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中的朦胧……
无数人惊叹过《野草》瑰丽的想像力和沉郁顿挫的复杂心绪,却几乎无人愿意指出,《野草》中蕴涵的想像力仅仅是黑暗隐士就着狗头下酒时对黑暗本身的大胆想像。《野草》中当然充满了痛苦、游弋、矛盾、虚无和绝望的面孔。鲁迅说,《野草》包含了我的全部哲学。这哲学其实就是关于黑暗的哲学,关于失败的哲学,也是关于跋涉的哲学,关于肉搏的哲学,关于挪用“远方”与“人们”的哲学,关于战斗的哲学和绝望的哲学。在黑暗隐士辛苦地做出各种计算漆黑钟点的姿势时,丰富的想像力就是必须的:它既能让鲁迅遵循宣判式语调的普适公式让黑暗更黑,也可以驱使鲁迅通过对黑暗的想像更加深入了解时代黑暗与人造灾难。卡夫卡说,在你和世界的斗争中,你一定要帮助世界。鲁迅很可能对这样的建议毫无兴趣:《野草》中所有形式的哲学就是绝好证据。
作为收集黑色光线的集大成版本,《野草》其实早已掩盖了黑暗隐士生产黑色光线的真实动作。整本散文诗叙述的,始终是黑暗隐士就着狗头下酒时的内心独语。经过激烈的自我驳诘后,鲁迅下定了生产黑色光线的决心。至此,花环与亮色更是绝对不可能存在了。作为时代的突出部分,鲁迅决定把黑暗隐士的角色坚决扮演到底。《野草》中蕴涵的想像力,实际上就暗含对这一决心的预演和预言。北宋张咏在一首咏叹鹧鸪的诗里说:“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鲁迅则把他的鹧鸪染上了黑色,却并无太多伤感成分。他一边在斗室饮酒,一边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将制造出来的黑暗涂抹到时代的天空。在他拖着残破的身体“肉搏”黑暗与虚妄时,并没有、也不能带出任何光明。《野草》就是被鲁迅有意染黑的一只鹧鸪。
上海时期的鲁迅写过一篇类似于文学批评的文章,题作《醉眼中的朦胧》。不管这篇文章所指如何,“醉眼中的朦胧”恰好可以看作计算漆黑钟点的动作自然引发出来的某种状态。林语堂早就说过了,鲁迅在就着狗头下酒;许广平回忆过,鲁迅算得上狂嗜老酒的高手;作为好朋友,郁达夫经常给鲁迅送去绍兴花雕……黑暗隐士本人的日记里也有“饮酒至醉”的流水帐式记载——生活中实存的事件就这深刻对应了《野草》中暗暗下定的决心:黑暗隐士就是要让“计算漆黑的钟点”有力地达到“醉眼中的朦胧”。
鲁迅说了,作为一个隐士,他解除痛苦的法宝不外乎是依靠忘却和麻痹自己(参阅《呐喊8226;自序》等文)。“忘却”和“麻痹”对于十分清醒的鲁迅,可能也只有依靠物态的酒或 / 和象征的酒的帮助才能达到。计算漆黑钟点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帮助隐士成功地消磨“永夜”,但计算在鲁迅那里始终都是清醒的行为。如果有了“醉眼中的朦胧”充当这两者之间的通道,隐士的身份、形象、心态就会更加稳固,目的也就能更加顺利地达到。一如我们所知,通道就是一座桥梁,一种状态,正好合乎过渡的需要。
麻痹和忘却是隐士的典型行为。唐寅说:“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若将富贵比贫穷,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弛我得闲。”(唐寅《桃花庵歌》)和唐寅念念不忘却又分明想忘却富贵和车马的情形相反而思路相同,鲁迅隐士身份的特殊性恰好在于:一方面他在清醒地制造、加工、生产黑暗并批发和销售黑暗,另一方面又想忘却和麻痹自己的心智与手足,忘掉这些无聊的事情。他说:我那些浅薄、应时的文字,也是应该弃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热风8226;题记》)。鲁迅就这样充满矛盾地穿梭在清醒与麻痹自己以及忘却之间希望获得喘气和换气的时间。作为这种决心的预言和预演,《野草》是鲁迅一生中少有的从不换气到达成换气的中介:《野草》中的绝望、茫然、痛苦、嘲讽、反讽、自嘲、自恋、勇敢、卑怯……绝好地承载了在清醒与麻痹自己之间不断穿梭的隐士形象和失败者面貌。
“醉眼”给鲁迅的眼前添加了重影:这就是朦胧状态的来临。对于黑暗隐士,天天都生产黑暗和呼吸污秽气味无论如何都是单调乏味的,也是难以长期为继的。醉眼中的朦胧作为一种缓冲状态,恰好可以算作冻结了时间的流逝,并在难以抵抗的迷人黑暗与清醒中启动了另一种具有穿透性的特殊时间。这就是由重影(即朦胧)状态开出的黑暗隐士的独有时间。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落中,隐士鲁迅得以引发自己的次生生活:像那棵扎根时代大山绝壁却又临空展翅的树,鲁迅的生活也是时代平均生活的异数和突出部分;醉眼朦胧中的时间和时代公共时间之间也构成了互否、互为同盟的双重关系——在相互排斥的基础上相互需要。鲁迅采取仔细计算时代漆黑时间点数的动作,开创了自己次生生活所依赖的时间。无论是物态的酒还是象征的酒,都是达成这一目的的好伙伴:正是酒和它带来的重影状态而不是其他,使鲁迅成功地拥有了一种隐士需要的特殊时间。
消费老酒获得醉眼中的朦胧并最终获取隐士需要的时间段落,实际上就是消费黑色,屏除花环和亮色;因此,在朦胧和重影中耗掉的是有关忘却、麻痹自己的词语和“句式”。实际上,醉眼中的朦胧就是有关计算漆黑钟点的典型句式,当然也就是黑暗隐士独有的书写句式了。重影给了隐士以遥远的距离:麻痹、忘却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卡尔8226;克劳斯说:“人看一个词时离得越近,词回头注视的距离也就越远。”这种有趣的比例对醉眼朦胧的鲁迅是相当适合的。他对黑暗采用既遥远又分明那样近的书写句式,正是建立在这个基准线上。
约翰8226;朗肖8226;奥斯汀(J.Langshow Austin)以为,语言中有两类语句,一类专司陈述,它是对非真即伪状态的叙述;一类是行为句,无所谓真伪,只是完成了某种行为,只有恰当不恰当之分。奥斯汀进一步说,和通常的情况相反,叙述句只是行为句的一种特殊形式。黑暗隐士的句式和奥斯汀的精辟之论在大同之中仍然还有些小差异:黑暗隐士的句式也是行为句,但它表征的不仅仅是完成了某种行为,而是始终处在行为过程之中,是对醉眼朦胧者本人的陈述,目的是为了搞清隐士时间和时代公共时间之间的差异。因此,隐士的句式既无非真即伪的判别,也没有恰当不恰当的区分,唯一的标准全包含在计算漆黑钟点的姿势之中、“醉眼朦胧”对词与物的远近的判断之中——合乎不合乎隐士的内心需要才是最终标准。
宋长白《柳亭诗话》记载了一则很有趣的轶事:“康衢善歌诗,应进士不第。见人文章有伤感者,读讫必哭。白乐天赠以诗云: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岐。康生今亦哭,异代同其悲。”“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哭有很多肉身化的动作形式,也有数不清的原因。实际上,能哭的人就是幸福之人,因为能哭表明还能同情自己。隐士的句式彻底消灭了鲁迅大喊着同情自己的能力,他只能在黑暗隐士独有的时间和空间里舔舐伤口,把大喊、激昂交给了时代的黑暗。不过,他不是以哭泣的姿势完成这一动作而是以宣判失败的腔调;不仅宣判了时代的失败,也宣判了自己的失败。醉眼中的朦胧也删除了鲁迅的哭泣本能。因为哭泣表明这个世上还有值得哭泣的事情,它是对美好的悼念,是对失去了的好世界和“好的故事”以及幸福的唁电。但黑暗隐士根本就不相信还有花环与亮色,有的只是黑色、黑色,……仍然是黑色。他在黑色之中找到了自己的隐居地(即“破帽遮颜过闹市”之后到来的小斗室)、特殊的隐居方式(即次生生活、时代的突出部分)、隐士的句式以及隐士所需的特殊时间,独独没有对美好和幸福的想像力。黑暗隐士丧失了康衢、贾谊和阮籍的哭泣本能。
梭维斯特说:“人类生命的三分之二消耗在犹豫上,最后三分之一则消耗在悔恨中。”充当一个黑暗隐士,对此鲁迅说不上什么犹豫——他黑暗隐士的身份是被逼成为的。可是,他会不会残存一些悔恨呢,即使没有三分之一那样高的比例?就在我们的猜测之中,鲁迅的鹧鸪放飞了,满载着他的失望、失败以及《野草》中的全部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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