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0万人口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极限。明、清两代对江南的充分开发,以及番薯、玉米等新农作物的引进,曾一度将这一上限提升至4个多亿(道光年间数据)。但更多的时候,历史往往等不及这个上限的到来就选择了提前洗牌,譬如秦、隋两代。
这是因为,在传统农业社会,劳动力与生产力之间往往是成正比的。同样的一亩耕地,两个劳动力耕作,显然要比一个劳动力耕作产出更高。所以,国家对劳动力的大规模征用,实际上等同于在变相地压低生产力上限。吃租赋的人口大量增加,又等于变相提高了生殖力。此消彼长的后果,是秦、隋两代的生产力所能承受的人口上限迅速跌至4000万。随后就是大量流民的涌现,以及武装暴动,以及王朝的短命而亡。
中国历史一直都缺乏对“暴政”和“仁政”的具体定义。但凡社会安定,则这段时间实行的定是“仁政”;但凡社会动荡,则这期间实行的必为“暴政”。这自然有道理,但从结果去为前因定性,失误也难免经常出现。王莽成为逆贼和暴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没有人可以在王莽的时代,做得比王莽更好。光武帝则是另一个例子——任何正常智力的君主,都可以在光武的时代做出和光武一样的政绩,因为王莽无法逾越的那座人口的高山,在绵长的战争中早已消失。当光武帝统一全国,他的人口背景,又重新回到了“文景之治”前的水平。
“贞观之治”和“文景之治”们都是一样的例子。生殖力与生产力之间紧张的关系突然松弛下来,偌大的唐帝国只剩下不足300万户口,总人口已不及隋炀帝年间的四分之一。人均耕地的大幅度上升,既意味着百姓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善,同时也意味着对劳动力的迫切需求,自然,也就转化成了生殖力的迅速攀升。十年生聚,十年教育。自高祖李渊晚年社会渐渐安定,到贞观八、九年人丁繁庶、家给人足的“盛世”的到来,恰恰不过二十来年。一切都不过是自然调节的结果。
历史既证明不了封德彝的悲观,也无法肯定魏征的“功绩”。同样,伟大的“贞观之治”,也和伟大的太宗皇帝无关。在这个幅员辽阔、苦难深重的国家,每当只剩下可怜的300万户人口时,只要坐在未央宫或者太极殿里的那位同志没有丧心病狂,不管他是谁,“盛世”都从未爽约。
不过,作为一个治世传奇,除了人丁繁庶、家给人足的“伟大政绩”之外,“贞观之治”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一个传奇皇帝,一个史上最接近“内圣外王”的皇帝的存在。
三
普罗大众一直都有仰望的需要。所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一样,也都是需要偶像的,尤其需要具备偶像气质的皇帝。
对儒家知识分子们来说,这种仰望同样是必需的。“内圣外王”式的救世主,一直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孔子曾经说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他看来,没有道德作指导的政治,只能称之为“霸道”或者暴政,而远非“王道”。他们曾经花费了很长时间,试图找到这种具有完美道德的理想君王,实现道德(内圣)与政治(外王)的完美结合。他们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而把虔诚的儒家信徒王莽推上了帝王的宝座。最后却又不得不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当王莽死于乱刃之下,儒家知识分子们那个从“内圣”开始,最终抵达“外王”的理想也随之宣告破灭。此后他们不敢再在人君面前放肆地谈及“外王”(譬如“禅让”),而是悄悄地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对皇帝的影响上面,培育,或者劝谏。在无法自己制造和推举皇帝之后,改造皇帝,从此成了儒家知识分子孜孜不倦的新理想。
他们走上了一条将“外王”改造成“内圣”的折衷之路。
所以,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如此描述万历皇帝在他的那些儒学臣僚们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作为天命的代表”。
儒家政治观里,一个合格的天命的代表,首先应该以自己的道德做天下人的楷模。黄仁宇说得更直接一些,“大小臣僚们期望他(万历皇帝)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权力对国家作出贡献”。这些儒学臣僚们希望“皇帝”不仅仅只是一个职位,一份职业,这样太低级趣味了。它更应该是一种社会制度。这种制度的核心就是道德,而道德的外在表现形式,则是各种各样抽象化了的礼仪。
譬如每年开春,皇帝在侍臣们的搀扶下,去地里颤颤巍巍地“扶犁”……
这种形式主义作风并不是简单的虚伪或者做作。因为孔夫子很早就再三强调过:礼,是道德最完美的外在表现形式。
从《贞观政要》等典籍的生动记载里,是不难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确确实实已经做到了“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权力对国家作出贡献”,他确实是一位合格的“天命的代表”。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内圣外王”。
可从登基的那一刻开始,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李世民,本已不再具备“内圣外王”的资格。而为了绕开这些障碍,就不得不采取一些规避的手段。
四
贞观四年(630年),李靖率军大破突厥。唐太宗对侍臣们“兴奋”地说:“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誓灭匈奴……”(《旧唐书.李靖传》)
李渊早年称臣于匈奴这段秘史一直留存在正史当中。而最早的,也是唯一的证据,就是李世民上面的这番话。实际上,这段话却是在信口雌黄。《旧唐书》的史料来源,一是房玄龄等人主持的国史馆修撰的国史,另外还有太宗的“御用撰史人”许敬宗编撰的《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等书。而这段“高祖称臣”的记载,正是由许敬宗秉承太宗旨意捏造,编入《太宗实录》,日后被史官原文抄入了《旧唐书》。(详细考据可参见李树桐《唐高祖称臣于突厥考辩》)
其实,秉承唐太宗旨意,为唐高祖捏造各种不光彩履历这种事情,许敬宗还干了不少。
譬如,《资治通鉴》188卷记载,武德三年(620年)五月,“秦王世民引军自晋州还夏县,屠之。”
司马光在这段话后面附了一段《考异》。司马光说:“据《高祖实录》记载,唐高祖曾经说:‘当年平定薛举,没有杀俘,以至于他们再次叛乱,所以这次一定要把能够参军的男子全部杀掉。’显然,这是许敬宗将太宗的罪过推诿给太祖,所以不予采用。”
再譬如,《通鉴》同一卷里还有一段关于唐军击破军阀刘黑闼的记载。司马光也愤愤不平地留下一段《考异》:“据《太宗实录》记载,刘黑闼再次造反,高祖对太宗说:‘上次击破刘黑闼,我想杀光他的党羽和部队,将崤山以东变成无人区,你不听我言,落了现在这个结局’。高祖随后派李建成去平叛,命其坑杀叛区所有15岁以上男丁。最后,在李世民再三的苦苦劝谏下,此事方才作罢。”
司马光一番考据之后,对这段记载不屑一顾,他说道:“高祖即使再不仁,也不至于有杀光整个崤山以东地区百姓的道理。史臣们想把所有的优点都送给太宗,但对高祖的污蔑,未免也太过分了!”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五
为父亲捏造这些“劣迹”,对李世民而言,有着很强烈的现实目的。
譬如“高祖称臣”这件事情,往大了说,和将自己塑造成太原起兵的首倡者一样,是想要凸显出自己在创立唐帝国过程中的主导地位——在自己手里,帝国才脱离对突厥的附庸地位,取得绝对的独立性。
往小了说,则是讳疾忌医,借诬蔑老父“称臣突厥”,来掩饰自己即位初年与突厥“结盟”的那场“渭水之耻”(武德九年,太宗登基,突厥来犯,太宗在渭水与之订立屈辱性盟约)。既然在老父手里帝国已经向突厥称臣,那么自己当年在渭水河畔,虽然以大量人口金帛委曲求全,但比起称臣的耻辱来,好歹也算得上是一种进步。
这些最后都成了李世民用来规避走向“内圣”的各种障碍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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