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前浓重的血迹,和随后对老父的幽禁,既举世皆知,自然更是李世民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道德难题。这个道德难题有两层含义:家庭伦理道德中的“孝悌”与政治伦理道德中的“正统”。中国历史上,曾有许多暴君都曾面临过类似的道德难题,不同的是,他们都没有像李世民这般迫切地想要去解决这一难题。一方面这和李世民当日所面对的险恶局势有关。譬如,太子李建成的残余势力仍然足够庞大。而李世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李建成旧部打出“诛篡逆,复正统”的旗号。另一方面,李世民所获得的舆论支持,主要来自儒家知识分子,他早年设立的“文学馆”,网罗了四方名流贤达,“十八学士”海内知名。为了换取这些儒家知识分子们所把持的社会舆论的支持,李世民也必须勉为其难地去解开这个道德难题。
简而言之,解决这些道德难题,一开始的动力并不是成为“内圣”,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获取尽可能多的支持。所以,处心积虑地大造社会舆论,将自己装扮成太原起兵的首倡者,不过是为了抹煞父亲作为创业之主的地位;同理,极力抹煞兄长李建成在创业过程中的功绩,也是为了证明他不够资格拥有这个帝国。论功行赏,这帝国只能是李世民的,老父亲一不小心作了唐高祖,明摆着是沾了自己便宜。再在史书中伪造几条“高祖许诺以秦王为太子”之类的记载,“正统”问题也就算勉勉强强地解决了。
解决监禁父亲所带来的“孝悌”问题,则采取了一种迂回策略。诬蔑父亲多次有过丧心病狂的大屠杀的“劣迹”,甚至将兄长李建成也虚构成执行老父大屠杀政策的刽子手,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想要用“仁”之大义来规避“孝”之小义而已。在儒家政治理念中,天下乃有德之人的天下,高祖李渊既然如此残暴不仁,那么其反义词李世民强行接替他的权柄,虽属不孝,但却符合“仁德”,显然是瑕不掩瑜,是可以原谅的。
六
“孝悌”在儒家政治观中具有纲领性的地位。汉儒们很早就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家里不能够做到“孝悌”,出来做官也就不可能做到正直和忠诚。所以,李世民希望在“孝悌”问题上获得儒家知识分子们的谅解,也并不那么容易。
贞观六年(632年)春天,监察御史马周就曾尖锐地指责过他的“大不孝”。马周说,年迈的太上皇,独自住在狭窄潮湿的大安宫内已经很久。东宫皇太子的宅邸尚且处在宫城之内,太上皇作为至尊,居所居然跑到宫城外面去了,这像什么话?况且陛下也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去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太上皇了。马周还说,陛下眼下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去九成宫消夏避暑,却从来没有想过太上皇留在湿热的大安宫里所受到的煎熬,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马周的激烈言辞,显然深深地刺激了唐太宗。作为补救措施,他邀请老父亲随自己一同前去避暑,但结果却遭到了拒绝,理由是隋文帝就死在了九成宫。从这一邀一拒中,也不难看出这父子二人间的感情,确实已经破裂得很严重了。
为太上皇其建造单独的避暑行宫,成了解决这场“孝道”纠纷的最终方案。可惜的是,在巍峨的大明宫落成之前,李渊却早早地去世了。
回到贞观七年(633年)的冬天。从少陵原狩猎归来的李世民,在未央宫举行宴会,邀请唐高祖也一同参加。个中盛况,《资治通鉴》有详细记载。李渊在宴会上命突厥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吟诗,笑道:“如今胡、汉一家,自古未有!”李世民则向老父亲敬酒,说道:“我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这全是您的教导之功。以前汉高祖刘邦也曾在这个地方大摆筵席,向他的老父亲敬酒,却在老父亲面前夸耀自己的成就。对此我是不愿意效仿的。”李渊大悦。
看起来父子间似乎已经隔阂尽除。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渊在贞观九年(635年)去世。李世民的妻子长孙皇后则死于贞观十年(636年)。儒家知识分子们惊讶地发现:伟大的“天可汗”,为他的父亲所修筑的陵寝,规模居然明显地小于为长孙皇后修筑的陵寝。
显然,这对父子自玄武门喋血之后,从来就没有达成过真正的和解。
儒家政治理想中改造皇帝的热情再次燃烧了起来。贞观十年的某一天,李世民邀请他最器重的大臣魏征,一起登上了皇宫中一座新修筑的高台。李世民眺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魏征却表示自己视力不好,什么也看不见。李世民把规模宏大的昭陵(长孙皇后所葬之处)指给魏征看,却遭到了这位刚直的大臣的无情抢白:“臣以为陛下爬这么高,是为了眺望献陵(唐高祖所葬之处)。若是昭陵,臣早就看见了!”
七
对于儒家知识分子们的这种“改造”热情,李世民似乎一直都表现得相当配合。
贞观二年(628年)的夏天特别长,秋雨都来了,暑热却还没过去。宫中低矮潮湿,大臣们于是联名上奏唐太宗,请求营建一座干燥避暑的阁楼。李世民说:“朕呼吸系统有病(气疾),当然不适合长期住在下湿的地方。不过若答应你们的请求,消耗恐怕会很多。当年汉文帝珍惜十户中人之家的资产,而放弃修建露台。朕德行不及汉文帝,如果耗费却比汉文帝还多,又哪里有资格做百姓们的父母?”
贞观四年(630年),唐太宗又对身边的侍臣们说:“大造宫殿、池苑、台阁,是帝王所喜欢的,同时也是老百姓所不喜欢的。朕尊为帝王,富有四海,凡是都取决于朕。但朕确实是能够自我控制的,只要百姓们不喜欢,朕一定会顺从他们的意愿。”魏征在边上补充说:“隋炀帝就是个惨痛的教训。”
可惜,事实上李世民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够自我控制的人。同样是在贞观四年,就在说这番自夸的话前后,他还曾下诏大兴土木,营建东都洛阳的皇宫。大臣张玄素对此极为不满,上奏说:“陛下以前去东都,把那些华丽的建筑都给拆毁了,以示节俭。天下人因此众口称颂。如今又回过头去重建,这算什么呢?陛下天天说巡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会白白浪费钱财。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又要营建宫殿,这又算什么呢?当日太上皇要烧毁东都多余的宫殿,陛下觉得如果不烧,拆下来的瓦木还有用,还可以赐给贫民,虽然最后太上皇没采纳,但天下人都称赞陛下的仁德。事情才过去五、六年,陛下如今却大兴土木,这又算什么呢?”
张玄素的这番挤兑没留任何余地。李世民很尴尬,只好“顾房玄龄”,回头对房玄龄“解释”说:“朕营建东都的本意,其实是因为洛阳处在国家的中央,可以方便各地州府前来朝贡。如今玄素既然这么说了,日后朕去洛阳,就算露天而坐,也是不会觉得苦的。”当然,房玄龄也知道“方便朝贡”不过是个很蹩脚的借口,但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当然也要附和一句“陛下圣明”。
儒家知识分子心目中“内圣外王”式的理想君主,必然寡私欲而好仁德。唐太宗善于纳谏和勇于改过的事迹史不绝书,其“镜鉴理论”和“水舟关系论”更深入人心,看起来是很符合寡私欲而好仁德的标准的。不过让一个活生生的人,严格按照某种既定的模板运作,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在魏征激赞张玄素阻止太宗营建洛阳宫,实有“回天之力”的同时,贞观五年(631年),刚刚建完仁寿宫的唐太宗,突然又再次将营建洛阳宫提上了日程。民部尚书戴胄再三劝谏,结果自己得到了太宗的极口称赞,并因此提升了官爵。然而洛阳宫终究还是修了起来,而且极为奢华,据《资治通鉴》记载,“凿池筑山,雕饰华靡”。
关键字: 内容标签:儒家,知识分子,太宗,皇帝,改造儒家 知识分子 太宗 皇帝 改造
如果本站的内容资源对您有所帮助


献给世界,你的真心,以致来世,以致未来
下一篇:明末官场“群狗乱咬”的历史怪象||上一篇:小臣子为保命设计扳倒大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