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毅平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353年),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开头一段,介绍了当年兰亭之会的情况,其时间、地点、景物、天气、人物、目的、内容、心情……《兰亭集序》文书双绝,名闻遐迩;“兰亭之会”、“曲水流觞”,已成为文人雅集的代名词。
晋室南渡之前,中国文化的中心在北方,文学多表现北方的风物。晋室南渡以后,江南美丽的山水自然,开始映入文人们的眼帘。“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篇》)正因为“会稽有佳山水”,所以“名士多居之”(《晋书·王羲之传》)。“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兰亭(因曾经是越王勾践的植兰之地,汉代又于此设置驿亭而得名),也因而成为东晋文人雅集的首选之地。而且据《水经注》说,王羲之、谢安兄弟是常去那儿的。
当然,现在我们所见到的兰亭(在绍兴西南兰渚山下),已非王羲之当时的兰亭。其实早在四百余年前,明人袁宏道即已质疑:“兰亭在乱山中,涧水弯环诘曲,意古人流觞之地即在于此。今择平地砌小渠为之,与人家园亭中物何异哉!”(《兰亭记》)而且,即使在东晋时,兰亭就已经数度易地重建。现在要找到王羲之当时的兰亭,大概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兰亭的确切位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所具有的文化象征意义。
暮春时节去水边沐浴盥洗以祓除不祥,这种祭礼性活动始于先秦时期的郑国,《诗经》的《郑风·溱洧》写的就是这种活动。从汉代开始,它渐渐地增加了游乐性,宴饮则为其主要内容。光喝酒自然闷得慌,于是加上各种活动,如唱歌、清谈、评论……到了晋代,又开始“曲水流觞”,也就是在一条高低错落、回环曲折的水渠中,让酒觞自由漂流,岸边之人随意取饮。在“曲水流觞”时,明确是作诗的,以现存文献为限,则始于353年的此次兰亭之会。也就是说,此次兰亭之会,在“一觞”之外又加上了“一咏”,是为创意。至宋、齐而此风大盛。
而此次兰亭之会上所咏诗歌,已多关于山水自然的描写。可见“一觞”之外“一咏”的加入,又确与江南风物的刺激不无关系。
原来的“一觞一咏”,能饮则饮,能咏则咏,虽然不能咏者要罚酒三觥,但是重在“畅叙幽情”,应该都是随心所欲的;而不会像今天的假复古,击鼓传花似的,酒觞停在谁面前,谁就得作诗。
据文献记载,此次兰亭之会,参加者共四十一人(唐宋以后说四十二人),成诗二首者十一人,成诗一首者十五人,诗不成者十五人(唐宋以后说十六人),可见文学水平高中低者各占三分之一。会后把各人的诗作汇聚在一起,由王羲之作序述事情之始末,遂有了名文《兰亭集序》。在抒发了一通人生苦短、生命无常的感慨之后,他将此次兰亭之会置于历史长河中来定位: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353年暮春的这次兰亭之会,也许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聚会,如果没有作诗活动,没有这篇《兰亭集序》;但是,有了作诗活动,有了这篇《兰亭集序》,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它竟然成了一件文坛盛事,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符号。后来,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东亚汉文化圈各国,都无不知晓此次兰亭之会。借助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力量,此次兰亭之会的巨大影响,早已超越了时代和国界——“后之览者”,绝不是一般地“有感于斯文”噢!
在中国,后世以此次兰亭之会为范,每逢三月三日举行曲水宴,大都“间以文咏”。《文选》中收入的两篇《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便是其痕迹一二。前些年于桂林出土的一大型石刻证明,“曲水流觞”至南宋时依然盛行。
在朝鲜半岛,在新罗古都庆州的郊外,也留存有“曲水流觞”的遗迹“鲍石亭”。虽然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在参天的古树下一道曲折的石凿沟槽,其他部分都已荡然无存,不过即使从这条石凿沟槽,也可以想见当年曲水流觞的情形。如果在石凿沟槽中注入一泓清水,大概酒觞还能随坡度高低流转起来,这与兰亭的“曲水流觞”是一样的。当年每当暮春风和日丽之时,新罗的贵族文人们便会聚集于此,模仿东晋贵族文人们在兰亭的做法,在这儿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可以想象,当时能在鲍石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对新罗贵族文人而言,应是一件多么风流、时尚的事情。这表明了他们具有高贵的教养,不容争议的地位,以及作难作的汉诗的能力。这是身份的标志,是仕途的保证,也是“与国际接轨”的象征。
在日本,“曲水流觞”的遗迹甚至比朝鲜半岛还多。在京都的上贺茂神社,在鹿儿岛的仙岩园,都留存有“曲水流觞”的遗迹;在九州的菅原道真神社,也发现过同类遗迹;在京都御所宫殿建筑的门上,绘有“曲水流觞”的画图。
除了遗迹,还有文献记载。《日本书纪》卷十五显宗天皇元年(485)、二年(486)、三年(487)都记载:“三月上巳,幸后苑曲水宴。”这是日本文献中有关“曲水宴”的最初记载。因为“曲水宴”所模仿的王羲之兰亭之会是作诗的,所以有日本学者推测,这就是日本人作汉诗之始,也是日本汉诗的滥觞(见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当然,这只是推测而已,因为《日本书纪》中并未明确记载作汉诗之事,而且日本早期天皇纪年也不可信,是否真发生于这些年也还很难说,所以对此说还可持保留意见。
但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曲水流觞”的记载,这些记载说明,中国文人的风流雅事,已经引起了中国周边地区的关注,成为东亚各国文人效仿的时尚;而汉诗在东亚各国的传播,当然借助了这股时尚的力量。后来这些中国境外的影响,连富于历史意识的王羲之,恐怕也是梦想不到的吧?
同时孙绰也作有《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两相比较,才更容易体会《兰亭集序》的好处。又,《晋书·王羲之传》引《兰亭集序》后说:“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意思是王羲之很以自己像石崇、《兰亭集序》像《金谷诗序》为荣。但后来《兰亭集序》名满天下,流芳千古,而石崇、《金谷诗序》又在哪里呢?可见知人不易,知己更难。


《兰亭修褉图》 傅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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