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数年时间，邱军在画布上持续涂抹着各种人头像。这些头像的原型，是他在一家古董店里偶然发现的几个玻璃模特头像——它们光滑、坚硬、透明、空心而易碎，既和沉浸在消费主义文化中的当代人气质不谋而合，又仿佛留存着古代神灵偶像的遗韵。生命的绝大多数时段，都是混沌胶着的，刹那间心念一颤，既可遇不可求，又说不清道不明，但灵光闪现的滋味却经久不散。
邱军的《玻璃头》系列绘画
这些绘画里，邱军激活着他调动视觉元素的经验。在一场场诗性荡漾的油彩游戏中，构图、色调、形象、笔触等的多种编排，让玻璃头像不断换妆出场，处于不同的动势、情绪、处境里。但尽管形式语言不断变幻，头像的特性不变——空洞和脆弱。
邱军的《玻璃头》系列绘画
在强调唯物、实用、享乐以及理性的自负下，当代人遗忘了在天地人神的完整关系中回荡的超验、永恒，以自我为神，美荣如草上的花，绽放后凋谢、枯干，归向虚无。邱军用画笔和油彩不断环绕和贴近这一主题，雅致的生发出各种变奏来。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时间顺延到2019年冬季，当这些悲情而优雅的系列绘画可以告一段落时，并没有在隔开日常生活的白盒子空间（画廊、美术馆等）里展示，而是被安插到废墟之中——曾经非常繁忙的道路桥梁实验室，几年前被废弃。在这个废墟里，瓦砾、砂石、机床、涡轮、吊臂……堆积出意蕴丰满的现场。邱军绘画中的那些空洞脆弱的头像，作为信息含混漂浮的符号，降落到这个现场的语境中后，终于明晰了它们的前世今生。
在高大空旷的废墟里，除了绘画外，还有头戴银色面具、身穿黑色长袍的人们，如巫师般木然伫立着。利用烟雾、吊臂、灯光，手执诗篇的邱军在废墟中缓缓升起、徐徐落下，朗诵尼尔·盖曼《北欧众神》中描述“诸神的黄昏”的段落后，让Chris Botti哀婉的小号独奏曲《Sevdah》在废墟中反复回荡。这个过程里，废墟成为剧场，剧名为《诸神的黄昏》。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这是一个不一般的冬季。这冬天将来临，将持续，一个冬天将会接着一个冬天。春日不再到来，温暖也无处可寻……”，“这不是一切的终结。一切不会终结。这是旧时代的终结，这也是新时代的开始。重生总随死亡而来……”这些描述“诸神的黄昏”的字句，和废墟中的其它元素交织起来，用美学的能量和当下的状况共振。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陈薇）
从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中可以觉察到，经济全球化多年来形成的顺势正在转为逆势，剧烈的变化正在发生着，而且蔓延的领域越来越多。经济冲突的激浪之后，文明的冲突浮出水面。文明的冲突之下，更深层的因素也发作出来。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众多复杂的因素，未必能条分缕析的头头是道，但禀赋、经验孵化出的直觉和预感，让邱军形诸笔端，放诸废墟，把绘画装置化、把废墟剧场化、把现实神秘化、把实况寓言化，释放他身处这个剧烈震荡期的心中块垒。
诸神的黄昏（Ragnarok）也就是诸神的末日，它是北欧神话中的一连串巨大劫难，诸神与巨人、怪物们在最终决战中同归于尽，引起无数的自然浩劫，之后整个世界沉没水底。然而，最终世界复苏了，劫后余生的神与两名人类重新建立了新世界。北欧神话里，万物源于自然，自然孕育多神。然而这些神总会死亡，而且众神都是神和巨人的混血，是善与恶的混合体。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吴怡音）
在邱军营造的剧场里，“诸神”是空洞无神的当代人，“黄昏”是风雨如晦的时局。“诸神”经历了欲望奔腾、野蛮生长的镀金时代后，走到了全球化的十字路口，然后天幕低垂，形势急转，“黄昏”终结着众多生机……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这个极其复杂的时代，把所有人裹挟在汹涌的巨流中，它强劲的动能来源于什么？曾经的顺畅平滑有赖于什么？如今的滞涩凝滞是何因所致？如果“这不是一切的终结。一切不会终结”，正在终结着的是什么？将要新生或正在新生着的是什么？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作为神话的“诸神的黄昏”中，海姆达尔独醒，目睹末日的开始，却无力阻止。在当下的现场中，所有人都是无法旁观的当事人，各自醒着体会黄昏来临的难捱滋味。邱军在自己搭建的废墟剧场里，以类似海姆达尔的身份，确认着他对今天的认知和明天的预判。如果以自我为神者是空洞脆弱的，何神才能超越这般宿命？如果众神都会彻底消亡，永生的独一真神何在？如果此刻确是黄昏，如何应对或如何捱过？
邱军个展《诸神的黄昏》现场 （摄影：王晴）
如今，剧烈震荡期的帷幕已拉开不少，很多曾经狂妄无度的观念和方法，在前期优势、后期劣势的实效逐渐发作后，遭致越来越强烈的质疑和抵制。新的可能性，呼唤着大爱、敬畏、公义等源远流长的美好品质，在溯源中新生着。“这是旧时代的终结，这也是新时代的开始。”但时代不是瞬间天翻地覆、焕然一新的。结局，就在每个平常的片刻。无论旧时代还是新时代，都需要敏感者有所觉知，并在行动中确认。
2020年2月5日于北京
附：邱军朗诵的尼尔·盖曼《北欧众神》段落
我将告诉你，一切将如何结束，一切又将如何再次开始。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是关于黑暗的日子和隐藏的事件，他们和地球的终结、和众神的末日紧密相关。这是让我们明白末日在即的唯一方式。它发生之时，所有的神都在熟睡，除了洞察一切的海姆达尔。他将目睹一切的开始，虽然他无力去阻止他所目睹的一切。一切将始于冬季。
这是一个不一般的冬季。这冬天将来临，将持续，一个冬天将会接着一个冬天。春日不再到来，温暖也无处可寻。人们饥寒交迫，同时也怒不可遏。无论在世界的何处，残酷的战争都在席卷人世。
这将是残忍当道的年代，是人化身豺狼、将彼此视作猎物的年代，是人和野兽毫无区分的年代。黄昏降临于世，人们居住的地方将成为废墟。他们会被火焰短暂地吞噬，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坍塌成为灰烬。
然后，当还剩下的人活得如野兽一般时，天空中的太阳会消失，就像突然之间被巨狼吞掉一般。月亮也会消失，从此无人能再见星辰。黑暗将弥漫在空气中，就如灰烬，就如雾气。
这就是芬布尔之冬，那诸神黄昏的前奏，那永无尽头的长冬来临之时。
在那之后，大地震就来了。山摇地动。树木倒下，人们仅存的栖身之地也被毁掉了。
然后是大洪水。这是一场大终结的开始。绝世的彩虹就此不再。
最后一战就开始了。战场上厮杀搏斗之声将震耳欲聋。
在最后一战的战场维格利德，众神将和冰霜巨人殊死搏斗，冰霜巨人和神都在这战斗中纷纷倒下。海拉的不死军队也将迎来他们最终的死亡，以尸体装点战场，而英灵战士的遗躯也将横在他们旁边，在那被冰封的大地上，他们都死了——这是最终的死亡，在了无生机的迷雾天空的那边，他们再也不能复生，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战斗了。
这不是一切的终结。一切不会终结。这是旧时代的终结，这也是新时代的开始。重生总随死亡而来。
那就是终结。不过终结之后，还有事情发生。
从灰色的海水中，绿色的大地再一次浮现出来。
太阳已被吞食，可太阳的女儿会顶替其母，在他母亲以前的位置闪闪发光。这一轮新日会比以前的太阳更加耀眼炽热，它带着年轻和崭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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