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索尔仁尼琴-->癌症楼-->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第二章 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就已经感到十分可怕了。
  一个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对谁也没有用处和好处的坚硬肿瘤,像钩子拖鱼似地把他拖到了这里,并且扔在这张又窄又小、铁网吱轧作响、垫子薄得可怜的铁床上。自从在楼梯底下换好了衣服,告别了亲人,上楼走进这个病房,先前的整个生活就仿佛砰然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简直比肿瘤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选择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个此时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丧可怜虫——八个身穿褪了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破旧而又不合身的粉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条纹睡衣的病人。要听,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只能听这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人的无聊谈话,话题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倒是宁愿命令他们住嘴,特别是脖颈缠着绷带、脑袋被夹住的那个令人讨厌的褐发鬼。大家总是直呼他“叶夫列姆”,尽管他已不年轻。
  然而这个叶夫列姆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不躺在床上,也不离开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间的通道上来回走动。有时他会眉头紧皱,像被打了一针似地扭歪了脸,捧住了脑袋。然后又继续走动。他这样走动一阵之后,正好在鲁萨诺夫的床头停下来,隔着床头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弯曲的整个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张宽阔、阴郁的麻脸,提示说: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吗?”
  病房里很暖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穿着睡衣、戴着绣花小圆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边眼镜,以素有的严厉眼神盯了叶夫列姆一眼,回答说: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您为什么要吓唬我呢?要知道,我并没问您什么问题。”
  叶夫列姆只是恶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问也罢,不问也罢,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镜你倒是可以送回去。还有新睡衣。”
  说完这番粗鲁的话,他便直起不能转动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动起来,真是鬼迷心窍。
  当然,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是能够让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这样做,此刻他却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听了这个缠着绷带的魔鬼这番话,他更是地气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别人偏偏把他往坑里推。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鲁萨诺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个地位、功绩和未来的宏伟蓝图,变成了只不过是对公斤重的白净而温热的肉体,连明天自己会怎样都不知道。
  大概忧思在他的脸上反映了出来,因为叶夫列姆在这之后的往返走动中有一次停在他对面,已用平和的口气说话了:
  “即使能回家,也呆不了多久,到头来还是得回这里。虾很喜欢人。它要是把什么人错住,那就到死也不会放开。”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精力给予反驳,于是叶夫列姆又继续走动。这病房里谁会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丧地躺着,有几个还不像是俄罗斯人。靠另一面墙,由于炉台突出的缘故,只放了4张床,其中隔着通道与鲁萨诺夫脚对脚的一张,是叶夫列姆的床,其余3张床上的病号都还很年轻:靠近炉子是一个皮肤黝黑、头脑简单的小伙子;一个拄拐棍的乌兹别克青年;靠窗户那里,是一个瘦得像绦虫一样的青年,他蜷缩在自己的病床上,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蜡黄,呻吟不停。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面的一排,左边躺着的是两个少数民族病号;接下去,靠门那里是一个推平头的俄罗斯少年,个头很高,正坐在那儿看书;鲁萨诺夫右边靠窗的最后一张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个俄罗斯人,但这样一位邻居不会使你感到高兴:他长着一副强盗的嘴脸。他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因为有一道疤(从接近嘴角的地方开始,沿着左颊的底部几乎一直拐到颈脖);也可能是由于他那蓬乱的黑发有的朝上竖着,有的向旁边翘起;又有可能是由于他那总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这个强盗也对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快把一本书读完了。
  天花板下的两盏电灯已经开着,光度很强。窗外已经变得晦暗。病号都在等晚饭。
  “这里岂不就有一个老头,”叶夫列姆还在唠叨,“躺在楼下,明天要动手术。还是在1942年的时候,就给他切除一只小虾,医生对他说:‘没关系,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懂吗?”叶夫列姆仿佛是劲头十足地在说,可是声音却让人觉得似乎是在给他自己开dao。“13年过去了,他连这家医院也不记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个乐天的老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鬼。可现在他那只虾长得那么大!”叶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从手术台送太平间吸。”“行啦,这些不妙的预言已经足够了!,他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甩手就转过脸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没有威严,那么可怜巴巴。大家都默不作声。还使人心烦的是对面一排靠窗的那个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着腿用膝盖顶住胸口,怎么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姿势;他的脑袋已经不是倒在枕头上,而是搁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声音极其微弱;从他那扭歪的脸的表情和抽动可以看出他疼痛难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转过脸也不再去看他,把脚伸进拖鞋里,开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头柜,一会儿把放满食品的底柜的小门打开又关上,一会儿把上面那摆着梳洗用品和电动刮脸dao的小抽屉拉出来又推进去。叶夫列姆把两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动着,偶尔会像针扎似地打个寒颤,此时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超度亡魂:“这就是说,我们的事儿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背后传来不太响的啪啦一声。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脸去,因为脖子的每一次动弹都会引起疼痛,于是他看到,原来这是他那个强盗相貌的邻居看完了书,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双粗糙的大手里玩味。深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封面和同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书脊上斜印着烫金已暗淡无光的作者签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辨别不清那是谁的签名,却也不愿意向这号人打听。他心里给这位邻居起了个外号——啃骨者。这很贴切。啃骨者阴郁的大眼睛望着那本书,肆无忌惮地向整个病房大声宣布:“要不是焦姆卡从柜子里挑出了这本书,那就很难相信,这书不是故意扔给我们看的。”
  “什么,焦姆卡?什么书?”靠门那张床上的少年接话问了一句,他也在看书。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这样一本书。”啃骨者看看叶夫列姆又宽又扁的后脑勺(由于不便而许久未理的头发已经扎进了绷带),又看看他那紧张的脸。“叶夫列姆!别嘟呶了。把这本书拿去看看吧。”
  叶夫列姆停了下来,像头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还看书干吗?我们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书干吗?”
  啃骨者的疤痕牵动了一下:
  “正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完蛋,所以你要赶紧读。赔,拿去。”
  说着他就把书向叶夫列姆递过去,但对方并未跨步来接:
  “读起来太花时间。我不想读。”
  “你不认得字还是怎么了?”啃骨者不过是劝劝而已。
  “我——可说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来说,我的文化足够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台上摸到了铅笔,并打开书的末页,从目录上选了几篇做了记号。
  “用不着担心,”他哺哺地说,“这里都是些小故事。瞧,就这几篇,你先试试看。再说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让人心烦。拿去读吧。”
  “我叶夫列姆什么也不担心!”他接过书,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轻的乌兹别克人艾哈迈占拄着单拐从门口一瘸一跛地走过来。他是病房里最乐观快活的人。他宣布说:
  “拿起小勺准备战斗!”
  炉子旁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也活跃起来了:
  “弟兄们,晚饭送来了!”
  把托盘托得高过肩头的一个穿白罩衫的送饭女人出现了。进门后她把托盘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张张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个疼痛难忍的小伙子,所有的病号都起来端菜。病房里每个人都有一只床头柜,只有少年焦姆卡没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萨克人合用一只。这哈萨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个深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痴,没有包扎起来,十分难看。
  不要说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这时根本不想吃东西,甚至自己家里带来的东西也不想吃,仅仅这晚饭——橡胶皮一样的麦掺方糕,浇着huangse的果汁——和不干净的、柄扭成麻花似的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铝勺的样子,就又一次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同意进这所医院也许是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
  这时,除了不停呻吟的那个小伙子,大家都很快就吃了起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把盘子端在手里,而是用指甲在敲它的边缘,看看给谁合适。有些人侧身坐着,有些人背对着他,而靠门那个小伙子正好瞧见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问道。他说话漫不经心,认为对方该能听到。
  饭勺叮当作响,但小伙子明白是在问他,所以当即回答说:
  “普罗什卡……也就是……普罗科菲·谢苗内奇。”
  “拿去。”
  “那好吧,可以……”普罗什卡走过来,端起盘子,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琢磨着颌下的硬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不算是轻病号。全病房的9个人中只有叶夫列姆绷着绷带,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可能要开dao的地方正好也是那个部位。疼得厉害的也只有一个人。再就是那个跟他隔一张床的壮实的哈萨克人,长了个深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痴。至于那个年轻的乌兹别克人,他虽然拄一根拐棍,但也只是稍稍借助点力。其余的人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肿瘤,也没什么难看的地方,样子就像健康人。尤其是普罗什卡,他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红润,仿佛是在休养所,而不是在医院里,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在舔盘子。啃骨者虽然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有点发灰,但行动却很灵活,说话有点放肆,而见了方糕简直要扑上去似的,因此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装病,来这儿白吃gguuoojiia的饭,因为在我们gguuoojiia病人吃饭不用花钱。
  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肿瘤瘀血却压迫着头部,妨碍颈部转动,每小时都在膨胀,然而这里的医院并不计算多少小时:从午晚到晚饭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鲁萨诺夫,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要知道,东佐娃大夫正是以紧急治疗才把他引诱到这里来的。如此看来,她根本不负责任,玩忽职守。鲁萨诺夫竟相信了她,在这拥挤窒闷、不干不净的病房里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其实,就该在电话里跟莫斯科方面联系,坐飞机到那里去。
  想到自己走错了一步,不该延误了治疗的这种意识,加上肿瘤给他带来的忧愁,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心如此难受,以致听不得从勺子碰盘子开始的任何声音,看不得这些铁床、劣毯、墙壁、电灯和病号。他觉得自己落进了圈套,直到明晨之前不可能迈出任何决定性的一步。
  他满怀怨气躺了下来,用家里带来的自备毛巾蒙在眼睛上,挡住灯光和其他的一切。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开始想像自己的家和亲人,想像他们这时能在那里做什么。尤拉已经在火车上了。这是他第一次去实地视察。好好亮亮相是很重要的。但尤拉不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有点儿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大意,但愿他别在那儿丢脸。阿维叶塔在莫斯科度假。稍微消遣消遣,看看戏剧演出,而主要的是有一个切实的目的:观察一下态势,说不定得拉拉关系,因为已经是大学五年级了,也该确定自己一生中的理想位置了。阿维叶塔将是一个很有作为、很能干的记者,她当然应该到莫斯科去闯,这儿的天地对她来说是太小了。她是那么聪明,那么有才气,家里的人谁也比不上,虽然她还缺乏经验,但她随机应变的能力又有多强!拉夫里克有点吊儿郎当,书念得不怎么样,但在体育运动方面简直是个天才,已经去里加参加过比赛,像成年人似的住在那儿的旅馆里。他连汽车也会驾驶。眼下正在全苏支援陆海空军志愿协会举办的短训班里接受训练,以便取得执照。期中考试有两门功课不及格,可得抓一抓。马伊卡这会儿大概正在家里弹钢琴(在她之前家里没有人会弹)。而走廓里的那块小方毯上大概躺着朱丽巴尔斯。最近一年,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每天早晨都热心于亲自带狗出去溜溜,这对他自己的身体也有好处。往后只能由拉夫里克带它出去了。他喜欢颜使狗去吓唬行人,随后就对人家说:您别害怕,我扯着它呢!
  然而,所有这一切——鲁萨诺夫夫妇的整个和睦的模范家庭,他们的整个井然有序的生活和无可挑剔的住宅,在几天之内就与他分隔开来,留在肿瘤世界的彼岸了。无论父亲的结局怎样,他们还将生活下去。无论他们现在怎样着急,怎样关心,怎样哭泣,肿瘤还是像一堵墙把他与他们隔离,留在墙这边的只有他自己。
  用回想家事的方法无济于事,于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便尽量用思考gguuoojiia大事的方法去排遣自己的愁绪。全苏最高苏维埃会议当该是星期六开幕。似乎没什么重大的问题要讨论,只是通过一个预算。今天,当他离家来医院的时候,电台开始广播一篇关于重工业的长篇报告。可这儿病房里连收音机也没有,走廊里也没有广播喇叭,真不像话!哪怕保证有不间断的《真理报》也行。今天是关于重工业,昨天则是关于畜牧业产品扩大生产的决议。是啊!经济生活有了有效的发展,毫无疑问,各种gguuoojiia机构和经济机构都面临着重大的改革。
  于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开始设想,在共和国和州的范围内有可能具体进行哪些改组。这类改组向来都引起震动,一时间会使日常工作受到影响,有关的干部互通电话、频频碰头,商量办法。不管改组是朝什么方向进行的,有时还会出现完全相反的局面,但从来没有任何人降职,包括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内,总是在往上提升。
  然而,即使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忘却忧愁和感到振奋。只要脖子那儿皮下一阵刺痛,那无法消除的无情的肿瘤就会进人脑海,把整个世界遮住。结果又是:预算、重工业、畜牧业和改组——这一切统统留在肿瘤的彼岸。而这一边只有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鲁萨诺夫。只有他一个人。
  病房里响起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尽管今天不可能有什么事情会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愉快,但这声音简直可说是十分甜蜜:
  “量体温啦!”仿佛她许诺要分发糖果似的。
  鲁萨诺夫把蒙在脸上的毛巾揭去了,稍稍抬起身子并戴上眼镜。多么幸运啊!这已不是那个哭丧着脸、皮肤黝黑的玛丽亚,而是一个结实健康、身材挺秀的姑娘,头上不是系着三角巾,而是在金黄的头发上戴一顶小帽,像医生们那样。
  “阿佐夫金!喂,阿佐夫金!”她站在靠窗那个年轻人的床前爽朗地叫他。小伙子脑的姿势比先前更奇怪了——身子跟床成斜向,脸朝下,枕头压在肚子底下,下巴抵在床垫子上,像狗搁脑袋那样,眼睛则望着床栏,看上去跟在兽笼子里似的。他那消瘦的脸上时不时掠过发自体内的痛楚的阴影。一只胳膊耷拉着,手碰到了地板。
  “喂,打起点精神来!”护士以使他感到羞愧的口吻说道。“力气您是有的。自己拿体温表好了。”
  小伙子好不容易把手从地板举了起来,像从井里吊一桶水似地拿起一支体温表。他是那么虚弱,疼得又那么厉害,简直无法让人相信他还不到17岁。
  “卓娅!”他一面呻吟一面恳求。“给我一只热水袋吧。”
  “您是在跟自己作对,’卓娅严厉地说。“给过您热水袋,可您不是把它放在打针的地方,偏偏放在肚子那儿。”
  “那会减轻我的疼痛啊,”他固执己见,表情很痛苦。
  “跟您说过了,您那样会使自己的肿瘤扩散的。肿瘤医院根本不许用热水袋,那还是特意为您弄来的。”
  “好吧,那我就不让你们给我打针。”
  但卓娅已不听他说什么了,她用一个指头敲了敲啃骨者的空床,问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哪儿去了?”
  (太巧了!不出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所料!“食骨者”与“啃骨者”何其相似乃尔!)
  “抽烟去了,’靠近门口的焦姆卡回答说。他一直在看书。
  “哼,我会让他抽个够的!”卓娅嘟哝说。
  有的姑娘是多么让人喜欢!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欣然望着她那束紧腰身的丰满线条和微微凸出的眼睛——他只是欣赏,毫无私心,并且感到自己的气在消下去。卓娅微笑着递给他一支体温表。她正好站在鲁萨诺夫长着肿瘤的那一边,但她一点也没露出害怕或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对我没规定什么治疗措施吗?”鲁萨诺夫问。
  “暂时还没有,”她以微笑表示歉意。
  “可这是为什么呢?医生在哪儿?”
  “他们已经下班了。”
  对卓娅发脾气是不应该的,但不给鲁萨诺夫治疗岂不是某个人失职!必须行动起来!鲁萨诺夫向未瞧不起逆来顺受和办事拖泥带水的那种性格。当卓娅来收体温表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这里的外线电话在什么地方?我该怎么走才能去打?”
  归根结底,可以马上下决心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打个电话了!打电话这个普通的主意,使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回到了他所习惯的那个世界。这也使他获得了勇气。于是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斗士。
  “37度,”卓娅带着微笑说,并在他床头挂的那张新体温卡上标出曲线的第一个点。“电话在挂号处。不过,您现在走不过去。这要从另一座大门进去。”
  “请听我说,姑娘!”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稍稍抬起身子,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沉了下来。“医院里怎能没有电话?比如说,这会儿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就说我吧,要是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们会跑去打电话的,”卓娅并没害怕。
  “要是遇上暴风雪或倾盆大雨天气呢?”
  卓娅已经转到邻床的乌兹别克老头那里,并且接着画他的体温曲线图。
  “白天可以直接走过去,可现在已经上锁了。”
  这姑娘好倒是挺好,只是有点任性:还没听完别人的话,就已经转到哈萨克人那儿去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由得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那就应该有另一部电话!总不会没有吧!”
  ‘市倒是有的,”卓娅从哈萨克人床边那儿回答说。“不过是在院长办公室里。”
  “那不就好办了吗?”
  “焦姆卡…仑6度8……可办公室是锁着的。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就走了。
  这是合乎逻辑的。你不在的时候别人到你办公室里去确实使人不愉快。但医院里总该想个办法呀……
  同外界取得联系的一闪念又断了线。抵在颌下的那个拳头大的肿瘤重又把整个世界封闭了起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找出一面小镜子来照了一下。天哪,它简直像膨胀了起来!旁人看一眼也会感到可怕,何况自己看?!要知道,这东西不曾有过!周围的人谁也没长这玩意儿!是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活到45岁,从未见过谁长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他不再去想肿瘤又长大了没有,就把小镜子收了起来,还从床头柜里拿了点东西在吃。
  两个最粗鲁的家伙——叶夫列姆和啃骨者,不在病房里,出去了。靠窗的那个阿佐夫金又换了个姿势蜷缩着,但是不再呻吟。其余的病号都很安分,听得见翻动书页的声音,有几个人已经躺下睡了。鲁萨诺夫也只好睡觉了。什么也不想,度过一夜,等到明天早晨把医生训一顿。
  于是他脱了衣服,躺进被窝里,用毛巾把头蒙了起来,试图入睡。
  可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悄声说话,寂静中听得特别清楚,也令人十分恼火,简直像凑近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耳朵在说似的。他忍不住了,掀去脸上的毛巾,稍稍抬起身来,尽量避免碰疼脖子。这时他发现,悄声说话的就是他邻床的乌兹别克人——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皮肤差不多是褐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蓄着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戴的是一项皱巴巴的小圆帽。
  他两手枕在脑后仰卧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这老傻瓜莫不是在祈祷?
  “哎!老人家!”鲁萨诺夫伸出一个手指威胁他。“别念叨啦!你妨碍别人呢!”
  老头儿不作声了。鲁萨诺夫重又躺下,用毛巾蒙住了脸。但他还是睡不着。此时他明白了,妨碍他入睡的是天花板下两个灯泡那刺眼的光。那不是乌灯泡,灯罩也遮不住光。即使隔着毛巾也能感觉出这光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吭味了一声,又两只胳膊撑着使脑袋离开枕头,微微抬起身来,同时也注意避免肿瘤刺痛。
  普罗什卡站在自己床边靠近开关的地方,开始脱衣服。
  “年轻人!请把灯关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吩咐道。
  “可是还……还没送药来呢……”普罗什卡不知所措,但还是把手伸向开关。
  “‘把灯关了’是什么意思?”啃骨者从鲁萨诺夫身体后面吼叫起来。“将就点儿吧,这里又不是您一个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正式坐了起来,戴上了眼镜,一面保护好肿瘤,一面转过睑去,弄得铁网床轧轧作响,他说:
  “您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儿?”
  那个无礼的家伙做了个鬼脸,压低了声音回答说:
  “别来惹我,我又不是您手下的人。”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带着怒火盯着他,但这对啃骨者一点也不起作用。
  u好吧,可是开着灯做什么呢?”鲁萨诺夫采用平心静气交谈的方式。
  “抠屁股眼儿,”科斯托格洛托夫存心无礼。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尽管他对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已经习惯了。应该在20分钟之内让这个无赖出院去干活儿!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响的具体办法。
  “如果要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公正地指出。“您为什么要把大家的权利据为己有?这里的病人情况不同,应当区别对待么……”
  “会区别对待的,”对方反唇相讥。“将来会给您登讣告,注明某某年人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而我们死后,脚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
  这样桀骜不驯,这样肆无忌惮的人,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还从未遇见过,也不记得还有过。他甚至不知所措——怎样对付呢?总不能向那个丫头诉苦去。看来,暂时只好以保持尊严的方式中止谈话。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摘下了眼镜,谨慎地躺下,并用毛巾蒙住了脸。
  他简直被气炸了,也为自己耳朵软,同意住进这所医院而懊恼。不过明天就出院还不算晚。
  他的表指示的时间是刚过8点。有什么办法呢,此时他已决定忍受一切。他们总归会安静下来的。
  可是又开始有脚步声了,床与床之间也开始颤荡,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叶夫列姆回来了。他的脚步使房间的旧地板产生了反应,这种反应又通过病床和枕头传给了鲁萨诺夫。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决定忍耐,不去指责他。我们的居民身上还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东西啊!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怎么能把他们带进一个新的社会呢!
  晚上的时间拖得没有个尽头!护士开始走进走出——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给这个人拿来药水,给那个人送来药粉,给第三个和第四个打针。阿佐夫金在打针的时候叫喊了起来,又央求给他拿一个热水袋来镇疼。叶夫列姆继续来回走动,一刻也不停。艾哈迈占跟普罗什卡虽然各自呆在床上,却隔着老远在交谈。好像只在这时他们才真正有了精神,似乎什么心事也没有,也没什么病要治。就连焦姆卡也没躺下睡觉,而是走过来坐在科斯托格洛托夫床上,于是乎两个人差不多就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耳边唠叨个没完。
  “我想尽量多看些书,”焦姆卡说,“趁现在有时间。我想考大学。”
  “这很好。不过你要知道,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啃骨者在向这个孩子灌输什么!)
  “怎么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
  “那什么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我们部队里有过那么一个政委,叫帕什金,他总是说,念书不能增添智慧。军衔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给加了一颗星,就觉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读书没有必要?我不同意。”
  “谁说没有必要?尽管读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数,智慧不在这里。”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这我还没有决定。想考历史系,也想考文学系。”
  “那理工科呢?”
  “这我不想。”
  “奇怪。我们那个时候才是这样。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科技。你不喜欢?”
  “我……我最感兴趣的是社会生活。”
  “社会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会生活得比较安稳。你最好还是去学组装收音机。”
  “我干吗要那‘比较安稳’!……眼下,要是我得在这儿住上两个月,我就该赶上9年级下半年的功课。”
  “可教科书呢?”
  “我这儿有两本。立体几何可真难。”
  “立体几何?!去拿来看看!”
  听得见那少年去了又回来。
  “是的,是的,是……基谢廖夫编的那本立体几何,老本子了……还是那一本……。直线与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条直线与平面上的某条直线是平行的,那么它与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这才算得上是一本书,焦姆卡!大家都这么写书就好了!一点也不厚,薄薄的,是吗?可里面包含着多少内容啊!”
  “这本书要教一年半。”
  “想当年我也是学的这个本子。那时我把它学透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这就告诉你。当年我也是上9年级,从下半年开始学…就是说,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难以置信还会有书念。当时我最喜欢的是几何学。”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中学毕业以后?”
  “中学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最好的专业——地球物理。”
  “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列宁格勒。”
  “那么后来呢?”
  “我念完了一年级,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岁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颁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在正规部队里服役。”
  “后来呢?”
  “后来,你还不知道吗?战争爆发了。”
  “那时您是军官?”
  “不,是中士。”
  “为什么?”
  “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去当将军的话,就没人去赢得战争的胜利了……如果一个平面通过与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线,并与该平面相切,则交叉线……听我说,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学立体几何好吗?啄,会有进步的!你愿意吗?”
  “愿意。”
  (在耳边这么唠叨,还嫌不够。)
  “我将给你安排课程。”
  “你就安排吧。”
  “真的,不然的话,时间都白白浪费掉了。我们现在就开始。首先来搞清这三条公理。你要知道,这三条公理看起来很简单,但包含在以后的每一条定理里,究竟包含在什么地方,你应当看得出来。瞧,这就是第一条:如果一条直线上的两点属于一个平面,那么该直线上的任何一点都属于这个平面。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瞧,假设这本书就是平面,而铅笔是直线,明白吗?现在你来试试看……”
  他们在探讨,关于公理和结论还唠叨了许久。但是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决心忍耐,只是示威性地翻过身去,背朝着他们。后来他们总算闭口了,并且分了开来。阿佐夫金眼下了两倍的安眠药,入睡了,不再呻吟。可就在这时,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翻身之后所面对着的那个老头,开始咳嗽起来了。灯已经熄了,可他,这该死的老头儿却咳呀咳个没完,而且咳得那么讨厌,还带着哨叫声,让人觉得他马上就要断气似的。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又翻过身去,背朝着他。他扯开蒙在头上的那块毛巾,但真正的黑暗还是没有出现:灯光从走廊射进来,听得见那里的嘈杂声,有人走动,痰盂和水桶世乒乓直响。
  题也睡不着。肿瘤带来了压迫感。多么幸福和多么大有作为的生活却面临崩溃。他深深可怜起自己来了。只消再轻轻一触,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叶夫列姆这时没有放过机会给予触动。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没安静下来,而是在给邻床的艾哈迈占讲一个荒唐的故事: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点也没有必要。这件事想当初是这样的:真主在给所有的动物分寿命,它们各得50年,够了。可是人来得最晚,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没分了。”
  “就是说,没法挽回了吧?”艾哈迈占问。
  “是的。人有点生气,因为太少了!真主说:够了。人却说:太少!于是真主就说,那你自己去问好了,要是谁有多余的,也许会给你。人便去打听,他碰见马,对它说,‘喂,马啊,给我的寿命太少。你就让点给我吧。’马说:‘好吧,你拿25年去。’人继续往前走,迎面见到狗。‘喂,狗啊,你把寿命让点给我吧!’狗说:‘行啊,给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见了猴子。他从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万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万年你将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万年你将像狗那样乱叫;还剩下的那万年么,你将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
  图书在线制作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