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国学网:话说“入港”

“入港”这词儿成了我们这帮中文系男生的口头语，——事在二十多年前，那年我念大二。凡好事儿爽事儿，都以“入港”形容之，——食堂的兔子肉炖土豆很入港；今天的酒喝得很入港；某书很入港；艺术系那个大辫子女生很入港；足球场上三比二赢了体育系很入港；老高的二胡拉得很入港；神仙的康德黑格尔学得很入港；外语系刚放的那部原版电影很入港；辅导员的新媳妇儿长得很入港……总之，一切都可以很入港。


    那词儿泛滥起来，古典文学老师皱眉头，辅导员无可奈何地笑，女生们撇嘴以示不屑。山东各地方言版的“入港”二字以不同的音调从男生们的嘴里跳跃出来，阴阳上去，抑扬顿挫，真真是各有各的味儿，——最好听的，是胶东方言那拖腔拉调儿的“欲港”，尾音一波三折，荡气回肠。


    这词儿当然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本来是个形容词，形容说话投机的意思，这是《现代汉语词典》里唯一的解释。例如下：


    1、《水浒传》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达、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上，“……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间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于是，鲁提辖便焦燥起来，引出了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


    2、《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王婆指点西门庆如何勾搭潘金莲，说出一番“十分光”的计策，第九分光里说道“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所谓腾空儿、给机会。《金瓶梅》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还是这段儿，只词句略有出入，——“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两个在屋里。”


    3、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廿五“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院判见说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成就了一番姻缘。


    4、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卅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孙富与李甲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这一相知，孙富便谋上了杜十娘。


    5、《金瓶梅》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韩爱姐陈敬济二人彼此言语勾搭，爱姐的娘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走出去了”，便成就了一番云雨之事。


    上述五例中的“入港”，都是说话投机契合的意思。那么，“入港”这词儿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


    语言学家蒋礼鸿先生在他考释文字音义的专著《义府续貂》（中华书局1981年版）中这样说，“嘉兴谓求而有获曰著港，言若舟船得所驻泊也。此……但存于口语，未见著之文字者”。另，《川沙县志·方俗志》引黄炎培《川沙方言述》云：“物已到手谓之‘着港’，亦谓之‘进港’，疑是从事海上生涯者所用之名词。”这里的“著港”、“着港”都是嘉兴一带的方言，而“入港”似为音变，意思大体相同。船儿入港靠码头，是要费些周折才能成功的，这与人与人之间谈话逐渐投机契合的过程大体类似，俗话说“话不说不透，灯不挑不明”也是差不多的意思。由此看来，“入港”之“投机”义其实是个引申义。


    很多人听见“入港”这词儿往往意味深长地笑，这其实是想到了“入港”另一重意思。这个意思《现代汉语词典》里没收，——名词或动词，指男女行欢、交媾。例如下：


    1、《金瓶梅》第二十三回“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西门庆与宋惠莲在藏春坞里行事，“两个搂抱，正做得好。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窃听。”


    2、《红楼梦》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司棋与她姑表兄弟“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趁乱方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


    3、《红楼梦》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


    上述三例，即为“入港”的男女行欢、交媾之义。返回头去看“入港”的本义，这一重意思用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很形象。


    有分教：夕阳半落风浪舞，舟船入港无危颠。呵呵，这是唐伯虎的诗，挪过来用用，权作一笑。至此，不由得又想起当年老师那皱起的眉头和辅导员无可奈何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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