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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八股文

    我考查zhongguo许多大学的国文学系的课程,看出一个同样的极大的缺陷,便是没有正
式的八股文的讲义。我曾经对好几个朋友提议过,大学里--至少是北京大学应该正式
地“读经”,把儒教的重要的经典,例如易,诗,书,一部部地来讲读,照在现代科学
知识的日光里,用言语历史学来解释它的意义,用“社会人类学”来阐明它的本相,看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其一。在现今大家高呼lunli化的时代,固然也未必会有人胆敢出
来提倡打倒圣经,即使当日真有“废孔于庙罢其祀”的呼声,他们如没有先去好好地读
一番经,那么也还是白呼的。我的第二个提议即是应该大讲其八股,因为八股是zhongguo文
学史上承先启后的一个大关键,假如想要研究或了解本国文学而不先明白八股文这东西,
结果将一无所得,既不能通旧的传统之极致,亦遂不能知新的反动之起源,所以,除在
文学史大纲上公平他讲过之外,在本科二三年应礼聘专家讲授八股文,每周至少二小时,
定为必修科,凡此课考试不及格者不得毕业。这在我是十二分地诚实的提议,但是,呜
呼哀哉,朋友们似乎也以为我是以讽刺为业,都认作一种玩笑的话,没有一个肯接受这
个条陈。固然,人选困难的确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精通八股的人现在已经不大多了,
这些人又未必都适于或肯教,只有夏曾佑先生听说曾有此意,然而可惜这位先觉早已归
了道山了。
    八股文的价值却决不因这些事情而跌落,它永久是zhongguo文学--不,简直可以大胆
一点说zhongguo文化的结晶,无论现在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这总是不可遮掩的明白的事
实。八股算是已经死了,不过,它正如童话里的妖怪,被英雄剁作几块,它老人家整个
是不活了,那一块一块的却都活着,从那妖形妖势上面看来,可以证明老妖的不死。我
们先从汉字看起,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它有所谓六书,
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
的把戏。有如对联,“云中雁”对“鸟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打”这种对法,西洋人大抵还能了解。至于红
可以对绿而不可以对黄,则非黄帝子孙恐怕难以懂得了。有如灯谜,诗钟。再上去,有
如津诗,骈文,已由文字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化骈为散之
后,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生于宋,至明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
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而且
破题的作法差不多就是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
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精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
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zhongguo文学的结晶,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民国初年的
文学革命,据我的解释,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
解,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史的
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义,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其次,我们来看一看八股里的音乐的分子。不幸我于音乐是绝对的门外汉,就是顶
好的音乐我听了也只是不讨厌罢了,全然不懂它的好处在哪里,但是我知道,zhongguo国民
酷好音乐,八股文里含有重量的音乐分子,知道了这两点,在现今的谈论里也就勉强可
以对付了。我常想zhongguo人是音乐的国民,虽然这些音乐在我个人偏偏是不甚喜欢的。中
国人的戏迷是实在的事,他们不但在戏园子里迷,就是平常一个人走夜路,觉得有点害
怕,或是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不知不觉高声朗诵出来,是《空城计》的一节呢,还是
《四郎探母》,因为是外行我不知道,但总之是唱着什么就是。昆曲的句子已经不大高
明,皮簧更是不行,几乎是“八部书外”的东西,然而zhongguo的士大夫也乐此不疲,虽然
他们如默读脚本,也一定要大叫不通不止,等到在台上一发声,把这些不通的话拉长了,
加上丝弦家伙,他们便觉得滋滋有味,颠头摇腿,至于忘形:我想,这未必是zhongguo的歌
唱特别微妙,实在只是zhongguo人特别嗜好节调罢。从这里我就联想到zhongguo人的读诗,读古
文,尤其是读八股的上面去。他们读这些文章时的那副情形大家想必还记得,摇头摆脑,
简直和听梅畹华先生唱戏时差不多,有人见了要诧异地问,哼一篇烂如泥的烂时文,何
至于如此快乐呢?我知道,他是麻醉于音乐里哩。他读到这一出股:“天地乃宇宙之乾
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
诗书之典要,”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琅琅的音调,便有如置身戏馆,完全忘记了这些狗屁
不通的文句,只是在抑扬顿挫的歇声中间三魂渺渺七魂茫茫地陶醉着了。(说到陶醉,
我很怀疑这与抽大烟的快乐有点相近,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再从
反面说来,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纯粹是音乐的。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认题,用做灯谜诗钟以
及喜庆对联等法,检点应用的材料,随后是选谱,即选定合宜的套数,按谱填词,这是
极重要的一点。从前的一个族叔,文理清通,而屡试不售,遂发愤用功,每晚坐高楼上
朗读文章,(《小题正鸽》?),半年后应府县考皆列前茅,次年春间即进了秀才。这
个很好的例可以证明八股是文义轻而声调重,做文的秘诀是熟记好些名家旧谱,临时照
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气势,下句的调子自然出来,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
成为上好时文了。zhongguo人无论写什么都要一面吟哦着,也是这个缘故,虽然所做的不是
八股,读书时也是如此,甚至读家信或报章也非朗诵不可,于此更可以想见这种情形之
普遍了。
    其次,我们再来谈一谈zhongguo的奴隶性罢。几千年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
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
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前清末年有过一个笑话,有洋人到总理衙门去,
出来了七八个红顶花翎的大官,大家没有话可讲,洋人开言道“今天天气好。”首席的
大声答道“好。”其余的红顶花翎接连地大声答道好好好……其声如狗叫云。这个把戏,
是zhongguo做官以及处世的妙诀,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贤立言”,又可以称作“赋得”,换
句话就是奉命说话。做“制艺”的人奉到题目,遵守“功令”,在应该说什么与怎样说
的范围之内,尽力地显出本领来,显得好时便是“中式”,就是新贵人的举人进士了。
我们不能轻易地笑前清的老腐败的文物制度,它的精神在科举废止后在不曾见过八股的
人们的心里还是活着。吴稚晖公说过,zhongguo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八股,我们在这
里觉得未可以人废言。在这些八股做着的时候,大家还只是旧日的士大夫,虽然身上穿
着洋服,嘴里咬着雪茄。要想打破一点这样的空气,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赶紧去查考
祖先的窗稿,拿来与自己的大作比较一下,看看土八股究竟死绝了没有,是不是死了之
后还是夺舍投胎地复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这种事情恐怕是不大愉快的,有些人或者要
感到苦痛,有如洗刮身上的一个大疔疮。这个,我想也可以各人随便,反正我并不相信
统一思想的理论,假如有人怕感到幻灭之悲哀,那么让他仍旧把膏药贴上也并没有什么
不可罢。
    总之我是想来提倡八股文之研究,纲领只此一句,其余的说明可以算是多余的废话,
其次,我的提议也并不完全是反话或讽刺,虽然说得那么地不规矩相。
                        十九年五月
                  (1930年5月作,选自《看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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