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了。
刚去蒙古的时候并没想过找唐红卫，我不喜欢在我旅行的地方去找熟人帮忙，也不愿意去打搅别人的生活。仅仅是因为上网的时候在msn上碰见唐红庆，他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随便聊了几句，听我说在乌兰巴托，他说他哥就在乌兰巴托做生意，写了电话号码让我一定去找他，我说不用麻烦，我待几天就走，就别麻烦了。他说别这么说，你不是喜欢了解各地的事吗，我哥在那里待过七八年，肯定知道的特多。唐红庆是我大学时候的好朋友，就睡我的下铺，唐红卫来看唐红庆的时候我也见过几次，有一次他还请我吃过学校北门的湘菜馆，那家湘菜馆的菜很好吃，我毕业以后还去吃过几次。
但是我并没有联系唐红卫，我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去甘登寺、宝格德汗宫殿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几个地方参观，乌兰巴托市内就这几个地方可以看看，这里几乎没有树，整个城市都带有一种尘土的气味，就像中国的好多建造中的县级市，在郊区还能看到在砖房边上有木头搭建的蒙古包式住宅，习惯传统生活方式的老人还是喜欢住在这种房间里。晚上的乌兰巴托也和县级市一样，有闪烁着荧光灯的夜总会、酒店，不同的是这里不仅有中国女郎，还有蒙古和俄罗斯的。
后来在南郊的博格达山总算见到成排的树木，让我感觉好一点了。从山上望这个城市，很难想象在几十年前这里叫库仑，是大寺庙的意思，因为有甘登寺才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才有这个市镇，可是就像在莫斯科、彼得堡一样，革命党总要兴奋地把这些这世俗生活打碎甚至割掉才甘心，即便后来是剩下整齐的废墟。一进入这个城市看到那种苏式的小楼就就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住的国有企业宿舍楼，那种阴沉的味道马上就飘荡在我的心里来了。
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在苏赫巴托广场附近转悠，这里大概类似于他们的天安门广场，中央有个巨大的英雄骑马扬鞭的雕像，这位苏赫巴托最大的功绩是在苏联的支持下宣布蒙古独立于中国。四周的国家古典艺术剧院、中央文化宫乌兰巴托市政府、中央邮局等都是方方正正的俄式建筑，这几年又加上耀眼的绿色玻璃、大理石贴片，更像是县级城市的感觉了。也有几栋高一点的楼矗立在附近，蓝色玻璃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儿的人倒是闲散的可爱，在小饭馆里前面常常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桌子边喝白酒，一人提瓶成吉思汗酒直接喝，高兴的时候就光着膀子叫几声。晚上在酒店房间打开窗户的话，还能听到楼下走过的醉汉摔碎玻璃瓶的声音，嘴里还瓦瓦说着什么。我喜欢窗外深邃的天空缀满闪烁的星星，就好象压在头顶上一样，如果我站在最高的楼上，也许能摘得下来一颗。
这天下午我打算到郊区走走的时候接到电话，对方说是唐红卫，他说红庆告诉我你来乌兰巴托了，小周你来了怎么也不联系我，今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玩，我说不敢麻烦你，听说你生意很忙的。他一定要晚上六点到酒店接我，我想吃什么随便我选，我说随便吃吃的吧，最好能在乌兰巴托比较高层的建筑，可以看看这城市的夜景就好。
我五点半就在大堂等他，唐红卫说他知道这个酒店。我一边看大堂放的几本杂志一边看门外，很快从一辆三菱越野车下来个国字脸的中国人，穿皮夹克，和唐红庆有点像，中间的眉毛连在一起。我迎上去打招呼果然就是唐红卫，他说我既然来了就应该联系他，你是红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实在是怕麻烦您。他说好好，我们边走边谈，他说老婆也在车里，今晚算是家庭聚餐，很随意的。我就做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向他妻子打招呼，听声音应该是江西人，然后一起往苏赫巴托广场走--他说今晚带我去乌兰巴托最高的楼上吃饭。
就是那座蓝天大厦，去广场要路过的，大约100米高，他把车停在街道一侧，然后我们一起从大厅进入，坐电梯到25层的餐厅。在楼梯里他告诉我这不仅是乌兰巴托最高的楼，也是蒙古最高的楼，边上有个更高的正在修。
我们吃的是改良后的西餐--也许是中餐，有点不伦不类，但比蒙古菜好吃，因为，蒙古人除了吃点圆白菜、土豆、西红柿之类的俄式菜就都是肉，我在北京也算能吃羊肉的，可是在这儿吃不惯这么多黄油、羊肉、牛奶、马奶，而这里的选择要多一点。
红卫不是草莽出来的商人，他上过学，毕业后进中央企业工作，也是和矿产有关的，后来让好朋友拉下水，一起在蒙古做贸易，因为有一点关系，所以也算顺风顺水。他说前几年这里钱很好挣，做事情也很简单，和蒙古人就是喝酒，拉私人关系，签合同都无所谓，不过现在竞争多了，所以他要常常过来盯一下。
在这里可以看到大半个乌兰巴托，说实话，除了下面的广场闪烁的灯光，这个首都还不如国内经济发达的地市建设的好，人也不多，才一百多万。红卫说这里像他一样的东北人挺多，还有就是内蒙人、福建人比较多，开始是1990年代过来做服装、矿产贸易的国际倒爷，后来渐渐的做各种生意的都来了。
人一多矛盾就多，他说这几年本地人对中国来的人的意见比较大，甚至出现了针对中国人的极端组织，有把中国人开的店铺打砸抢的，后来连中文招牌也没人敢挂出来。
我问他住在这边方便吗，他说自己这样针对公司多贸易的没有开店那样麻烦，自己也就是一个月来一两次，最长也就住一周两周，办完事就回北京，因为父母都在北京，女儿也在101中学上初三。唐太太说夏天住在这里挺舒服，空气比北京好，除了冬天，其它时候她都会跟着一起来。
可看上去有点干燥。
他说他们住在北郊的林子里，那里是别墅区，环境好，等我有空可以去参观一下他的家。
唐太太点了一瓶不错的红葡萄酒，我们各自倒了一点，在橘色的灯光下这红色汁液发出深深的蓝色，唐红卫说你既然爱打听奇闻怪事，我就给你讲讲这个广场吧，我也是几年前听一位老人说的。唐太太马上摆手说别又说了，以前说给我听到时候就怪渗人的。这马上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还拿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笔出来。红卫忙说你还是把本子收起来，你这样郑重让我都说不顺溜话。我只好收起本子，不过乘去洗手间的时候把手机调到了录音状态。
他说这边广场，包括这个大楼所在的这一片地方在百十年前是镇子边缘的人家，当时定居在附近的几户人都是当地富有的牧民、蒙族商人，而稍微远一点就是当年的镇中心，那里有一排铺面，比如倒腾皮货的，也有几家山西的票号在那里开分店。老辈人说无论冬天再大的雪下来，这里铺子里还是热腾腾的，总有烧不完的柴火、煤渣，因为那里的人有花不完的银洋。
那些赚到钱的汉人把大部分带回老家，可也总要在这里花一些钱的，下馆子、进窑子、上赌场，就这三样，从古到今都一个样。有个山西大票号的小掌柜就是在进窑子出事的，他本来是在这里见习的，喜欢上一个女子--我们姑且随便讲个外号，比如小芳?--在她身上撒了不少钱，其实按照他的收入，一开始把她赎出来反倒省不少钱，可是他怕家族里人不同意，就长包，想乐呵一年就算了，这个小芳也不是省油的灯，除了应付小掌柜还和一个蒙族的商人好上了，这个商人和王府有点关系，也算是红顶商人吧。一来二去这两个男人就不对劲，后来这个蒙族商人打伤过小掌柜，小掌柜咽不下去这口气，凑了一大钱请附近有名的土匪头子马胡子治这个商人。
没几天马胡子果然带人乘黑把这商人的院子围起来，把两个护院的下人解决掉，把商人的耳朵割掉一只，还掠走他七岁的儿子要三天后交赎金到坝上，这个商人非常硬气，三天里没出来走动，第四天马虎子又差一个送信的土匪来，可商人还没等他进门就当场劈死在前头，根本没看信就让下人烧掉。当时土匪非常的残忍，他们绑票回去的人都是好吃好喝招呼，要是家人送钱来就放你，不送钱来就让人自己挖坑，自个跳下去，然后活埋。你想想那个孩子有什么结果?
这个小掌柜没想到事情弄这么大，他本来也就是想让人随便教训一下，没想到弄得商人家破人亡，所以那天下午一听说商人把那个送信的土匪劈死的消息就收拾东西连夜要走。其实这个商人开始没想到这和他有关，因为那时候土匪经常为钱干绑票的事情，而且马胡子这帮人口风紧，作案当天也没露出这是有人花钱来报复的。可是小掌柜这个人毕竟第一次碰上死人的大事，他要走也没给伙计交代一下找个对外说的理由，比如说自己家里母亲病重之类的话，而是先到小芳那里商量，然后慌慌忙忙收拾东西骑马自己溜，第二天早上票号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当然就到处找，这一闹商人才想过来怎么回事。马上派人骑快马去追，也怪小掌柜倒霉，他不懂得珍惜马力，走没多一会马就让他骑伤了，在半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结果一天一夜后给追上押回来绑在商人门前的木桩上。
正是中午，这个商人叫人煮一大锅水，小掌柜看到水泛起泡，滚起来，知道这是要煮人的，吓得尿裤子，一直在那里战抖，只有个伙计跪在那里求情，说给多少钱都愿意，只要能赎掌柜的一条命。商人也不说话，等水开了他过去就在小掌柜脸上划下一片肉，戳到刀尖上伸入锅里涮，再提起来吃。小掌柜在树桩子上叫唤，商人就一片片割，一口口吃，这个惨样把全镇围观的人都震住了，王爷家的人也没有这么凶过，你想想这是怎样的场面吧，商人不断的吃，不断的割，吃饱了才回院里休息，足足小半天过去小掌柜还没有死，还在那里嚎叫、呻唤，到傍晚的时候才死过去，夜里也许是让野狗吞吃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只看到一幅骨头架子。票号的伙计把骨头收起来，拿到郊外去烧了。
过了几天票号的老掌柜从平遥赶来，知道这个事情是自己的儿子首先出问题，所以还带着礼盒到王爷府和商人家里去表示歉意，说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可是真的能够过去吗?开始商人害怕报复，所以请了十几个亲戚、护院一起住在院子里保护，大约三四个月没有事情，亲戚护院就走了几个，马胡子却又来了--有人说是小掌柜的爹拿钱请来的，也有人说是土匪们觉得自己在这事情上丢了面子--反正他们是来报复的，这次他们悄悄的攻进去，等人们听到点声响的时候他们已经骑上马往城北的树林跑了。商人一家五口还有四个护院都让干掉了，都是刀捅的，商人的脸、胳臂上还让一片片割出口子，可嘴上塞了一团皮毛，所以发不出声。那个小芳也在那晚上死在刀下了，有人说也是马胡子一伙下手的。
这个事情太惨，王爷第二天知道以后让把这个宅子送给寺庙当房产，喇嘛庙的佛爷来看的时候说这里不能当寺庙，煞气还没有消掉，让人把这里改成骡马市场，说让千蹄万脚踏过以后才能平伏下来。
佛爷还说，商人一家的尸体就摆到院子里天葬，小芳的也拉过来一起，邻里有几个人来帮忙把他们的衣服都脱去，用湿布草草擦洗一番，按照传统习惯把十个人的尸体头朝北、脚朝南放在院子里，那天上午飞来一群乌鸦、秃鹫来吃，人们都说死者这下超脱了，因为蒙古人以为飞禽吃尸体意味着升天进入极乐世界。可是到晚上的时候人们又听到野狗野狼在撕扯打架的声音，这在蒙古人看来是死者生前杀牲过多，所以在死后用自己的肉给野兽抵命。奇怪的是三天以后人们进院子的时候发现其它尸身连骨头架子都碎了，可那个商人的尸身却还在中间毫发无损，不等人们去叫，佛爷已经派来五个喇嘛到院子外面念经，说这样才能超度这个罪孽还没有消除的人，然后派人在尸体上浇黄油、白酒，这才又来了几只秃鹫来吃他。
这个故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和恐怖，唐红卫说自己刚开始听蒙古朋友讲的时候也有点不相信，可是后来有个老喇嘛也讲过同样的故事，情节只稍微有点区别，说是商人先杀掉小掌柜以后又把小芳杀死，然后是小芳的姐妹们拿钱请马胡子报仇的。老喇嘛讲完以后还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乌拉巴托没有鸟--除了住在喇嘛庙屋檐下的燕子--吗，就是在那以后才没有的。
连麻雀都不来这个镇子了。商人的院子改成骡马市场，以后的一百年又变成街道、广场，当我从乌拉巴托最高的楼上望下去，只能看到水泥地面上映出来的绿色反光。
唐太太怪他丈夫爱用这个故事吓唬客人，她说其实乌兰巴托没有他讲的那样可怕。她最喜欢夏季阵雨过后出现的彩虹，“你知道吗，乌兰巴托的彩虹和国内的不一样，这儿的就好像半躺在地上，就在你前面十几米，可是你走过去它又移开，好像总离你有十几米，你看得见却抓不住"。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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