺术,对毕加索,凡高,马蒂斯等现代主义大师的迷恋中,正好在国内在恩师的教导下,我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对美国画坛并不感到生疏,另外布文老师通过东西方,文,史,哲,跨文化沟通的思想,潜移默化的使我内心深处,了解了西方国家与名族的宗教意识,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了解了人类之间人性的共同之处,从而得到升华和共鸣。以永恒的题材,我开始寻找自我的价值、追求鲜明的个人风格。5年的探讨和积累,创作了一批作品。1986年,与一个年轻的小画商莶约,他当时口袋里只有两万美金,带着我的三幅作品,“和谐”,“晨光中的阿诗玛”,和“西双版纳乐园”参加了纽约的世界艺术博览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第一幅2万美金,第二幅4万美金,第三幅8万美金卖出,有了这筆钱我们可以开始作限量的絲网版画,三幅还未印制的版画,也被不少画廊预订一空。我和这位年轻高大的犹太画商,与著名的苏瑪艺术公司合作,开始发行,纯手工制作的丝网版画,美国数百家画廊参与,受到热烈的欢迎,新的版画每次一出来,就迅速的销售一空,第一年我和这位犹太画商脱贫,“美国梦成真”。第二年开始发展到加拿大,日本。我也搬进了著名的比华利山庄。后来连续四年为联合国创作主题作品,以版画,邮票的形式,介绍到全球。1987年,在日本的画展上见到布文老师的女儿乔乔,才知道布文老师在1985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一下子我与桥桥一起陷入无比的悲痛,久久的,静静的一言不发……。中国文化中的精神贵族有三種典型,全可以在布文老师短暂而丰富的人生中得到验证!第一种如屈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以求索”。20世纪30年代,布文老师16岁小小年纪,为了追求真理,离家出走,18岁就和张仃老师到延安,参加革命。第二种在体制内,洁身自好,如王阳明,曾国藩。布文老师曾经是周恩来总理的机要秘书,应属体制内最高的领导层,没有人会想到她居然没有入党。我记得也曾问过布文老师,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多么的冒失而愚蠢呀!据王蒙在“女神”中的记录,1952年在全国进行共产党员全面登记时,妳说:“我还没有入党”。当时的领导哈哈大笑,“像妳这样从事周总理身边机要工作的要员,当然是党员,我们都知道妳的工作兢兢业业,严守纪律,严于律己,光明正大,纯洁真诚,我的好同志哟,妳怎么了啊?妳早就是党员了”!妳说:“共产党员应该是保尔.柯察金,捷尔任斯基,瞿秋白,方志敏,王孝和,刘胡兰,董存瑞。我达不到党员条件……”四位在场的领导为之震惊。在这解放后凯歌花语的1952年,在许多人追求,渴望享受胜利果实时,你离开了在所有人眼中都羡慕的,前途不可限量的领导层的工作。到大学教文学……。第三种精神贵族,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寄情山水。一年后布文老师又辞去教职,彻底放弃了名利、地位,成了一位大头百姓,成了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妇,妳退出了体制,离开了社会,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领导,但是妳并不孤独,家成了你的桃花源,以你为核心造就了一个包含了古今中外文明的桃花源。浓郁的文化气息,慈母的关爱,你哺育了5个才华横溢的孩子,帮助张仃老师保持了艺术家的精神本色,在你的文化桃花源里有多少文化人多少学子,得到启蒙而茁壮成长,这里充满了温暖,真理和勃勃生机!令人惊异的是从此反右派,反右倾,三反五反,社教,文革,历次烈焰滚滚的政治运动中,你都安然无事。而你历史上的革命战友,一个个千疮百孔,重者自绝,轻者痛楚不堪……。布文老师莫非你真的是神灵,有未卜先知之能!我想这是一种自我的放生,自我的“流放”,从高官厚禄直接下到最底层,成了一个“白丁”,除了你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辛弃疾留下干古绝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据说你65岁还是一头黑发,从容淡定的撒手人寰……。你也应了百姓心中的圣人之说“但作好事,莫问前程”!你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真诚得不能再真诚,高贵得不能再高贵,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你热切,丰富,敏感的追求着一种永恒的终极的生命价值,普世价值!2010年我到美国30年,创作了三幅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年如尘埃般过去了。我创作了一幅“月夜”,在皎洁的月光下,纯净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闪烁着圣洁的亮光,寄托着对布文老师的怀念……。

    现在是2020年,中国经过改革开放,己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市场经济伴随着中国迟来的工业革命,经济开始腾飞……,我还记得你介绍我读过的“双城记”,那是伟大的英国作家狄更斯的作品。在前言中他描写了英国工业革命后的情景:“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年代,这是怀疑的年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这是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万物俱全,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都会直上天堂,我们都会直下地狱”。一百多年前他写的,简直就是对今天世界的描绘,高度准确!今年是布文老师百年诞辰,35年前你直上天堂,35年后,我已年过花甲,心目中布文老师还是当年的样子,儒雅,端庄,目光柔美而坚定,淡定而深邃,嘴角带着微微笑意,是爱,是怜,是轻蔑,是决绝……,敢说,敢恨,敢爱,才华横溢,浑身是胆,成熟而高贵!突然想起你最喜欢的李清照的一首词:“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洲”。好一句干古绝唱“江山留于后人愁”!正是这个愁字,引导一代一代的人奋发图强,前仆后继,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推动历史的巨轮,扬起新的风帆向着无尽的的远方滚滚奔去……!我心目中永恒的慈母,导师,女神,我仰望天堂,向你致敬!

    2020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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