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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段琴
作者:钟晓阳

(三)

  她"嗤"一声笑起来:"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我是在想,你和你叔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她上头三个brothergege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多少。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你的扬琴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笑道:"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都是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一山不能藏二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一个房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你的窗子向东。"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不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掣上,"啪"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啪"一下子把灯开了,他又"啪"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哎"一声,就过去了。莫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的是什么,需要另一番筹划。十月了,还是热,可是有风,热辛辛的像一个酒徒的呼吸。
  凤回想起什么说:"你继父脸浮浮的,喝很多酒吧?"
  莫非不答,她续道:"你也要劝劝他,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大好。"
  他道:"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消遣,稍微喝多一点酒,谁也舍不得拦他。"她不得支持,语气弱了下来:"但实在对身体不大好。"
  又用不着你出殓葬费,莫非心里气道。自己觉得不对劲,反嚼一下,马上出一身冷汗,幸而没出口。这样的话。他也敢!迎面刮起了风,带起一群沙土,扑得脸上斑斑点点。她眼里沾了一粒,缓下步来揉;他走过去了才发觉,又回来,教她:左手掀起眼睑,右手说再见似的挥一挥。她"哎呀"一声,敲他一记,不依了,笑道:"你耍我,哪有这样治的,完全不合理论,你这坏的。"他辩道:"不是嘢,我每次都用这法子,很灵的。"她不理他,径自揉,又道:"羞羞啊,搁着那么大的脑袋做什用,这样都信。"
  他讪讪道:"你不信,当然就不灵了。"
  她终于把沙子揉了出来,弄得脸上泪痕稀稀的,真是哭过都没人知道。快走到士多了,看见那士多,莫非心里便感到一股温暖。那么多的晚上,他是陪着凤回在那里喝维他奶的。
  "今晚喝不喝维他奶?"他问。
  她摇摇头。
  又走一小截路,她才告诉他,明年不留在乐团了,因为要做兼职,兼顾不了那么多。莫非只是轻"哦"一声。
  她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市侩,为了赚钱连扬琴都不打,但我也要为将来思想,打琴是赔钱,做事是赚钱。"
  她瞥瞥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我们便很难见面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方道:"根本不该见面的。"
  "你后悔?"
  "那倒不,但要当止则止。"
  近来她总说这样的话,换着法儿说,不是"适可而止",便是"事不可为",现在又"当止则止"了,他听了心头便一块疙瘩。
  "你也要想想,"又劝他来了,"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不成。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最最现实的。你现在还年轻……"
  听到这里,莫非本来牵着她的一只手就放松了。他受不了她这种教训人的口气,说着许多人说过的话。这不像他的凤回。
  她没有说下去,把手抄在裤口袋里,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去。他追了两步便没有追,站在那儿看她远去,简直难受得发晕。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就这样完了吗?他想着前一刻他怎样教她去眼沙,她怎样撒娇不信他。便是现在,已经像梦了。
  到了家,涣平正蹲在骑楼里,把个原子粒收音机凑到耳根听赛马,太专注了,头壳都半吊了下来,像颗湿了的没有作用的子弹。居然意识到门响,扭头问莫非道:"张小组走了?"
  莫非点点头,以前他看见继父这副赌徒相,只有憎厌;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怜悯。人老了,还图什么?这也嫌他,那也嫌他,他还做人不做。莫非回到房里,不多久,听到涣平自个儿笑起来,约莫是赢了。
  转眼到了春季演奏会。演奏会后,大部分团员起哄吃消夜去了。莫非和凤回没有去,他要送她回家,说还没有送她回家过。她首肯了。起码十一点多了。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三乘客。一排胶绿座椅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洁净清凉,椅上水银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铁扶手却不止清凉了,摸一摸,冰冷的。春天的寒冷的夜。
  凤回似乎意懒懒的,头靠在莫非肩上瞌睡着了.他入神地望着她,侧头又望望窗外。风冷,窗关严了的;车厢里大放光明的缘故,窗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了自己一张轮廓深明的脸,和长长秀逸的眉眼。无论车子驶到哪里,都只是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副画得俊整的黑白人物油画,画中光影交叠中的一张脸,冷然观望人世。
  他蓦地一惊,仓卒推开窗户,"哗"一下子涌进许多风,凤回哆嗦着打了个喷嚏,睁大了眼睛,突然"哎呀"一声,"糟了,过站了。"拉着莫非便往下跑。
  已经过了两站了,只好步行回去。那一带修路,都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石头,凤回穿着演出规定的服式--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落地长裙,更是走动不便,都靠莫非搀她。这一路车站疏,两站已经有好些路了,走了差不多一半,她轻声镇静地说:"阿非,我们有了孩子。"
  他还在搀她,拈一拈,明白过来了,非常震动,呆呆地看她半晌,猝然转过身去,扑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攒紧了眉心,心里直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从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是怕失去你,想不到就害了你。"但凡有些歉意的话,他是从来不出口的,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我没有怪你呀!"
  他说不出话来,她又说:"待要不告诉你的,憋了那么些时,要不是这车子过了站……"
  他想那么大的事,和他有切身关系的事,也要瞒他。她看透他心思似的,接道:"告诉你也没用呀,还不是一样解决不了。"
  分明看不起他,他低着头不做声。
  她看他实在没救了,道:"你不走,我可要回家喽!"
  她转身就走,他追上前道:"我娶你。"
  她不觉气短:"唉,阿非,做人要明理。"她也不怪他。他才是刚知道。她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像这样的六魂无主。但日子久了,想得多了,成了例行的,已经熟悉不已。
  "你放心,我好歹会给你生出来。"她说。
  他意会到是不会把孩子打掉的另一个说法。他倒没有想到那上头,一经提醒,觉得倒不是不可行的,便说:"你要是想不要孩子,我也不会坚持。"
  她瞅瞅他道:"来不及了,三个月了,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恐怕连演出都不能了,看得出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的确是看不大出来。她顿一顿道;"而且就算来得及,我也不会那样想。错在我们,孩子无辜,没理由要他牺牲。"
  她那样说,倒像是谴责他那种念头似的,他还不是为了她。他只觉心烦意乱,又有万般委屈。他是完全不懂她了。
  凤回又自嘲道:"这又是没父母的好处,要不然家里可要闹翻了。"
  他想起来问道:"你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她叹一口气,显然这是个难解的结:"不去就是了。只推说忙,按月寄钱去。我也不晓得可以瞒到几时……到家了,不同你讲了。"说毕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他一个人立在寒风凛凛的街头,一心的乱,和迷茫,像做错事的孩子想逃到天涯海角去,或者眨眨眼,整桩事便消失了,连凤回都没有认识过。
  那次之后,找她便难了。他只有她家里的电话,三更半夜打去才找到人,她就啐他道:"嘿,那么晚打来,吵醒一屋子的人了,是我的家还好说,又不是。"她找到一份校对的兼职,一天到晚忙,也不知道是真不在家里还是存心骗他,反正接电话那个人就说她不在家。整大半年,他统共才见她那么几次,谈话老是谈不拢,她那边明里计较,他这边私下算计,终至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几次看着她远去,都怕下一刻便联络不上,人踪杳杳。像是走进了雾里,整个世界,只有脚下方寸之地。她到哪里去了呢?
  他母亲忌辰那一天,一家子到街上烧纸钱。他闷着头烧,有那么多烧那么多,不看别人。他知道火光映在脸上,众人都有点神里神怪,鬼里鬼气的。那一刻,他在火光里看见凤回,一尊庙堂里的镀金女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拜她,向她祈祷,然而他亲近不了她,到不了她的梦里去。不知怎么,他陡地想起自己也姓张。他亲生父亲不是叫张明吗?他本来叫张非。他几乎狂喜,毕竟和她有点渊源了,真恨不得马上改回姓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他心耿耿地想,一定要。
  但他见不着她,久久,像是失散了,她在远处一个地方,怀着他的孩子,想些什么呢?每天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样子有没有变了点?的确离他很远了,他们之间的空间逐渐膨胀,刮起了大风;那大风,永远吹在遥远的想念里。他也会想,将来怎办呢?想必要和凤回断绝的。孩子呢?归他?还是归她?娶她又不肯,见又不让他见。她自己有了主张,把他撇在外头,让他自思自想,想起来真是万丈深渊,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
  唯有拉胡琴。但她还是在的,清挑挑的脸庞,映着月光有点玉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然而他明知道不是了,一心都是痛。还会听到她的扬琴,夹在他的胡琴中,像她的人,清新爽朗,他要在她的扬琴声中,把她的一生打得清亮;他已经在他的胡琴声里,把他的一生拉得凄切。两个人生,殷殷频频,纷纷繁繁;他不敢想,想到痛的地方;忍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他见她最后的一次,还是约在她那头,她说的:"怕碰见熟人。"他只是不信。她每天上班下班的就不怕碰见熟人了,拿这种理由搪塞他,连为他编一个充分点的理由都嫌费事了。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冷,他握一握,传电也似的传到他心里头去。她苍白而瘦削,快是时候了。肚子还是那么小,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他吻一吻她,也是冷,像一尊石膏像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很不得熬一熬她,把她熬出点热气来。就为了孩子吗?
  "你身体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没事,累了点。"完全是干冰升华出来的声音。
  "胡琴拉得怎样了?""还好,新的扬琴手,男的,打雷似的。"她"噗哧"笑了。那条路,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剩下一家卖电器的,一家老小挤在店里看电视,撂下一桌的剩菜残羹没人收拾。
  凤回依恋那点人声灯光,倚在店前的栏杆上吹风,她头发长了,中分披散,两边夹了花夹子,土得却清新。他面向她,明知道笑得牵强,还是笑道:"你知不知道,原来我跟你同姓,姓张。我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才记起来的,我跟我继父才姓莫,我亲生父亲本来姓张。"
  自己都嫌说得噜苏,心里愈发着惊。只见凤回茫然应道:"啊?是吗?"
  就这样了!他盼望了那么久告诉她这点百世修得的渊源,就这样了!他直矗矗地冻在那里。大而蠢,手长长,脚长长的,自己都嫌自己占地方。根本就是。天下间那么多张姓人,谁都和他莫非有渊源。
  凤回是压根儿不愿意说话,莫非等不了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我要是真的想,早该和你断绝了,要不……"
  他猜也猜到下面的话:"要不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言下之意,还是有点责怪他。说不怪不怪,到头来还是怪他。女孩子的心!他想她也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丁点不怕伤他心。这样下去,实在也难处得很。真的怎能相处下去呢?他彻头彻尾地配不上她,年岁比她小,学历比她浅,工作能力比她低。就算真娶了他,也会连累她到处让人看不起。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嫁得体体面面的?这一向,实在也难为了她。这样想着,他便暗暗下了决定,不再找她。
  这一路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狠狠地忍了些时,算一算,差不多是时候了,可别孩子生出来了都不晓得。他打电话到她家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并不是平常那个,粗声粗气的。
  "你找张凤回?她进医院了。"
  他紧张起来:"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生--生病了。"生孩子改生病了。
  莫非暗暗嘀咕,有这样巧的,紧着问:"哪家医院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在。"
  他莽撞地问:"你那里有谁知道的吗?我找她有急事。"
  "翠娴知道,翠娴陪她去的。"
  "麻烦你请她听电话。"
  那女孩有点不耐烦了:"她也不在,她回新界家里去了。"
  他待要问她翠娴新界的电话号码,那女孩的背后却有个妇人问:"谁呀?"约是那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女孩答道。"找张凤回的。"又压低嗓子说:"可能是她胎里孩子的父亲。"
  那妇人"呸"一声道:"那种人,不要同他多讲,不晓得什么来路的,惹了他不得了。"说得很大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那女孩到底年轻,比较厚道,掉过来跟他说:"你星期一打来好了,翠娴星期一就回来。"
  莫非挂了电话,心事满满的。今天才星期五,还有两天,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又忘了问是哪天进医院的,不知道孩子出世了没有。也有这样荒唐的事。一个实际上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孩子,他竟然无从见他们一面。他想到到凤回工作的医院去问,但随即作罢了。她那么聪明,他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既然有意避他,一定到别的医院去了。电话是家里打的。他回到房里,拿起胡琴,想拉,却没有,只管捧着发呆。一连几天都是阴天,云低低密密的,天黑了,使人觉得大祸临头。他他又想起那个电话。听那妇人的声口,就晓得有多刁钻。还不晓得他是谁,先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ma起来,她怎样待凤回的,可想而知了。真的,那些人怎样看凤回的?一个大着肚子的单身少女。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的?她叔叔呢?她叔叔恐怕已经知道了……莫非渐渐地明白过来。孩子在她身上,一切一切,她一杆担子挑了起来。他在旁边,是个清闲无事人。她在自己的患难里,坚决地摒绝了他,然而是那样一番苦心肠。
  夜深了,莫非又拉起了胡琴,清清婉婉,一段身世,唱下去,还没唱完。星期一,他找到了黄翠娴。她说正有事找他,约他第三天到她家楼下等。
  天还是犯阴,哭丧着脸下不出雨来。正是下班时间,满街熙攘着饥饿疲倦的赶路人,车子叽里呱啦地按着响号,拟人化了,是个气得七窍冒烟,吹胡子瞪眼睛跺跺跳的小胖老头儿。黄翠娴下来了,是个时髦娃娃脸的女孩子,人想必不错,要不凤回也不会托她。她臂里抱个孩子,跟他说:"是个男孩。"说完擎着婴孩往他面前伸了伸。他当初以为单让他瞧瞧,便认真地住孩子脸上看。小孩子都这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黄翠娴却说:"抱住他呀!"他忙抱过孩子,她又塞给他一个白信封说:"哪,都在里头。"然后作势要上楼。他叫住她,问:"她在楼上?"她点点头,上去了。
  他想凤回做得是,不见也罢,徒然伤透心。信封里是一张出世纸,和一笺信,信上说:"我实在很想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归谁,决定于谁有能力养活他。人家问起,你就说你的妻死了。"
  他看了只是心酸,太决绝了,就因为决绝得太不留痕迹,他才更知道他。她割舍了孩子,想必也有一段挣扎。幸好她没有能力,不然她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走了,独力养活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可别落得他母亲的下场。不过现在她把孩子交给他了,或许她正在房里的窗前望着。他只希望她知道他懂得了,不要以为他今生今世错怪她。
  孩子叫莫非非。莫非在出世纸上看见这名字,险些儿大笑出来,几乎看到凤回伤脑筋的样子。她也知道他的姓难命名。希望孩子强吗?成了莫强。希望孩子健康吗?成了莫健。跟史姓一样甚是棘手,莫非非?是凤回临末放弃了。
  当天太晚了,他第二天请了假,替非非找个托婴所,又添置一批奶粉奶瓶尿布什么的。他每天起早把非非送到托婴所,下班接回来。非非十分瘦小,简直没重量,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他不放心整天丢在托婴所那里。
  涣平一径没回来,隔些天才知道的,醉眼睃着莫非怀里的孩子,沙声问他:"你的?"
  莫非不吭声。涣平探着头又问:"那张小姐?"莫非不理他,一个劲地哄非非,非非本来没哭,让莫非哄哭了,他更加一把劲儿哄。
  涣平说:"你这样哪儿行,让我来。"非非到了他怀里,更是哭倒了,莫非硬要抱回来,两个人把个非非折腾得浑身大汗。
  "可能是尿了。"涣平咕哝一声,想当年他小荣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多出来的,他把那个女人娶了,看莫非的样子显然是人不到手,不到手也好,省得跟人私奔;这娃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莫非的,或者是跟别人生了让莫非来顶,不过抱都抱回来了,还能怎样。涣平一颗头摇得扭螺丝似的扭开去了。他后来不放心,出来问莫非是如何安置的,一听所言,立即反对,认为不合乎经济原则,便拨了个电话,把外面那个相好征调过来。这下子两下里有益,老头子不用为情奔波,非非也有人带,莫非原不甚赞同,谁知涣平的姘头是什么样的人。但其后一看来人,是个跟不同的男人生过不同的孩子的。半老徐娘,经验丰富,而且她母性的光华还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发挥,对这差使极感兴趣,莫非也就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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