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是社会主义传统的核心价值(对自由主义传统就未必如此了)。在西方,社会主义者已经提出了实现团结的不同手段。对于法国革命者来说,他们的任务是改变政治体制以及等级差别的社会实践,比如禁止使用正式的人称代词(vous)而选择非正式的人称
代词(tu)。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通向团结的道路在于暴力的阶级革命和废除生产资料私有制。社会民主党则认为国家通过推行公民权利平等的手段实现团结的价值。
儒家实现团结的方式在手段和目的上都和他们不同。这个思想表现在《大学》著名的开头一段:
穷究事物的道理,然后才有知识;有了知识,然后才能意念精诚;意念精诚,然后才能思想端正;思想端正,然后才能修身;自身修养好,然后才能治家;能治好家,然后才能治国;能治好国,然后才能使天下太平。(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关系纽带从家庭开始被延伸到他人,到国家最终到达整个世界。但它的目的不是人人都平等对待的全球团结。相反,关系纽带随着向外延伸而强度越来越弱。人们也许对待陌生人很好,但是肯定没有达到像家庭成员那样的爱的程度。
这个“差等的爱”的理想是如何实现的呢?儒学强调了两个机制。第一个是在家庭内学部习关爱和照顾他人。然后用家庭成员的标签和模式推广到非家庭成员身上,从而把这种关心延伸到其他人。比如,在中国,好朋友和校友之间总是以兄弟姐妹相称,毕业留校的辅导员称学生为弟弟妹妹,在最好的情况下,老板和雇员之间也用家庭一样的语言相互称呼。家庭称呼的这些术语向非家庭成员的延伸比大部分西方语言都更广泛,这有助于东亚社会的团结。
儒学团结还通过教导和提升人的道德的礼仪来实现,尤其是在竞争性关系的情况下,这种竞争如果不带来战争,至少可能产生敌意和对抗。儒学想当然地认为人类欲望能够破坏社会合作,我们的任务是将这些欲望文明化而不是压抑这些欲望。这对于“胜利者”那些有权力有社会地位的人尤其重要。他们要以文明的方式行动,在旨在将人类欲望文明化的仪式中表现出谦逊和尊重。这些礼仪在过去和现在的体育运动中表现得特别突出。让我们看看儒家对于君子射手的描述:“君子没有什么可争斗的,如果有所争,一定是射箭吧。射箭前要互相揖让然后登堂,射箭完毕走下堂来,要相互劝酒。那是君子的竞争。”(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3.7)这和日本相扑的仪式相似。这样的礼仪也指导了在西方国家中的体育运动,人们很快会想到的是帮助把摔倒的对手起来的礼仪,足球比赛结束后交换被汗水湿透的短袖衫等,但是礼仪在受儒家影响的东亚社会中发展起来的体育活动中处于更核心的地位。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中国的金牌获得者往往表现得更谦逊,对对手更友好,这或许是受到奥运会前进行的讲文明运动的影响。同样道理,中国观众一般来说也更尊重其他参赛队伍或者运动员。
5. 全球正义
社会主义者在正义问题上往往采取全球视角。儒家同意政治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世界人民的政府形式,或者至少是考虑到他们的利益。这是全民政治,但什么人重要呢?西方的左派倾向于强调世界上当今一代人的利益,或者最近因为环境保护运动的影响开始关注下一代人的利益。但是儒家还认真考虑我们死去的祖先的利益。在受儒家影响的韩国和中国南部省份如福建,许多家庭和社区还实行祭祀祖先的活动。儒家学者蒋庆曾提出一个政府机构“国体院”(历史延续性机构),其明确的任务就是维持各种传统的延续性,包括少数民族的传统比如藏传佛教的延续性。对于儒家来说,我们的身份是由祖先的价值和习惯构成的,他们可能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在我们头顶上盘旋,所以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中考虑到近期祖先的利益并不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换句话说,只关注世界当今一代人利益而忽略下一代或者逝去的祖先的利益的政府在左派儒家看来是不公正的。
另外一个重要差别是人民如何参与政治的思考方式。西方最神圣的政治价值或许就是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那些质疑这种民主机制的人常常被认为失去了道德立场(在十九世纪就是另外的故事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用产生的后果来证明民主机制的合法性,为了更好的结果,他也愿意考虑修改民主模式。)
一人一票选举制的明显问题是平等终止于政治群体的边界。边界之外的那些人被忽略了。经过民主选举出来的政治领袖把注意力集中在国民利益上是体制的一部分,可以这样说,他们就是要为选民所在国家服务,而不是为生活在这个政治群体外的外国人服务。即使运作良好的民主国家也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本国国民的利益上,而忽视外国人的利益。但是尤其像中国这样的大国的政治领袖做出的决定会影响到世界其他地方(比如全球气候变暖问题),他们做出重要决定的时候需要考虑世界其他地方的人的利益。
因此,左派儒学提出了比西方民主模式更好实现全球正义的政治模式。这个理想不一定是个前文所说的人人平等对待他人的世界,儒家更喜欢把关心向外延伸,但认识到关心的强度随着从亲人向陌生人的延伸而不断减弱。虽然如此,在这样的世界,如果和大部分以本国国民为基础的民主国家相比的话,陌生人的利益将被更严肃地对待。实现全球正义的一个关键价值是精英管理(meritocracy),也就是说人人在教育和管理方面具有平等的机会,但领导岗位分配给该群体中最有美德和最称职的人。这里的观点是每个人都有潜力成为道德君子,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做出有效的和道德上可靠的政治判断的能力是因人而异的,政治体制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辨认出拥有超越常人能力的人。其中一个办法就是给予年长者额外的投票权:儒学认为一般来说人的智慧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人们的生活经验随着经历了不同的角色而变得深刻(成年的儿子关照年长的父母的角色特别能培养同情和谦逊的美德)在某些角色上经历时间越长(比如有几年工作经验的医生肯定比刚当医生的人对疾病有更好的了解和更准确的判断)。另外一个建议是成立由精英分子组成的政府机构(通儒院),那里的代表是经过自由和公正的竞争性考试机制而选拔出来的,该机构有义务维护经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政治决策者往往忽视的人比如外国人、子孙后代、祖先、少数民族等的利益。通儒院将平衡和补充经过民主选举的院(庶民院),不管这个建议多么不完善,它至少更好地接近了全球正义的理想。
政治精英管理的价值在东亚政治文本中是根深蒂固的,实现这种管理的政治建议一般也不被看作怪异或者危险的思想(在西方,大部分政治文本都认为国家要么是民主的要么是专制的,不符合这个两元对立模式的其他选择常常被排斥在外,不予考虑)。
左派儒学的另外一个特征是支持海外人道主义干预,但其前提条件是干预的目标是推翻破坏人民的生活权利的暴君。甚至左派儒学中最“温和”的人孟子也为为了铲除不讲道德的暴君而发动海外战争的观点辩护。这和西方左派为海外人道主义干预辩护而提出的论证不同。对于迈克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这个影响最大的正义战争理论家来说,加入某个政治群体的成员资格是根本的人类利益,是帮助确定战争正义性判断的因素。其他著名的知识分子比如迈克尔?伊格纳蒂夫(Michael Ignatieff)和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为入侵伊拉克的辩护是建立在向中东推广民主的基础上。左派儒家拒绝这两种为人道主义辩护的做法:只有解除在暴君下受奴役的人的痛苦才能使得海外使用武力干涉获得正当性。
6. 宗教宽容
今天,大部分左派认识到宽容不同形式的宗教的理想。“多元主义事实”是现代社会的特征,只有让不同的人实行他们最喜欢的宗教生活方式才是公正的。即使那些无神论者也并不主张禁止宗教,但西方的有些左派反对宗教在公共生活中的任何作用。
左派儒学对于宗教没有强烈的观点。遵循早期儒家思想家比如孔子本人的典范,他们采取开放的形而上学承诺,把注意力集中在尘世生活问题的努力上。比如一个在社会和政治生活上的儒家信徒在形而上学承诺方面却是佛教徒或者基督徒,这并非不可思议的。早期儒学并不是要提供关于人类痛苦以及死后再生等存在问题的终极答案,它对这个观点持开放态度,宗教或许在这个方面能做得更好。
但是有些左派儒家如蒋庆确实认真地把儒学看作有形而上学基础的宗教,隐含的意义是国家应该支持儒学作为宗教。其隐含意义是儒学需要在中学讲授,在城市乡村推广,需要得到国家的财政支持。部分原因是他认为儒学培养未来的拥有儒家思想的领袖,用道德敏感性治理国家。但是蒋庆强调要容许其他宗教的存在,他把自己的理想和瑞典和英国支持官方宗教,并不禁止其他宗教的情况对比。一个宗教即使在国家不支持的情况下也可以繁荣。他在其建议的三院制政府中明确为其他宗教的政治代表在历史延续性机构(国体院)预留了空间。
虽然如此,国家支持儒学的观点似乎确实超越了北欧模式,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国家在教育和群体生活中支持儒学的情况下。在自然灾害比如四川地震后,蒋庆还建议重新引入国家支持的儒家葬礼的建议,(虽然他容许这样的可能性,少数民族可以采用自己的葬礼)。“官方儒教”影响政策的另外一个方法是公务员在父母去世时应该能获得一段时间的带薪服丧休假,类似于韩国公务员获得的一个月的服丧假期。我们甚至可以说儒学观点已经在影响国家政策了,比如,如果成年孩子去世,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等不同地方居住的上年纪的父母可以获得一份财产,不管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差异如何。让儒学成为国教可能让这样的政策成为公共辩论的题目,或许能引起一些改善。如果“官方儒学”的建议在某些方式上得到实施,比如宽容和尊重其他宗教,或许值得认真考虑。在中国皇权时代的“官方儒学”历史确实提供了让人们担心国家滥用儒学的理由,但是也提供了一些让人兴奋的时刻。正如余英时指出的,在十六世纪末期,利马窦(Matteo Ricchi)吃惊地发现中国宗教氛围是非常开放和宽容的,儒家、佛教、道教都被看作抓住了同一个道(道路)。
关键字: 内容标签:左派,儒学,中国传统,复兴,走向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