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工作和生活,每天匆匆忙忙,一转身一回眸,总免不了跟民国旧事打个照面。比如我常常经过傅厚岗6号的一幢民国老房子。每每飞车掠过,就会想起徐悲鸿,想起这栋洋房里沸沸扬扬的离婚大战,以及其中的女学生孙多慈。
徐悲鸿于1953年去世。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有两个都写了回忆录:蒋碧薇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蒋碧薇回忆录》,廖静文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徐悲鸿的一生——我的回忆》。而唯有那位“女学生”孙多慈,从来缄默有加,任由他人涂抹,一直到1975年郁郁辞世,也未曾为自己解释半字。
多年来,蒋碧薇和廖静文的形象都因回忆录而栩栩如生——蒋是爱情的被伤害者和被遗弃者,廖是爱情守护者和承受者,而孙多慈则形象模糊,甚至神秘。蒋、廖二人的回忆录,因为种种微妙,关于她的文字也都似是而非。比如,蒋碧薇虽口口声声称她为“孙韵君”,却从来都是怨恨有加,甚至将整个家庭变故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孙多慈头上;廖静文与孙多慈素未谋面,所费笔墨不多,为了突出她心目中徐悲鸿先生爱才惜才的艺术大师形象,她故意“淡化”了孙多慈——“并没有绝色的姿容,也不爱与人交往,沉默寡言,是个很普通的身材纤细的姑娘”。
其实,孙多慈当年算得上是安庆街头的一个美少女。这个喜欢写作和绘画的小姑娘,在父亲孙传瑗的宠爱下,在民国纷乱的政治和军事背景中,从安庆来到南京中央大学,以艺术专修科旁听生的方式,进入徐悲鸿的视野。“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吾所罕见。”这是徐悲鸿对孙多慈的描述。而女作家苏雪林的描写则更为具体:一个青年女学生,二十左右的年纪,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童式的短发,穿一身工装衣裤,秀美温文,笑时尤甜蜜可爱。孙多慈何其幸也,才出家门,甫进画坛,就遇到了徐悲鸿亦师亦父般的看顾和提携;但她又何其不幸也,他们之间,很快就突破师生之谊成为儿女情长。
于是,就有了众所周知的 “台城月夜”图,有了蒋碧薇大闹女生宿舍,有了“无枫堂”事件,有了“天目山赠红豆”和“红豆戒指”事件,有了孙多慈父亲登门拜访,更有了徐悲鸿为孙多慈争取庚款留学失败,以及《孙多慈描集》的隆重出版。孙多慈就这样以一种饱受争议、不被祝福和同情的姿态出现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公众视野。在这桩“恋爱事件”中,徐悲鸿对孙多慈的爱,注定了是强势的、任性的和不对等的,他无微不至,狂热浪漫,他的方式更是不管不顾,劈头盖脸,无论是画业上的指点,精神上的交流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帮助,孙多慈都只有承受和感恩的份,而她又是自尊的,温婉的,弱小的,顺从的,除了回报以满腔的崇拜、敬重与爱,别无其他。
徐悲鸿帮孙多慈张罗画展,为她卖画,替她加印画册,还偷偷变卖自己的画作筹集款项,以备她自费出国留学所需。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孙多慈大学毕业回到安庆执教,再到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他对她的感情,怜爱、疼爱、珍爱加在一块,远远超越了普通男女之情。许多年来,无论当事人还是局外人,都把徐孙二人最终的分道扬镳归咎于孙多慈的父亲孙传瑗,这个在徐悲鸿看来“面貌似为吾前身之冤仇”的老人,他的固执和偏见,确实是造成这场悲剧的主要原因。但在我看来,时间与空间的隔离,兵荒马乱,家国不保,这些都严重考验着徐孙二人的韧性和耐性。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孙多慈长大了。
1936年,孙多慈专程从安庆赶到南京,与徐悲鸿做了个“十年之约”:十年之内,孙多慈将出门独闯世界,双方各自奋斗,互不通信——“十年,你也有个了断,我也有个结果”。她希望在形式上离开徐悲鸿的庇护,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而堵住所有的流言蜚语。当然,这个约定最终不了了之,而十年后两人也早已天各一方。
在这场马拉松式的婚外恋中,孙多慈也不是没有做过别的打算,她也曾试图与别的男士交往,但徐悲鸿的份量太重,一次次又把她拉了回来。而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远在温州的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向孙家发出了邀请。最终,孙多慈拿定主意,决定走向许绍棣。为了挽留她,徐悲鸿单方面登报宣布与蒋碧薇脱离同居关系,但始终没能让孙多慈回头。二人之间,于是渐行渐远。对此,徐悲鸿悲愤不已,怨恨不已。时至今日,因为孙多慈的守口如瓶,已经无从了解她当时的真实感受。我更感兴趣的是孙多慈在这桩爱情事件中的成长历程:总之,到了1938年,她不再是以前天真和顺从的女学生了,而已成了一个没落大家庭的顶梁柱,她需要的不再仅仅是爱情,还必须有稳定的家庭和适合创作的环境。
事实上,对于孙多慈而言,爱情可以放弃,绘画却是一生的孜孜以求。大学毕业后不久她便在安庆老家举办过画展,1947年抗战结束不久,她又在上海成功举办了画展;紧跟着,1950年孙多慈在香港举办个人展,次年又把个展搬到了台湾。如此频繁的画展,除了因为孙多慈的勤奋和上进,与许绍棣的体贴、关怀和支持密切相关。与许绍棣生活在一起,孙多慈不再感受到动荡、冲突和迷茫,而是稳定、踏实、安宁,母亲的身份更让她宽厚、博大。中年的孙多慈,风度高雅,出尘绝俗,如纤尘不染的水仙,“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许多语言,常以微笑代替”(琦君语)。反映到作品上,孙多慈后期的画风明显脱离了徐悲鸿一派的大开大合、奔放豪迈,而转向细腻、稳健、婉约。
孙多慈1975年患乳腺癌去世,只活了63岁。徐悲鸿去世后,孙多慈偷偷为他守过三年孝,还曾经在巴黎和新加坡追随徐悲鸿的足迹。但这些都是传说,孙多慈只字未说,她对徐悲鸿的感情,除了她曾经写给他的几封信和几首诗,没有留下其它任何形式的表达。她的后半生,像是一种赎罪,用沉默、平静和忧伤的方式。她懂得放弃,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命运,哪怕她用了整个后半生来怀念。而这正是我喜欢这个故事的所在,爱时轰轰烈烈,离开得干干净净,怀念的时候沉默无声,或许,这才是真正有质地有力量的爱情。(雷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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