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不允许有特权
余英时:讲任何问题都不能承认某个人拥有特权。尤其在学术领域里,在科学面前,更没有特权的位置。对于某个问题,不能说只有我看到了,别人都看不到,宜称自己掌握了规律、看到了本质,是荒唐的。科学都不能随便谈,何况规律。一个人如果宣称自己看到了全部规律,那他就是上帝,他可以洞察万世。可以有偏好,但不应有特权。比如研究思想史,研究者当然有自己的观点,但不能脱离开制度史,不能脱离开社会。在知识面前,在学术面前,在认识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如果强调一定要“有慧根”,才能跻身某个领域,那就是要确立一部分人在这个领域的特权。这就是要求特权。先儒里面,孔子平易,不追求特权。孟子的气势高人一等,给人以“舍我其谁”的印象,但还说不上要求特权。如果再进一步,从思想的特权发展到社会特权,危害就大了。
刘梦溪:所谓特权,实际上也是企图把非本体的功能强加给本体,无限制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一个售货员,他的分内之事就是把商品卖给顾客,而不需要在卖给顾客商品的同时对顾客进行其他方面的教育。一个社会,各安其位非常重要。
余英时:胡适早就说过,要各尽其职。在今天,就思想而言,我主张宁低勿。
刘梦溪:可是事实相反,很多人喜欢居高临下。中国以前在受极“左”思潮摆布的日子里,流行假、大、空的高调,影响所及,也感染了学术界,包括文风、文体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影响。思想的高调尚且无益,学术的高调就更加可憎了。
余英时:思想和学术的高调,我以为与过分要求思想一致、思想统一有关。社会需要和谐,但不需要整齐划一。《易经》里讲:“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个思想很好。司马光也反复讲过这个意思。中国传统思想是不独断的。《论语》平易,不独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思想太重要了,非常合情合理。
刘梦溪:是的,这也就是近取睹身、推己及人的思想。孔子“仁”的精义就在这里。实际上是人道主义观念最通俗、最深刻、最不具歧义的表述,是可以流播四海、传之万世的思想资源。
余英时:现在念《论语》,人们喜欢摘引“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刘梦溪:孔子的这句话是大判断,包含他阅世的经验在内。有意思的是他对何以“难养”的解释——“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能说他讲得没有道理。
余英时:“君子”、“小人”的概念,依我的看法,道德意义高于社会地位。如果看做是单纯社会阶级地位的划分,就离开孔子原意了。
刘梦溪:是的。马一浮写过《君子小人辨》,他认为“君子”和“小人”的区分,在“成德”和“不德”。而按中国传统思想的要求,“不德”者不应居其位。
余英时:孔子下判断,经验的成分是很大的,好处是他不强加于人。对自己坚持的东西,就说别人不懂,这就是认知上的特权思想。认知特权,对主体是危险的,对客体是有害的。否定的工作是破坏性的工作。否定本身是一种破坏性思维,作为群体的思维定式,在中国是近代衍生出来的。鲁迅的长处是深刻。所谓深刻是能够发现更深在的根源。但光看到坏处,那是尖刻。陈寅恪和鲁迅,到底哪个深?纯负面的不可能是深刻的。只告知社会是恶,并不能解决问题。
刘梦溪:作家与社会的关系和学者对社会的态度是否有所不同?
余英时: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关怀的方式。作家情感的成分要多一些,而人文学者、社会科学家,则需要尽量汰除情感。换句话说,作家的主观性强一些,学者作科学研究则需要客观。
学术纪律不能违反
余英时:我讲学术不允许有特权,也包含作学问的人一定要遵守学术纪律。
刘梦溪:这正是我要请教的。我深感在国内学术失范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这有各方面的原因:一是50 年代以后,非学术的因素对学术的影响很大,致使到底什么是学术变得不那么好确定;二是长时期以来正常的学术活动不能无间断地进行,出现了学术断层;三是由此产生的中青年一代学人缺乏系统的学术训练;四是与国际社会进行学术交流还很不够等等。学术失范,也就是学术纪律得不到遵守,是阻碍国内学术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键字: 内容标签:中国,重建,文化与,对话,社会,精彩,余英,时刘梦溪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