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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车暂借问

作者:钟晓阳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
  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访拜访你爹。"
  宁静记得妈妈好像有那么一个表哥,发丧讯时联络不上,如今突然找来,微觉意外,当下一侧身:"里边儿请。"
  赵云涛正在午睡,待他出来,客人都已正厅里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赵云涛愣一愣,"哟"一声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这么些年,哪儿发财去了?"
  "啐,发什么财?光着屁股去,光着屁股回来。"
  两人嘻哈一番,赵云涛方省悟都还站着,便让了坐,这才注意到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令郎吧?"
  "对,我就这一个儿子,林爽然。"
  宁静在一旁听了,心想这么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并,不由得暗暗得意,该她占上风了。
  赵云涛亦介绍了宁静,宁静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却让他逮着,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宁静又不甘起来,打他一进门,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盛气凌人。她望望他, 男孩子竟然有那样白的牙齿,这里看去,白得直响,那么的不收敛。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标致,要不是爽然自小儿订了亲,这门亲事倒真不赖。"
  赵云涛呵呵笑起来,问道:"你儿子有多大岁数了?"
  "二十九啰!"
  "哦!那也该成家立室了。"
  宁静一只食指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石纹勾画,心里蠢蠢一动,瞟瞟他,这样大的人了,笑得那么不懂事。
  林宏烈开始述说他这几十年来的生涯。原来他在李家铺子虽有祖传的田产,但他生性浪荡,不喜死守,早已有心发展自己的事业。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门路,便在满洲国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认识赵云涛,是李茵蓉嫁到赵家时的事,其后赵云涛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来后的几年间有些往来,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绸缎生意,一待十几年。未免有点人老心倦,何况抗战胜利了,少不得惦念家乡,加上未来亲家频频来信催请,最后索性放弃生意,回到抚顺。乡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并不需他操心,他原来做的是苏杭绸缎,南方的关系还在,而且到底老本行做起来心顺手熟,便打算在抚顺开一个绸缎庄,由儿子经管。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不知富贵了多少商场战士,林宏烈却并非共中一个,他在岳家的绸缎生意中只占了小股,凭他那点本钱,要在抚顺另起炉灶,实在谈何容易。他正在四处打听另邀新股,也是天从人愿,他的一个旧相识,是华侨,叫熊柏年的,适巧因事到抚顺,让林宏烈遇上。熊柏年在沈阳上海都经营有中药行,可谓资本雄厚,林宏烈觉得他还可信任,一动念问,怂恿他参股,对方当初并不热衷,经林宏烈再三撺掇。方应允了,也是一番帮助朋友的意思。
  熊柏年有中药行需要照料,不欲为绸缎庄分心,聘请外人又稍嫌冒险,他的一个侄儿自己有工作,大儿子在上海经营一间中药行,剩下一个小儿子帮他。而这小儿子对中药行本无甚兴趣,刚好把他调到绸缎庄去,做个心腹。他小时候和爽然一淘玩过,合作起来大约没问题,这般向林宏烈提出,他虽嫌这小儿子过于年轻,倒并不强烈反对,事情便定下了。
  提及李茵蓉的亡故,众人唏嘘半晌,忽听得踏踏鞋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哪个笳呀?"
  语音未绝,唐玉芝已扭得扭得出来了。宁静微一皱眉,掉头就走。林爽然趁这边第二轮介绍,目光一路尾随着她,只见她上了西厢外廊,弯腰拾起一本书,没翻几页,大门上有人敲门,她去开了,迎进一个清清瘦瘦穿衬衫毛衣西裤的短发女孩儿,和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子。两个女孩儿唧唧咕咕欣赏宁静的旗袍一番,边讲边笑,往这里指指张张。宁静的缎子旗袍在阳光下银灿银灿的,一褶褶都是波光水影。
  他眼看她们入了西厢客厅,疏疏地传出些逗弄孩子的笑语声哄骗声,忽静忽闹。他听着听着,恍惚中觉得那里是极乐世界,他这儿则世俗了。忽又听得"啪"一声,大概碰跌了什么,小孩子"哇"一声大哭,林爽然仿佛就能看见她们慌忙哄孩子的狼狈相,笑起来。
  宁静送了周蔷走,已是暮合时分,晚饭设在正房偏厅,待众人坐定,赵云涛吩咐老妈子江妈白干待客,于是都喝了点酒方起箸。赵云涛与林宏烈只顾着聊,互相敬酒,几乎没怎么吃。玉芝的儿子赵言善劈劈啪啪地扒饭,玉芝捶他一记,ma道:"死鬼!"却把一根筷子捶下地去了。她不好意思地歪歪嘴,转即笑口兮兮地反给林爽然添菜,爽然没吃几口,碗里都是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菜叠在一起,不由得有点反胃,只见宁静仅啖了两口酒,腮颊就红艳艳的,仿佛她的脸在哪儿停留过,那地方的空气便都染上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但她还是喝,呷一口挑点儿饭粒儿吃,倒使劲吃那红烧鸡,都拣些鸡膀子尖,啃得满子骨头,好像她吃得最多似的。
  赵云涛劝林宏烈在赵家住几天再回抚顺,林宏烈马上答应了。打量着晚上到福康旅社把行李搬来。两人又商议明天如何消遣,江妈在一旁笑道:"老爷,明儿个天齐庙有庙会,您和林先生去凑凑热闹不是好?"
  赵云涛屈指算算,道:"是呀!明儿是阴历四月十八……"说着踌躇起来,又道:"唉!俺们两把老骨头,跟人家去挤来做甚?不如还到西门帘去。这么着,小静,明儿你就陪你表哥逛庙会去好了。"
  宁静低着头不搭理,只是一阵脸烫,心中有气,谁是他表妹来着?她妈妈才是他爸爸的表妹,她和他呀,不知隔个多少重,远得很呢!
  宁静第二天大清早独个儿溜去天齐庙,路上肚里直笑,想自己又赢了一回。
  庙前各种小吃小玩艺相对着摆满一条街,宁静先慢步逛一圈,然后一摊摊挨着看,有绿豆丸子、碗托、凉粉、焖子、凉糕、风糕、筋饼、炸小虾、火灼……一片市场盛景。她因怕把缎子旗袍弄脏,今儿换了蓝布旗袍,虽是暖天,仍不免有点春末余意,便加了件黑毛衣。
  渐渐地人多起来,宁静还未决定吃哪样,负手又仔细逛一圈,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略略往上移,遍地投影皆缩小了。她这才挑一处馅饼烙得薄的,买一块吃下。逛庙会的人一批批往里涌,有到庙里拜神还愿的。有带孩子来玩耍的。吵嚷间有丢孩子的、丢鞋子的、丢钱包的,一般的得失无凭。
  宁静老远望见横巷里一堆红气球半空里浮着,一时兴起,往那方向走,却是除气球外,有卖塑胶癞蛤蟆和熊瞎子的;另外的货摊,则卖头绳、脚带子、刮头篦子、黄杨木梳等用品,待一一端详过,她才发现红红绿绿的风车,有风一撩,都嗞嗞嗞嗞转得勤快。宁静心情一轻,再望望红气球,立刻鱼与熊掌起来。这时她眼梢擦着了那么一点影儿,教她不安,一抬眼,竟是林爽然笑着招她,那样热络,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重逢,又四周人挤,不容一点儿隐私。
  林爽然着一套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中山装,两手坠在裤口袋里,侧侧攲攲地避过人群,停在她面前不计前嫌似的道:"江妈要拜神,我随她来的…怎么?吃了东西没有?我可饿了,咱们那边儿逛去。"当下不打话,和宁静并着走,边护着她边还从从容容的,窄长的身板子不时碰着她撞着她,反而是她碍着他的路子。宁静有点心神不定,仿佛两人都多棱多角的,便挪前一些,猛地有人拉她袖子,她一转身,爽然递给她一碗凉粉,她接了,他就窸窸窣窣吃起来。
  他很快就吃完,放下碗道:"你等我一会儿。"然后朝他们来的方向去,宁静先还撑着脖子找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了,只得继续吃,才吃完就见爽然跑着回来,塞给他一只绿风车:"才刚儿你瞅得发愣,敢情是要的。"
  她赦然笑着道谢,他陪着笑,先抿着唇,随即劈里啪啦笑全了,一颗白牙一斛笑意。
  两人又随处逛逛,到了特别挤的地方,她就把风车高高举着,偶然觉得它在转动,仰首眯着眼瞧瞧,蔚蓝的天衬着绿风车,是叫她惊喜的。这时两人都出了微汗,爽然径自往卖冰锉的小摊去,捧给她一碗,晶亮的刨冰上浇上红绿香蕉油,入口透凉,吃完总有一块冰冻沉淀在胃底,到哪儿都得搬着它似的。
  五月天气。有点春末初夏的尴尬,许多人着了毛衣在淌汗的。宁静耐不得,正要把毛衣脱了的当儿,发现风车没在手里,省起是吃冰锉时感到碍手搁在一旁的。心里一急,回身就循原路去,及拿了回来,却不见了爽然,往往返返寻了两遍,依然影踪全无。蓦地前头一阵骚动,逛庙会的人纷纷让路,宁静隙隙缝缝地钻前去,原来是一个四十冒头妇人,向着天齐庙一步一磕头,左右两人搀扶,多半是许了重愿的,要从家门磕头到庙里。她待要重新找,不料爽然在对面人丛里跳起来唤她,她举起风车直摇,踮起脚尖看他,只见他两手推拨着拼出来,那妇人正要经过他们,爽然打个顽皮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个冲步竟在妇人跪下磕头那一刹跃过她,直扑向宁静,围观的人都笑起来。妇人仍旧虔诚地磕下去。宁静白了爽然一眼。这样野!爽然只是阴谋得逞地哈哈笑着。结果两人笑足了一条街。
  第二天一天爽然都不在,他原告诉宁静要找那熊柏年谈点事儿,晌午回来,一块逛中街,可是如今整整一天了,她恨恨地想着,整整一天了。其实才认识,不知怎么就牵牵念念的,多么不甘!人家还不当回事儿。
  她早上把风车插在院子的窗户枢纽处,晚上风凉,几片纸叶子于干巴巴地转着,随着风动风息,它便时续时停。晚饭后他在房里,一直倚在窗旁看它,它就那样不立命,一辈子风的奴才。-股大风,它更不得了的了。她一恨,把轴心上那口针拨了。没有扶牢,它一滑滑到外面廊上去。
  他昨儿是来哄她的,风风流流哄他一场,每个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每种举动,都是他走到身外来另播盅惑。她想想心灰,关了窗坐在炕上又呆半天。他买风车,不买气球,让她作风车般在他手里转,不似气球的远走高飞。他居然存心不良。约一顿饭,外面有人敲门,有人开门,有爽然踏过天井的皮鞋声,她可是不让他再哄的,于是决定倒头便睡,不久竟睡着了。
  林爽然在房里整理行装,准备明天回抚顺。房间在正房客厅右侧,可以看到宁静房间的窗户。他见灯还亮着、必是房里人没睡,不知在干什么。他也没料到会和熊老板及他儿子熊顺生唠嗑儿唠这许久,谁叫对方兴致好,又是自已的大股东,陪他们看完戏还得上馆子吃酱肘子肉。然而不见得宁静为此就会生气。他自己是最讨厌和华侨打交道的,偏偏父亲选中熊柏年。爽然一壁收拾东西,一壁溜瞅着眼儿往那窗户看,磷磷黄黄的一块方格,填着一个女孩儿的等待吧。他憋不住,出来,上了西厢台阶,正欲跨过门槛,却憋见廊上那只风车,不禁阵脚踟蹰,一时捉摸不着她的心理,只得罢了。
  天亮时分,宁静梳洗毕来至正房客厅。赵云涛林宏烈林爽然江妈都在。林爽然专程眯眯她,说着没说完的话:"……我是没关系,可是熊老板这两天才得空儿,只好陪他走一趟。您老和我爸多找点儿乐子吧!"
  赵云涛笑道:"好,好,有空儿来我这儿做客。"然后扭头喊江妈提行李,林爽然必不肯,硬给抢了回来,赵云涛又道:"小静,你送送你表哥。"林爽然直推说别客气,又是一场推让。
  林宏烈道:"让他去吧!让他去吧!那么大了,怕丢了不成。"
  林爽然脱了身,对宁静笑道:"赵小姐,改天见。"。
  宁静一双水眼下意识地流避着,就是不落实,等落实了,爽然已经走远了。
  林宏烈在赵家多住五天才离开沈阳回抚顺,紧接着的一个月,林爽然通共来过几次,都是来接洽事情,顺便到赵家。有时候赵云涛陪着聊一会儿,多半任他和宁静爱怎么就怎么。两人总在附近一带或小河沿溜达,要不就站在院子里说话儿。要是她讲了什么沾上了他未婚妻的边儿,他便避而不谈,渐渐地遂都不提了。
  七月初,爽然为了办货到杭州一行,回来时给赵家各人都带了点儿手信,宁静的是一扫描花宫团扇,上着两朵红黄大牡丹,清扬贵气。
  绸缎庄开业后,林爽来得愈发频密。甚至一个星期两三次,都说的是接洽公事。若碰巧周蔷亦来串门子,三人便一块儿去看电影逛小东门吃小吃。
  这天林爽然仍到赵家,径自到西厢。廊上一排摊着许多线装书,略有些风,黄黄的扉页簌簌自翻自揭,漫空一嗅,都是苍苍古意。爽然"咦"一声,宁静房里笑笑地迎出来道:"今儿个天气挺好,我闲着无聊,干脆赶着入秋前再把妈妈的书晒一晒。"
  宁静桌上铺好了升官图,坐下列好棋子:"咱们今天不出去了,我得看着我这些书,要不小善又来和捞,玩升官图可好?"
  爽然亦坐下,两人使掷着骰子下起来。其实这并非什么棋子,只是按照各人掷得的数目走,从"白丁"开始,谁先"荣归"谁便赢。虽是小孩子玩意儿,但他们下起来往往有一种无忧无虑之感。 
  宁静边下边嘟哝着,掷出个六,遂拈起棋子点六步,展笑道:"哟,状元及第了。"
  "你先别得意。"爽然说着掷个十一,以为这四高升,不幸一降降到进士。他大叹道:"冤呀冤,遭奸臣陷害了,看林某人报仇雪恨。"
  她嗤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们相对而坐,升官图向着宁静,变得爽然全都得倒着看,因此下得比较迟钝。她察觉了。揿图一转,让它向着东厢,过后道:"喏,两下不占便宜。"
  她升到尚书;爽然还在知府员外那几品官位打旋儿。
  她道:"你没手腕儿,背个包袱回乡耕田好了。"
  "早着呢!"
  果然她下一掷速降,跌至探花。
  他奸奸笑道:"骄兵必败。"
  他们愈下愈忙着挖苦对方,爽然一个劲儿地笑,偶尔睨睨她。她总盘弄着辫子,半垂着头,正面看去仿佛一瓣白玉兰花。
  外面庭院里夏日长长,阳光白白凝凝地压在时间上头,没有人声物语,只一些小影儿俟机移一移方位,悄悄的不惊动这世界,就算远远传来的市嚣,也是另一个时间里的了。
  廊上薄薄的翻书声,加上厅里的骰子棋子声,显得分外沉静。他无端想到,骰子管数目,数目管棋子,它们其实并不控制任何一样东西。及瞟瞟眼前人,忽然惆怅起来。
  这时唐玉芝买东西刚回,远远看见爽然。先支使二黑子把东西拿进去,摆腰拧肩地进来:"哎呀,林先生可真是大忙人,怎的,又是来沈阳谈生意?"
  爽然忙起身,自己都觉得好笑,便岔开去:"伯母哪儿去来?"
  "没什么,算计着过两天要凉了,买点布料回来做衣裳。"
  "伯母要布料也不知会一声,我打抚顺带来给您不就得了。"
  玉芝悔道:"对呀!啧啧,您瞧我有多背晦,压根儿把你给忘了。林先生你也真是的,也不到正房那边吃茶唠嗑儿,来了就小静这儿待,你来了一百遭我也没见着你一遭儿,自然想你不起来了。"宁静知道话里有刺,忍不下住,驳道:"阿姨您这话可奇了,林先生来了您不是在午睡就是在别人家打牌打到节骨眼儿上,人家就是到正房可也没人招呼呀!"
  玉芝眸子里发怒,嘴上却笑道:"哼哼,说得是,真拿你没法儿。林先生好坐,失陪了。"
  爽然道:"不客气。有合适的布料,我留着给您送来了。"
  "那我先谢了。"说完掉头就走了。
  宁静瞪紧她,鼓腮道:"她这一张嘴,不是取笑人就是瞎编派,唯恐天下不乱。"
  爽然坐下道:"你何必牛(音谬)着她,待会儿见了脸长长的,多不好。"
  经这一场,两人都心意倦倦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金金淫淫,她去把书收进来,爽然一旁帮着,-一拣叠好往里搬,正把一部《红楼梦》搁在上头,却见书页间漏出一点白纸角,不由得好奇心起,顺手抽出,展了开来,上面写着两行小楷:"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发断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幸,犹问君归来。"
  他诧笑道:"哈玩儿?"
  宁静看见了,浑身一震,嗖地夺过来。
  他问道:"你写的?"
  他红了脸,冲口道:"可别乱扯。""
  他仍然傻着脸不得要领地问:"什么嫁与富贵?富贵是人呀?"
  宁静嗫嚅着说:"我不知道,练小楷随便抄的。"
  爽然遂不做声,把其余的书全搬进去,然后坐到台阶上,低着头,垂着眼,一只手支着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穴,好像在假寐,那个样子,叫宁静吃了好大一惊,从心里抖出来。他懂得的,他是懂得的,但他故意装蒜套她话儿,而他居然那么恶劣。实际上那里只有半阙词,虽然她为另一个人填的,然而她又何妨说是为他填的,为着一样的相思,为着一样的薄幸,为着他现在这个样子,使她悟到他是懂得的。
  她摇摇他的手肘:"表哥,晚了,你不用赶回抚顺去吗?"称呼他表哥已经有些日子了,不轻易出口,可是一叫即捡到便宜似的高兴,仿佛不费工夫便近了一程。
  爽然走后,二黑子来喊她吃饭,饭桌上她也没心思吃。竖着筷子痴痴地想整个下午的事。赵云涛地敲一只碟子道:"小静,你不是爱吃烧茄子吗?"
  宁静便懒懒地筷子尖夹点蒜头往口里送。
  玉芝因道:"小静这孩子就是洋性,动不动没胃口的。"随即转向赵云涛道:"我今儿可撞着那姓林的了,就是那个林宏烈的儿子,亏他是订了亲的人,黑家白日的往人家家里跑,自己不检点就罢了,竟搞到小静头上来。小静,我是不说心里不舒服,那做买卖的人,没一个不是调三窝四的,心眼儿里算计着你,口头上上却把你哄得帖帖服服。他那个样儿,我看了就别扭,吊儿郎当花胡哨儿的,女孩儿家脑筋简单,耳根子软,说啥信啥。别忘了他是订了亲的,将来传了出去,说我们家的姑娘和订了亲的男人勾勾搭搭,赵家的脸往哪儿搁!
  宁静冷冷地道:"我自己有分数,不劳阿姨操心。"玉芝吃两口焖土豆儿续道:"我是疼你,才搁着讨好话儿不讲;依我呢,你倒是早早和他断了,省得日后麻烦。"
  宁静气红了脸道:"阿姨,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这样数落他。论钱财,他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也还三顿安稳有余;论人才,他就真的是下作,也只我一个人担待,连累不了你。说到订了亲,也没谁立例说订了亲的人交不得朋友。"
  "唉!说来说去,还是姑娘家心眼儿实。啊!交朋友用得着狗颠屁股似的沈阳抚顺来回跑?撇开那个不谈,就算你们俩儿清清白白的,人家可不是那个看法儿。"
  "恐怕你自己不是那个看法儿。"
  玉芝叭哒一声撂下筷子,吼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我好心好意劝你,你不领情倒罢了,居然发起恶来,大姑娘家,胳膊肘子向外撅,偏帮外姓小子,也不害臊。"
  赵云涛皱眉道:"你别穷叫唤了好不好?"
  宁静早含了两眶子泪水,一撤身国到房里,并不如何哭,一颗一颗大大亮亮的泪珠儿往下掉,掉得干了,赵云涛拨帘进来道:"小静,别瞧你阿姨贼拉大声的,也有几分歪理儿,你若不信服,当耳旁风就是了,别恼伤了身体才好,嗯?"如此说完便走了。
  她额角抵着窗棂伫立好半天,站累了,炕上一歪又睁着眼发呆,右手漠漠抚着额上的窗棂印,不禁又淌下泪来。外面的灯光陆续都熄了,她试着睡,不成功,突然对这黑暗很不习惯,很陌生,好像它是她的恶梦,故意溜出她的脑袋魇她的。她一骨碌坐起,呆一呆,摸黑收拾了一个柳条包,欲买马上赶末班火车下抚顺,又担心夜里找不着牛车载她回三家子,便盘算着明儿起个早,瞒着众人去。
  赵家向来入秋下乡,但玉芝过不惯乡居生活,扶了正后,俨然令出如山,赵云涛亦奈何不了她,于是自去年始便没去过。
  宁静次日果然独个儿下乡了。到达抚顺,她一双脚落了地,真是难言的放心,仿佛每中踩一步都感到爽然的心跳。在某一所房子里,他或在睡觉,或在漱口洗脸,而她和他踏在同一个市内。
  他们终于是在一起了。然而她仍得到三家子去。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原有房子,不过她一时却不愿与爽然太近。因前一晚没睡好,她坐在牛车上头壳儿一顿一顿地只管打瞌睡,离开抚顺煤烟呛呛的空气越来越远了。
  三家子的佣人通常都是半休养状态,而且山高皇帝远,跟自由身没两样,算得是肥缺。李茵蓉死后,服侍她的永庆嫂就请求到三家子来,另外和管家阿瑞阿瑞嫂夫妇照料一切。厨子祥中去年已调到沈阳去的。
  宁静独至,佣人们除了感到奇怪外,并不如何谈论,他们向日是明白这小姐的脾性儿的。宁静素昔不惯晏起,都是晓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泛窗便醒的。用过早饭,总到后面河套散散步。接近八月节,天候便凉了,她多穿衬衫长裤,外披毛衣,到附近田里看张尔珍。她和尔珍以前有过心病,但如今当不复提了。尔珍原在沈阳念书,中学毕业后,便回到三家子家里,农忙季节亦下田帮忙收割。
  这天宁静到田里找尔珍,只觉得一片秋气新爽,触眉触目皆是金风金闹。她捧着一包鱼皮花生津津的吃,喀嗒一咬,很戏剧化的一响,十分夸张,似乎多远都能听到,她一面为这种夸张开朗起来。
  田里的人都戴顶草帽弯腰屈膝的,无法辨出谁是尔珍,还是尔珍先喊她,扭头跟一个老头儿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迈近,尔珍晒黑了,样子较前更结实成熟。宁静请她吃花生,她手脏,宁静便一粒粒抛进她口中。两人寻个所在席地坐了,没中心的瞎扯,有时宁静只顾着自己吃,尔珍脚尖踢踢她,才又给尔珍。
  "你和程立海怎样了?"程立海是尔珍同学,和她相好了有一阵子了,目今在长春做工。
  尔珍见问,托腮道:"没怎的呀!"
  "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喀哈"又一粒鱼皮花生。
  尔珍咧咧嘴笑道:"八字没一撇儿--没影儿的事。"
  正说笑着,一辆马车达达迢迢的跄跄而来,长"吁"一声停了,车伙儿尘脸尘腔地向她们嚷道:"喂,大姑娘,借问一声,姚沟该搁哪儿走?"
  尔珍跑上前去教他。这情景于宁静异常熟悉,她怔怔的梦里梦外起来。
  这是客座马车,挺光鲜,猜是有钱人家养的。车上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头发抿得黑腻腻的,但经这长途,有些章法大乱。他望望宁静,还不曾怎么样,便问完路了。
  尔珍回来滔滔地说:"走错了村子了,这一耽搁怕要过午才到得。哎,车上那个人--怪利索的,身旁搁着医药箱,说不定是市里的大夫,架着金丝腿儿眼镜的!"
  宁静不答腔,尔珍接问:"你说的那个表哥,可也那个样子?"
  宁静下巴吊吊,扁扁嘴,似乎认为她多余,笑道:"体面多了。"
  "真的,有机会让我见见。"
  "有机会的。"
  宁静回家,一日无事,次晨睡醒.她且不起身,躺着着外面的鸽子刮刺刮刺的飞,翅上晨曦漾漾,大约时间尚早。
  有人叩门,她黏声问道;"谁?"
  永庆嫂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来找你,说是你表哥,厅里等着。"
  宁静忙掀被道:"来了。"这个野人!一大清早的。
  她马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梳洗换衣,到得正房客厅,不见有人,心中纳罕,不觉站到门儿边四下逡巡,不防爽然打斜里冒出来,签着身子,一手高撑门框,一手叉腰,嘻嘻盯着她笑。她骇了一跳,怔怔的仰望他,他那样的姿势,像是随时要压下来,非压得她喘不过气不可。她发觉他一直在凝视她的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使她几乎立不稳。正值永庆嫂奉上茶来,两人始如梦方醒。
  爽然厅里嗖的一坐,二郎腿一跷道:"好意思,自己偷偷溜来了,企图躲我。"
  宁静卷着辫子做鬼脸道:"谁躲你来着……"
  "和赵伯母赌气了?"
  她跌坐下来哼道;"穷人乍富,挺腰凸肚--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人家喜欢住这儿就是了。"
  "这样倒好,不怕你阿姨为难我。"
  她眄他一眼间:"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阿姨送布料去才知道的,他们说你在这儿。"
  "哼,也不派人来打听,不怕我死去。"
  "唉,傻丫头,早打听过了,你正在气头上,难道还正门进出讨钉子碰不成。"
  宁静"噗嗤"笑出来,小心眼儿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爽然翻翻眼,抓抓脑袋瓜儿答道:"大前天。"
  她心绪一沉。隔了两天,隔了两天才来看她,那么他待她到底有限。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台的说:"嗨,听你爸爸说他抚顺市也有房子,怎么不到那儿住去?"
  "这儿不好吗?清静!"
  "过年过节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担心,我有朋友在这儿。"
  他无奈,转过身来脚一蹬,坐到桌子上。背着她说:"去去去,住到抚顺市去。"
  宁静只看见他的头发让他甩得微微弹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两掌按桌一旋,面对着她,一边用脚踢她的椅子:"去去去,这咕喽儿儿像啥,几棵破树几条破河,稀罕它什么?"说着仍踹她的椅子。
  "你别穷叨登好不好?"宁静嗔怪道。
  他住了动作,她不等他反应,趋吉避凶地说:"俺们找尔珍去,她说过要见你的。"
  爽然每过个把天儿必来看她,不是游说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里过八月节。宁静无论如何不肯,骗他说八月节她答应和尔珍家过,实际上她尔珍那边亦推了。
  他每来都行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匆匆,好像这儿是他养的小公馆,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未敢久留。当然爽然得空儿时总多耽耽,可是宁静不明原委的老觉得万般委屈:他,那个野人,在她生命中这样名分不确,心意难测;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尤其不愿见他的家人。不愿见他在人群中的风采怡然。单单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是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变得远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宁静坚持不一块儿过节,陪了她一整天。将近黄昏,他们正房台阶上铺张抚顺日报,吃着他买来的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枚一枚嘴里扔,连皮带核的吐出来,她则一瓣一瓣慢慢地剥,剥干净了才吃,吃完又细细舔指缝间的葡萄汁。
  她要他讲他在上海的事,他没好心地敷衍两句:"啥也没,念书,念完书学做买卖……倒不如你讲你伪满时的事儿。"
  她心里一搐,别过头去不搭理,他以为她以牙还牙,只得罢了。
  她想到明儿爽然就快快活活地与家人过节,丢下她一个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了谁,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实你不来倒好。"
  她反应敏捷地问:"为什么?"
  他不能告诉她由于他沈阳抚顺行踪飘忽地跑,已引起那边闲话喧天,她倘或去了,说不定会受屈。他吃一枚葡萄,连皮带核吐出来,把各事脑里过一过道:"有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单独陪你,我宁可自己来看你。"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尘各自随缘去了。两人看得心中凄恻侧的,都说不出话来。
  爽然撑膝起身,舒一口大气;"我过四五天再来,熊老板到抚顺,我得招待招待。"
  宁静心不在焉的说:"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楼抖楼的。"
  他浑身扑扑又道:"听见了没有?过几天再来。"
  "你来不来干我啥事儿?"
  爽然听了非常不受用,走过天井时,空气有点僵僵的,他们互相猜疑起来。
  中秋节晚上,天没黑齐宁静就窝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盖严,张大眼睛看月出。永庆嫂喊她吃饭,她说有月饼,不吃了。月饼是尔珍上午送来的,搁在台上。她最爱吃自来白,翻身看看有没,却全是别的样式。她懒懒的蜷在被里,聆听着外面孩子们追逐戏耍的噪吵声,好像有一队与月亮同时出没的魑魅魍魉,吱吱喳喳的在讲鬼话。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王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哭着哭着,不知怎么极想到抚顺去。真的,到抚顺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ma,试试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干了泪,兴奋起来,挑一块提浆月饼吃下。
  中秋过后,宁静对这念头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阵,又冲动一阵,终于在第四天下了决定。因为抚顺那边的老妈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了解她的起居习惯,惟有把水庆嫂带着,同时有人到沈阳告诉赵云涛。
  抚顺市的东六条至东十条,属于高尚住宅区,全是日本式房子,赵家的位于东九条,绛瓦红墙,四面围着修平了的榆树,通向正门的小 径两旁植了夜来香、唧唧草、茉莉花等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灌木,正门进去是玄关,上两级台阶有一扇嵌花玻璃门,然后是一条宽廊,右手两间睡陆房,左手一间睡房,另一间客厅餐厅并着,再里面是厨房厕所,出去便是后院,种了几畦蔬菜。
  宁静是上午十点多到的,管家老刘紧张得什么相似,连忙打扫地方。宁静叫他慢慢来,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丫各处瞧瞧,这地方地小时候住过,还有塌塌米的,现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着出院的房间,老刘便去置办一应用品。永庆嫂替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薄呢西装,黑窄领带,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
  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brothergege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你'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道:"啥事儿?你生日?"
  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
  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
  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你这么能吃醋呢!"
  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道她冷,遂道:"上车吧!"
  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异样,好像他换了一种方言,就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与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落之感。只听得林太太笑着道;"是呀?"然后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哟,怪可怜见儿的。到抚顺这么久,也不早点儿来玩玩。"宁静客气两句。众人踏雪来至正房客厅,带上厅门,林太太在火炉里加几块煤块儿,爽然问:"爸爸呢?"
  她回道:"出去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你陪陪小静,我把晚饭的东西准备好的。"
  "这么看,我和小静外头溜达溜达,省得干等着。"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唤她。如今在他母亲而前这样喊她,宁静听在心里,很是亲切。
  林太太却蹙眉道:"暧,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里多暖和,而且素云说好来的呢。"
  爽然道:"没事儿,打个转儿就回来。"
  屋子里暖烘烘的,宁静也懒得动弹,既然爽然坚持,唯有依他。回来时林宏烈正在厅里看报纸。见到宁静,随便和她叙叙寒温,探问赵云涛的近况,便向爽然道;"你没请顺生来?"
  "他不干。"
  林宏烈不怿道:"睡不肯在这儿睡,要在店里睡;现在连在这儿吃顿儿饭也不肯。让熊柏年知道了,倒以为俺们亏待他儿子。"
  "年轻人在长辈面前总是显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却嫌他贼懒贼懒的,一天到晚着溜号儿,听说还是窑子里的熟客。帐目让他管理,我真有点儿不放心。"
  "唉!你就一眼儿睁一眼儿闭的,将就点儿,要不是他父亲,这爿绸缎庄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j
  爽然悻悻地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惯就ma,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直起身子瞠目道:"你们关系不大好,是不是?"
  爽然不吱声,林宏烈又道:"你别忘了,俺们家可是靠这片店吃饭的。人家熊柏年大富大贵,答应投资是凑凑兴儿,旗胜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伤不了。"
  爽然不耐道:"哎,俺们别谈这个,闷坏小静了,啊?"
  宁静笑一笑,厅里顿时沉寂下来,外面的风雪声响遍廊院。
  宁静退下手闷子想偌大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未免冷清。问起爽然,他告诉她原与族里的亲戚一块儿住,后来陆续搬出去了,讲的当儿,陈素云来了,简直盛装出场,眉眼唇颊都化了妆,穿闪黑狐狸皮大衣,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毛裤,脚上一双牛皮翻毛短靴。脱掉大衣始见里面的浅紫套头毛衣,玫瑰紫绣花短袄。她送给爽然一个嫣红纸包装的小盒子道:"生日快乐!"
  宁静瞪瞪他。他连这都要瞒她。
  爽然接过礼物道声谢,当面拆了,是一对镀金椭圆形袖口针。恰巧林太太迎出来,凑着头鉴赏一会儿,赞叹道;"呀!精致极了!素云你真是的,人来了就行了,还给他礼物。"
  她笑道:"小意思罢了,爽然生日,每年难得一次。"
  爽然巡着她的病语,嘲笑道:"哪个人不是每年一次,难道你还好几次不成?"大家都笑了。
  宁静因为自己没送礼物,心里过不去,直埋怨方才没有逼他认。爽然瞒着她,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为她小器不懂世面。于是有点怏怏的。
  素云对爽然道:"你没去绸缎庄?我才刚儿去找你来呢,想着一道来。"
  爽然淡淡地道:"是吗?"
  林家夫妇都假装没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厨房里干活儿,林宏烈问素云许多话,龇牙咧嘴地和她说笑。宁静想他对她冷眉冷目的,对素云热嘴热舌的,算是表明态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劲逗她讲话,她也带答不理儿的。
  不一会子,素云起身道:"我到里边儿帮帮伯母。"
  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个人弄妥当了,弄脏了你这一身衣服可划不来。"
  "没事儿,我也不过端端盘子洗洗东西罢了,干不了什么。"说着进去了。
  宁静简直坐不住。自己来了这么些时候,一点儿没想到要帮忙。她看看爽然,怕他已经讨厌她对她失望,可是他照样挺兴头和她乱扯,她没听进去,觉得她果然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认得他一个,然而她是失落的。这一来她灰心得不得了,更郁郁懒懒的了。
  晚饭时候,林太太提着火锅从里面嚷出来:"来喽来喽,酸菜火锅哟!"
  厅里马上一阵动乱,林太太把火锅搁在桌子正中,烟囱直冒着呛人的白烟,不时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云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几次端出来,起码十多盘子,圆满一桌。爽然找份报纸风口处扇扇,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火我生得旺,你倒是把花雕拿来暖上一壶。"
  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
  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
  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
  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
  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
  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
  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
  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
  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雇车去了。
  素云坐上三轮车后,爽然骑自行车载着宁静,跟在三轮车旁边。素云住在新抚顺,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轮声轧轧。抚顺煤烟多,白雪都透灰透灰的,夜里却不大觉得,月亮大大白白地照在上头,一条夜街光光敞敞,却是个肤浅的世界。
  到素云家,她发觉自己还套着林太太的罩衫儿,便脱下来笑道:"我穿在身上,看不见倒罢了,连你们都瞎子似的。"
  爽然笑道:"的确看不见。"
  道了再见后,爽然和宁静往回走,他懒得拿着罩衫,让她先拿着。因为骑了不少路,有点疲倦,便在一扇店门前坐下歇脚,宁静在他身旁坐了。两条人影在雪地上球成一团,风一刮,项巾额发便跃跃若蹈。空气冻冻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来北风一吹。已有点头痛,现在痛得更尖锐,不觉靠在爽然肩膊上。他低头瞅瞅地,替她把项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经过,都是瑟瑟沙沙低头疾走,像做错事的孤鬼。
  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到得宁静家,已经月近中天。她目送他离去,自行车擀下一道长长轨迹,好像他无论走得多远,这儿仍有东西要牵挂。她一低头,方知道自己仍拿着那件罩衫儿,不由得笑起来,不知怎么今天三个都瞎子似的。
  次日早上夹然比平常晚了还未来,想是昨儿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复的关系。不基于什么心理,她极想把罩衫送到绸缎庄给他,又拿不准他去了没。磨蹭了个把时辰,究竟去了,却是素云在那儿俨然林家媳妇儿似的坐镇。
  她笑殷殷地过来道:"找爽然?他今儿身上不自在,会晚点儿来。"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罩衫,想明明交给爽然的,怎么跑到小静那儿去了。
  宁静有点惘惘的,素云道:"你进来喝杯茶等一会见吧!"
  宁静往回挣道:"不了,麻烦你替我把罩衫儿还给他!"
  "好,反正我今天总会见到他。"
  宁静揣量素云定是常来,所以爽然不愿她去。他就是什么都爱瞒她。
  回到家里,永庆嫂告诉她爽然厅里等着呢,她开心不已,直奔厅里去,爽然看出来亦是满怀喜悦的,问她哪里去了,她哼哼着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单是这个原因,不过没追究。 
  宁静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吗,为啥不多躺会儿?"
  他道:"我压根没事儿,妈硬是摁着我不让起来。"
  "啧啧,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毡帽道:"咱们外面玩儿去。"
  她嗔道:"都病了,还光顾着玩。"
  "没事儿。"
  "没事儿怎不到店里去?"
  他嘿嘿笑着拿她没办法,任性道:"走,今几天阴,堆雪人最好。"
  她一听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说你孩子似的没错儿。"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积雪,爽然后院抄来一把铁铲,一铲,把雪往大门前覆去,不一刻铲得一大丘,撂下铁锹,两人用手抿抿拢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渐渐地塑出个雪人样儿。堆得差不多的时候,宁静进屋取出红墨水,给雪人点钮扣眼睛,点点搁在脚边。爽然野野地瞅她一眼;"你这个大耳头帽子很漂亮。"
  宁静这帽子作深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帽前有宽长的两条垂下来,可以围颈子挡风,所以叫大耳头帽子。她听了,媚媚地盼他一眼,抿着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这回忿忿地横着一眼。
  他扇拨火种道:"是周蔷。"一厢仍挺无邪地堆着雪人。
  她一张脸冷冽冽地塌挂下来。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担心……"
  一语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地扔向他,雪块"扑"地刚好打在他的腮颈间。他如法炮制地扔她一把,她还他一掷,这样地你攻我拼,愈打愈有技巧,把雪滚成一个大圆球,"唬"地抛去,"啵"地十分轰动的一响。没多久一个雪人全让他们给拨光了,攻攻守守之际宁静把那瓶红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摊摊炫目的红,两面仍不罢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抛抛掷掷,扑扑波波中掺着清清磁磁的笑声。
  如此这般,两人打了一场好雪仗。

  接近春节。赵家频频来人请宁静好歹回去吃年夜饭,过个年。她想想连过年都不与家人一淘似乎过分,只得答应。爽然初五六亦要去沈阳到熊柏年家及赵家拜年。使约好一道回抚顺。
  爽然初五到赵家,经过西厢,瞥见宁静和周蔷在厅里唧唧咕咕不知研究着什么,用蔷指间托着两支钢针,针上穿着一方浅蓝毛布,宁静则拿着一球毛线。他觉得有趣,停在那儿看,这当儿宁静抢过钢针试两下子,试试周蔷拍她一记,她不肯放弃,周蔷要夺,争夺间桌上的毛线滚下地了,宁静弯腰待拾,手刚碰上毛线球,眼皮一跳一掀,看见台阶上爽然的棉袍下摆;直腰之际,一寸寸地把棉袍看尽,然后是他的脸,喜喜茫茫地笑着。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隔世之感。
  她显有些慌张,把毛线球一塞塞给周蔷,出来站到台阶上,眨眼瞟瞟他,竟是羞涩。他略有些窥人秘密的窘态,脸赤赤的,暗里焦急,轻声问道:"赵老伯在不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儿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赵云涛出来,给他十块钱压岁钱,宁静一旁鬼鬼地笑他。大家说了些吉庆话儿,互道近况,东南西北瞎白话,爽然便起身告辞,其实仅是从正房客厅告辞,脚尖一旋即到西厢,和宁静周蔷一淘笑闹去了。宁静摆满一桌子的小人糖脱妃糖牛奶糖、红白沾果、糖莲子、瓜子,使劲撺掇爽然吃,问他哪里去来,他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诉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谈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听着,一颗颗红沾果往口里送,港齿腔喀哩喀哩响,响得一塌糊涂,他诧视她,仿佛她全身骨节都嚣里嚣张地爆响着。
  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烧起炮仗。
  宁静和爽然约好初七回抚顺。唐玉芝大不愿他俩要好,但一来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二来抓不着充分理由,暂不宜阻挠。赵云涛因宁静抚顺回来开朗了不少,人也精神焕发,便无甚异议,从来许多事他都让宁静自己决定。
  过年期间,所有店铺起码放一个月假,爽然常常闲闲地荡呀荡就荡到宁静那儿。宁静多少有些没着落的,他那样子常来,他家人如何?素云如何?她一点口风也探不到。有时候搁门缝里看他来看他去,还觉得他愁思难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无知无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视野日渐缩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后的东西她完全看不见,一切远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没有远景,而他就是他的绝境。
  爽然央她元宵节到他家里过,她说什么都不应承,抬过杠,僵过,威胁过,全告失败。最终的妥协,是他当晚接她去逛元宵。
  元宵前夕,爽然给她带来一大包红沾果,她笑道:"过年还吃不够?八成想撑死我。"
  他道:"我看你挺爱吃的。"其实他更爱看她吃。
  进得房内,宁静神神秘秘地偷着笑,目光流流离离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挨近枕头,一只手探到枕头下,先揪出些浅蓝穗子,其后手指勾挠着揪揪扯出一条浅蓝围巾,一味裹着缠着发愣。爽然不欲她为难,一把拽过去脖子上一围,灿灿笑道"好不好看?"
  她点点头,心里扑通扑通跳。
  他解下来托着颠颠抻抻道:"长宽都合适,可惜,啧--"说着一只手指穿过一孔举起来道:"--窟窿儿太多。"
  她一个箭步狠狠攫去,反身打开窗就往外抛,他很吃惊,赶到窗边漫空一捞,及时捞住巾梢,但另一端已经沾地,他拉回来抖擞道:"打得那么辛苦,扔了不可惜了儿的?"他一掉头,看见宁静愣瞪着眼睛瞅他,一大珠一大珠泪水往下滚,他只是惶急不解,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大风劈得窗户乒乒乓乓撞,房里的暖气泄走了大半,她簌簌打了个哆嗦。
  元宵节一整天宁静精神都不大舒坦,稍微有些发热咳嗽,因为心悬着晚上逛元宵,没有做声,尽量躺着休息。
  晚上爽然接她到欢乐园,先寻个隐僻处把自行车锁好,然后到绸缎去。宁静这才知道他和素云约好了绸缎庄门口会合,不免有几分怨言。
  素云是在林家吃的晚饭,饭后林宏烈顺理成章地把她往上爬爽然那边一搡,要他们一块儿逛元宵去。爽然当然不能把一个女客丢在自己家里和两老闷对着,更不能请她自动回家,变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对素云这种"抓着不放"的作风实在非常反感。
  三人一钻入人丛,爽然就一意贴着宁静走,偏偏她生气了,他贴得愈近她愈气,愈气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长了怒气。街上人多,存心躲没有躲不来的,他和宁静的距离便越来越长,三人走得散散的,素云撵他他撵宁静。最后他一抖搂冲上前去,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静。"她一惊掉头,触到他黑焚焚的眼睛,一颗心立刻软化了,整个人也软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气那么大,她想。两人都默不作声,那种心情,有如短短一瞬间便历尽了人世的沧桑聚散。待素云追上,三人再又并着走。宁静想到她和爽然老把素云撇在一旁,不把她当人似的,实在有点自私,况且刚才自己闹别扭,并非完全针对她;然而顿时和她亲热起来,似又太着痕迹,便感到相当为难。
  东北过年有一种习俗,就是在除夕午夜烧炮子后吃元宝,馅里夹了红枣栗子什么的,吃了会流年吉利。爽然问她们有没有吃,其实只是随便问问,通常没有不吃的。素云说吃了,宁静却没有,因为吃元宝前栗子让她和小善吃光了,她又不爱吃红枣,便没吃。
  她还打趣道:"今年要流年不利啰!"
  爽然虽不迷信,不知怎么有点惴惴的。
  元宵节的欢乐园,遍地的雪,天空烟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满满地照得远近都是宝蓝。夜市到处氤氤氲氲,杯影壶光,笑语蒸扬,吊吊晃晃的灯泡发出晕昏的黄光,统统在浩大深邃的苍穹底下,渺小而热闹,仿佛人间世外,一概卖元宵的、冻柿子冻梨橘子的、冰糖葫芦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妆品的,都是离了人生挑着行头来走这一遭,明天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气温非常低,游人讲话时都呼呼喷着白气,吐蚕丝似的,都在作茧自缚。经过插着拨浪鼓的货郎子时,宁静"呀"一声,伸手拂拂一绺浅蓝头绳,她留意了很久没找着的,但也只倩笑一下,便追上他们去了。素云想吃油茶,宁静不舒服,腻得吃不消,爽然唯有陪着吃。冲油茶的沸水盛在一个大大拙拙的铜壶里,小小的壶嘴酸溜溜尖刺刺的直响,仿佛开足马力的机器急速收煞的声音,要不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下,多远都能叫人神经紧张。
  爽然吃了半碗,问宁静吃不吃元宵;她最喜欢豆沙馅的,想今年仍未吃过,虽然口淡淡的,还是馋,遂点了头。
  卖元宵的摊子,一个大瓷盆里底圆顶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只嫣红网,真是沾沾喜气。爽然不吃,素云要了玫瑰馅的,大北风中白气蓬勃地吃。宁静上下两排牙齿比齐了撕来吃,吃吃咂咂舌,无论如何吃不大下,无聊间初次注意到素云的装束。她今天穿黑底鸭屎青大团花棉旗袍,墨青对开棉背心,黑狐狸皮大衣,棉裤棉鞋,没有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女人,亦能穿出几分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突然爽然喊她们稍等,说他去去就来,宁静只觉得一阵袭心的熟悉,随即看见他的背影掩掩映映地到了灯火阑珊那儿不见了,很快的,又从灯火阑珊那儿迂迁蠕蠕地冒出来。宁静悠悠忽忽的记起去年初夏的庙会,他和爽然刚认识,也是这样在人丛中乍别乍聚。他来到面前,素云已经吃完,宁静还捧着碗发怔,他单着眼睛向她眨眨。她才冁然-笑,还了碗。素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想买个冻梨吃,先前经过看见有,可是太冻,放弃了。
  三人又略逛逛。夜空中"嚓嚓嚓"绽着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烟花,有帽子、衣架、高梁、包米、美人……-一退位登基,淅淅沥沥漫天星陨如雨。宁静正观赏着,素云碰碰她道:"小静,买不买点橘子回家?"宁静摇摇头说不必了,爽然提醒她道:"你不买些回去分给永庆嫂他们吗?"她还未转过脑筋,爽然又道:"来,我替你挑。"说 着一块儿买橘子去了。
  挑着橘子,素云道:"你倒替小静管起家来了,也不怕人家嫌你管闲事儿。"爽然望着宁静微笑一笑,她也回笑一笑,和他很亲的。
  离开了夜市,笑语人声细细密密地遗落在后头,宁静有点神志飘忽,好像随时打个呵欠,一回头,整个元宵市场会凭空消失,幻象一样。
  第二天早晨爽然仍到宁静家,一进门永庆嫂哭丧着脸与他道:"表少爷,你来了就好啰,小姐半夜里发高烧,热度高得不得,我……"
  一言未了,爽然早闯到房里,摸摸宁静的额头,简直烫手。他喉音颤颤地叫永庆嫂雇马车。雇了车,也管不了那么多,棉被一裹把宁静抱起,坐车直奔天生医院。送到急诊室,有负责的大夫治理,爽然急得心都碎了,恨不得替她病了才好。大夫说是患了急性肺炎,没有危险,但得在医院住上两三个星期。爽然放了一半心,嘱咐后到的永庆嫂口去收拾一些宁静的衣物用品,顺道到他家说一声。
  爽然作主让宁静住头等病房。将近晌午,林宏烈夫妇和素云都来了,小坐片刻。
  林宏烈道:"有永庆嫂在就使得,你跟俺们一块回去吧!"
  爽然道:"横竖我也闲着。你们自己回去吧,别等我吃饭。" 素云道;"这么着,我留在这儿陪爽然好了。"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爽然拒绝得那样钝,以致空气胶着了似的。素云遏着怒气起身离去,林宏烈夫妇也走了。临出门口林太太回身向爽然道:"我说,你还是把宁静送回沈阳去。到底有个亲人,什么都方便些儿……当心别过上了。"
  爽然想想也对,宁静一个人离开家住到抚顺,已经不合常情,没有事的时候犹可,如今人病了,连家人都不知会一声,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沈阳的医院,究竟设备好些。自己心中就有多不愿,也只得送她回去。
  宁静的体温高达一百零四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张脸刷青。爽然站在窗前痴痴地想事儿,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还没有停。他整天只吃了两块永庆嫂带来的牛舌饼,又老是站着,乏得难受,终于在沙发上盹着了。惊醒的时候,房里黑黔黔的,只听见远远里弄间传来一声声幽幽危危的"冰--糖--葫--芦","爽脆冰--糖--葫--芦",雪夜里真是凄凄断人肠。
  到沈阳途中,宁静醒了,退了点烧,爽然跟她笑道;"看你还敢不敢不吃元宝,你瞧,现世报。"她倦倦的笑着,推他说不要回沈阳去,他就别过头去了。
  宁静住进和平街南满医院的头等病房。赵云涛唐玉芝小善江妈簇簇拥拥都来了,怪她不该一个人住在外头的、怨她不当心身体的,谢谢爽然照顾她的,咋咋呼呼的好一阵忙闹。永庆嫂没跟来,赵云涛便留下江妈照料宁静,临走时,他掏出几十块钱给爽然:"这两天麻烦你了,往医院坐车什么的,这个你收下吧!"
  爽然使劲往回推:"您老甭客手……"。
  "应该的应该的,"赵云涛截道:"江妈收拾点地东西就来,你有事先回吧,替我问候你父亲,啊?"说完脚不沾地的走了。
  爽然握着那把金圆券儿,脑里一阵发空,像突然被人撤职,又不知道什么理由,然而以后这里没有他的事了。他把钱塞到宁静枕下,她张开眼睛,大概听到了,心里难过,沿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她问:"你要回抚顺?"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绸缎庄再过十几天才开业,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能住在医院里陪她,更不能住到赵家,逼不得己,只得住旅馆。
  以后赵云涛早晚会到一到,看见爽然也没问什么,爽然觉得他这点就比自己父亲强。过了三日夭,林太太忽然来了,坐了好一会子。爽然知道有事儿,借口送她出去,一关门便问:"怎的啦?"
  林太太虬眉皱鼻的说:"哎呀,老头子气得半死,说你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些天儿,连自己都给送走了。"
  爽然恼道:"你们这是啥意思,我那么大了,做点什么还非得死跟着不可吗?"
  "你的事儿我可不管,还不是你爹的那个驴子脾气,一点儿不随心就撂蹶子。我是叫你心里有个底儿,回去准是一顿儿大ma。"
  爽然不嗞声,林太太接道:"昨儿下午呗,素云家又来催了,叫我拿什么话回人家?"他甩甩头道:"别理他们。"
  "你呀,唉,别怪我说你没谟,订了亲了,还夜时白天的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也不怕人家风言风语,说俺们家出个风流种子,着三不着四的……"
  "妈,你有完没完?"
  林太太动了气道:"好,嫌我噜苏,我不说你,你看着办吧!别老让事情不托底儿的就是了。"
  爽然叹口气道:"什么时代了,订亲的事儿……"
  "得了吧,你那套理论我会背了,你爹可不那么想。"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林太太浑身掇掇弄弄,紧紧头巾:"你在哪儿下处?是赵家不?"
  爽然含含糊糊地"嗯"两声,道:"我开市就会回去的。"
  林太太机灵,"哼"一声道:"老远来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说着掏出一百块钱给他:"哪,拿去,前辈子该你的!"
  爽然望着她离去,苦笑一下,感到无限凄怆。
  宁静发烧发了六七天。起初干咳,随着痰咳,每天依时间吃药。人瘦了不少,腮颊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妈早晨给她打辫子,就打一条垂在脑后。负责宁静的大夫姓熊,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待宁静非常好,在爽然眼里,好得近乎殷勤。有时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着和宁静聊天,等他来了方走。宁静一直觉得这大夫有点面善,方脸、金丝腿儿眼镜。她再往眼镜上想,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她初回三家子,和尔珍在田边唠嗑儿,一辆马车停下来问路,车上的年轻人就是熊大夫。她却不说出口。见过那么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么叫她难忘的地方似的。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记录病情时笑道:"说也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俩儿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想起来了……我卖个关子,你们猜猜。"
  他说话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刚学会这语言,措辞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本来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转过身子。宁静假装向熊大夫脸上端详一下,苦笑着摇头。
  "那么,给一个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熊大夫说:"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儿下姚沟,绕错路子到了三家子,车伙儿停下来问路……怎么?想起来没?"
  宁静装到底摇摇头。本来认了也无妨,但否认了那么久,一下子扳过来,她觉得很不自然。
  熊大夫顶顶眼镜道:"那也难怪,隔个几丈远,不见得能看清楚。"
  他望望爽然 ,爽然挠挠鬓发,很不诚恳地撇撇嘴,摊手道:"对不起,没印象。"
  熊大夫难堪地正正眼镜,嘱咐宁静多休息,便掉头走了。
  爽然知道宁静喜欢《红楼梦》,一天给她带来第一册解闷儿。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地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是最后一次了,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郁郁地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去,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吱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地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有用才告诉我吗?"
  他因昨天让林宏烈结实ma了一顿,心绪怫怫的,懒得与她抬杠。两下里都沉默着,沉默中别有惆怅。
  最后他道:"反正你明儿就出院,也用不着我了。自己当心身体就是。"他一语既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静出院回家休养,只觉门庭依旧,情怀全非。成日家恹慵慵地卧在躺椅上摇,咭咭掴掴咭咭掴掴,没有尽期的岁月的平稳和劳碌。熊应生,也就是熊大夫,经常来做客;每日捎点儿人参当归给宁静补身,连带地也送玉芝一些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参鹿茸虫草什么的。他叔叔开中药行,这些都不费钱。以后到赵家都说给宁静送补品,好像不如此便没借口似的。唐玉芝终于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静的大恩人,这样老送礼来,岂不见外!"此后,熊应生便来得两手空空,名正言顺。赵云涛夫妇对他的评语一致辞是"年轻有为,老成持重",比爽然强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见他便贱咧咧地笑逐颜开,他与宁静聊天儿,她有生以来识趣地避到里边。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zheengffuu…… 娓娓道来,也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
  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
  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
  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
  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
  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
  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ma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
  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
  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 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株无主梨树,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水露上是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brothergege。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brothergege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
  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你斗蟋蟀。"
  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brothergege"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老,欢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
  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
  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了,颤巍巍地比着她唱:"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距,觉来隔远道。"居然相当动听,但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宁静发了一会儿愣,立誓他那歌声,她每夜必携到梦里去。
  回程的时候,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暗了,蝈蝈儿不叫了。他们谈起熊应生。宁静道:"说实在的,当初你有没有认出熊大夫来?"
  爽然笑道:"没有,真的没有,后来才知道的,他正经吧卿变了不少,以前又没戴眼镜。"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爽然右手使劲儿拔着左手中指,道:"懒得和他打交道。"
  "场面上总得敷衍敷衍,至少给他留点余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觉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地道:"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样护着他。"一出口他马上觉察语气过重,但宁静已经拧头疾步走了。
  他撵上去搭讪着又说:"我小时候和熊应生关系就不太好,和他堂brothergege广生倒不错,在上海的时候也和他有来往。"他接着追溯许多小时候和熊应生他们玩的事儿,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应生熊顺生,玩过多少次就打过多少次。爽然长得最大块头,准赢,骑在应生身上揍他,往往领子一紧,让林太太拉回去挨条子疙瘩儿。他当然也输过,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给他熬药,应生顺生三番四次偷进林家厨房把药换上浓茶,爽然喝了,伯母亲知道,不动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待林太太发觉,他已经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论,两个肇事的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那时爽然养有一只小狼狗,特别仇视应生,见了他总吠个不止。一回应生惹了它,它狂性大发追噬他,爽然撵了几条街才撵上了,应生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裤子又湿又臭。当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条狗活活烧死了。自此,爽然便和应生绝了交,连带广生顺生也疏远了。
  爽然讲着,一面觉得非常无稽地笑笑,跟着摇摇头,真是什么都过去了。
  这厢熊应生来到赵云涛房中,不见宁静,问赵云涛,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的。应生等了约一顿饭时间,十分无聊,趴在窗台上发呆。就那样,他看见爽然和宁静双双回来,爽然直送到楼下,回力球鞋逼人而来。应生不期然一炷怒气往上顶。
  又是这姓林的。怪不得宁静不肯答应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远他,原来全是为了这姓林的。想起来真恨,迟林爽然一步才认识宁静,要不然怎都不会输。宁静也真糊涂,怎么偏偏看上这小子。这个人,自小儿就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把他遭尽得够呛,一开始假装不认识他,再后来视他如无物,现在又把他的大好计划硬给闹黄了。总之什么都得咬尖儿。应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独自离去,浓暮中只见一袭白衫,一双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应生在赵云涛房中,宁静让她爸爸打发去买水果点心去了。爽然在园子里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宁静到窗边,晒得头晕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门,里边道:"进来。"爽然辨出是应生,生了退意,但宁静或在房里也未可知,只得推门而入,扫视一下,宁静不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问一声:"小静不在?"
  应生笑道;"她买东西去了。你等一会儿吧1"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应生因道:"林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坐坐?"
  爽然想昨天几乎和宁静为熊应生口角,然而宁静又叫他不,要太绝,矛盾之际他已把门闭了。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么时候出院?"
  赵云涛道:"过个四五天儿就出院了。"
  "那好极了,其实您老早该出院了,住在医院到底不方便。"
  爽然这话本来极普通,应生听着却感刺耳,立即反应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赵老伯住那么久,是让医院有一个时期的观察,看看病情会不会有转变。我们是不会平白无故胡乱要求病人长住的。"
  爽然让他这样一误解,先就三分不乐意,忖量着过几分钟便走。
  应生又问:"你近来工作忙吧?"
  爽然反击道:"当然比谁都忙。"
  应生扶扶眼镜,似打趣非打趣地道:"你什么时候把陈小姐娶过门来?女孩子耐性可不大强。"
  "有心了,我暂时还没这打算。"
  应生热心地道;"依我说,还是趁早的好。现在通货膨胀,迟了恐怕要娶不起。"
  爽然原想说"怕我向你挪?"但还是咽一口口水吞下了。
  应生道:"你怎么不多带陈小姐来沈阳走走?我也十多年没见她了。"
  爽然发觉他愈来愈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没有人家那种赖里巴叽死七八咧的习惯。"
  应生这下子脸都红了,爽然笑一笑,向赵云涛道了再见,自顾自走了。
  应生当天久久不能自释,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热讽,而是他明摆着无意娶陈素云。其实治他还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应生想着,连自己都唬了一跳。
  回到家里,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厅悄声与他道':"两父子怄气了,你劝劝去。"
  "为啥呀?"
  "顺生要借钱,你叔叔不肯,就吵起来了。"
  应生来到客厅,还未开腔,熊柏年已寒着脸道:"你去告诉顺生那挨dao的,要是他的债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别认作姓熊。"
  应生看叔叔在气头上,不好劝,使先上楼找顺生。顺生床上和衣朝里侧卧着,应生松松领带,问道:"你到底要多少钱?"
  "几千大洋。"顺生姿势没变,声浪逆着泅,弱了许多。
  "唉,那也难怪叔叔生气。".
  "欠谁欠那么多?"
  床上一大段的沉默。然后顺生道:"旗胜过两天开年会。"
  "嗯。"
  "这几天林爽然使劲儿问我要帐本儿看。"
  "他那么信你不过?"
  "那几千块大洋,是我亏空公款的。"
  应生到桌子边倒了杯开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顺生接道:"林爽然那边还可以对付着混过去,可是,年会上准穿底儿。"
  应生道:"叔叔顶多ma你一顿儿……"
  顺生一骨碌坐起道:"我当然不是担心爸爸,我是担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查出来了,他能不告到官府里去吗?他肯甘休吗?"
  应生点头道;"对,他没那么大量。"
  "可不是。"应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门,"擦"一声擦根火柴点了,吸一口道:"我就看不惯他那目中无人的作风。"
  这一下搔着了顺生的痒处,他忙道:"嘿,在店里他老挑离我,把我使唤得后脚跟儿踢屁股蛋的。哼,那么一爿破布庄,就土地爷放屁--神气起来了。要不是爸爸仗腰子,只怕他还抖不起来呢。他盯着应生不纯熟的执烟手势,想他平日是绝少吸烟的,不知怎么今天瘾头来了。
  应生道:"那小子是有点儿邪门,陈素云小静都让他给搭上了。"他记得爽然和素云的订婚酒宴,熊家也被请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里搜着他,林宏烈气得把他吊起来打,屁股都打肿了。
  顺生皱着脸道:"算了算了,甭谈他了,还是想办法补救吧。"
  应生随地弹弹烟灰,吸一口道:"有没有办法挑离叔叔早点儿撒股?"
  "唉,就算能够,那也是年会以后的事儿。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准备为旗胜在东北多待一年,不然俺们可以和大娘一道走。"
  熊柏年的计划应生也很清楚。因为时局不稳,经济萧条,东北一带又有土匪作耗,他们住在这种地方,族里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资金调动到上海,然后再设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谋发展。
  他目今正在张罗结束中药行,事情解决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间中药行。然而,绸缎庄那儿,如果他年会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间必不能觅着另一个理想的合作股东;熊柏年占的是大股,如此一来,旗胜非垮不可。于是他筹策着在年会上先通知爽然他的动向,让爽然有一年时间处理,找好合作股东熊柏年再退出。至于应生,明年夏天会随他母亲先离开zhongguo。
  应生揿灭了烟,脱下眼镜捏捏眉心,顺生瞧瞧他,他今天动作异常多。应生退了眼镜;有如退了他的防护罩,一双眼睛在白日青天下,无一点招架之力。但他马上又架上了。
  顺生怨怼道:"投资投资,经济好景俺们说投资,现在世道这样差,岂不是灶坑挖井白费劲儿。"
  应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门道:"旗胜要是能挺过这几年,说不定有所发展。"他点了烟挨着椅背交腿抽起来。
  能不能嫁祸给他?"顺生问道。
  应生摇头道:"布局的时间太长,而且未免太卑鄙。"
  顺生急得在房里团团转,沉吟道;"要个快dao斩乱麻--干净利索的……"他愈急愈毫无头绪,恼得拍膝盖跌坐下来道:"妈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了。"
  应生手一抖,一大截子烟灰落到他衣上,他腾出手来禅掸,吸一口烟慢慢地道:"你何不真把它烧了?"
  "烧了?'顺生睁大眼望着他。他脸上弥漫烟雾。他大口吸着大口喷出,烟雾永远散不尽。
  应生烟雾后凝视着顺生,重重地道:"最快、最干净利索的。"
  为怕顺生动摇,他强调道:"我完全在为你设想,我是一点儿没得捞哨儿。要不是你惹出这样大的祸,咱们也不必出此下策。"
  "官府会查。"顺生久久始挤出一句话来。
  应生干笑道:"民间失火多的是,这点屁大的事儿,谁管。"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站起来背着他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我当然也不想。"
  "不会露出马脚吧?"
  "那得看我们怎样实行。"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不耐道:"好了好了,要是你怕成这样子,那就算了。"说里作势要出去。顺生一横身拦住他道:"好,烧就烧吧!"
  他们的谋划,是行动那天,应生到旗胜假装有急事找顺生,两人一道离开,临行顺生留话要爽然晚上关店门。顺生认识不少流氓地痞,给两钱儿就肯卖命。当晚就买通一个,抓个机会从后门溜进去,在旗胜纵火,先打帐房烧起。顺生因怕火势一大,不可收拾,会株连整个商店,反而引人注意.弄巧成拙,便提议纵火人亦作救火火,看里面烧得差不多了,使高声喊救火。顺生平日在店里睡,毫无事故;如今爽然虽不过夜,但既是他关的店门,粗心大意的罪名,他起码得背一半。
  应生午夜才打顺生房里出来,抖抖地把剩下的一截烟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吹着口哨回房去。
  宁静的蝈蝈儿,夕噤昼鸣。赵云涛数落她好几次了,养着这么一只劳什子,吵得要命。宁静不理会,照样喊江妈带黄瓜心来饲它。
  赵云涛出院的前两天,乌云叆叇,倚窗往外瞭望,沈阳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儿,房顶就是瘫痪的云肢,死气沉沉。
  宁静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觉百无聊赖,戚戚慇慇。爽然好几天没来找她了,又是这样的天气。赵云涛叫她关窗户,她也没听见,早早爬上床蒙头睡了。
  半夜果然雷电大作,横风暴雨,一声大霹雳,宁静梦里乍醒,拥被坐起,一室的白电光。仿佛这房间在眨眼,眼睑一升就大放光明。轰隆的雷声迢递传来,一级一级的,像在下天梯。宁静发觉窗下积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户,原来没有关,忙不迭地涉水去关了,她轻"哟"一声,拿起白天搁在窗台上的蝈蝈儿和宫团扇。蝈蝈儿已经死了,宫团扇也湿了个透,落得红黄牡丹一场僝愁瘦损。宁静心里大为惋惜,想他日干了也难有昔日风采。
  外面的街灯在雨里发酵得格外膨胀,隔着潇潇飒飒望过去,仿佛隔着重重的珠箔绣帘,不过都是帘卷西风罢了。她直直地呆望了半晌,循着灯柱望下去,光浸浸的一圈地面印着条人影,她揉揉眼,以为看错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着玻璃上的雨迹痕痕根本无法看清。她手忙脚乱地关了窗,心里只是扑通扑通跳,一绳绳狂雨鞭得头脸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细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惊。他的怪行径,她是习以为常的,但也没试过诞到这种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时不用再换,便嘀咕着提把绣红伞下去了。
  远远地迎向他,悠忽忽如梦相似;她隐隐地有些心怯。万一看错了呢,但不大可能的。她最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他用自行车载她,风中月中都是他的气味。她现在也是这般感觉。可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有点近亲情怯了。
  爽然看着她轻倩走近,一手撑伞,大风吹得她垂在脑后的辫子时时在腰间探出来。他心一疼,不防备一颗泪滚了下来。恍惚间,宁静是看到了,但以为是雨珠。那时他淋得落汤鸡似的,衬衫的原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看不出了。
  他滞滞地望她一眼,机械地接过伞撑着。她就着光向他脸上端详一下道:"没睡好?怎么搁楼眼儿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风雨声太大他听不见,还是他不愿意答。
  她嘟哝着又道:"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带把伞,想得肺炎过过瘾是不是?"
  他高,雨伞遮不着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湿了,她轻笑着解嘲道:"这么大的雨,带伞也不济事。"但他还是撑下去。长久以来,雨中撑伞。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没穿鞋子,更矮了几分,侧仰着头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着前方。喉骨动辄吃力地起落着,雨水从发梢滴落,顺着脖子流,那样木无表情,但和她那样近,仿佛他只是一棵树,而她是树上寄生的藤萝。
  她念叨着说:"我爸爸后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旧没反应。
  她又说:"爸爸说你找过我,我没在。说你……说你不会说话儿,熊大夫也没怎地,你倒说人家赖里巴叽的。"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觉得很惊心动魄。这样的夜里,她只渴望时光在伞下永远停留,又明知什么都留不住,那种感觉,简直是撕心的痛楚和无奈。
  黑地里遍地水沟子,她一双光脚丫肆无忌惮的乱踩,溅起串串水珠子。反正两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们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宁静环视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处是密密风雨,没有一丝人气,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根本亦不存在,他们亦化成了风风雨雨。她怕起来,竭力要找话说:"爸爸出院了,你说我用不用留在家里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头走着。
  风赶着而编编织织,他们也被织进这夜晚的锦绣中。她有点发抖,大声道:"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经好几次了。"
  爽然仍然不吱声,她慌张地望望他。原来他只是一个木头人,枉她还以为她与他有多亲。她拽拽他的袖子哭声道:"我有点怕,你有没有听见,我怕,你快送我回去。"
  他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蛮力一甩把他甩开,站在那儿瞪着他。他总是那样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郁郁的闷着头自顾自走,不告诉她,也不搭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拉她回来,她拼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不放,她急了,咬牙用尽气力推他,他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啪塔"一声溅起许多水花,雨伞骨碌碌让风刮走了。她吓得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了他跑回去了。赵云涛出院那天,宁静还觉得那个风雨夜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得罪她了吗?没有,挑离她了吗?也没有。她只记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掼倒了,弄得满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儿,她只想完全忘记。
  当天她就到抚顺去了。赵云涛没有阻拦,要拦也拦不住。她下了火车便直抵欢乐园。的确是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可是她来回走了两趟都找不着。她没有看横匾的习惯,这时也只得抬头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约莫觉得是,但因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记错了。那爿店,门板烧毁了一部分。她打烧了的地方窥进去,里面焦黑焦黑的,烧了,全都烧了,她还领悟不出什么来,愣愣地看了好半天。真的全都烧了,只有一些烧剩的布角,漏出点糊旧的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她摸摸那完好的门板,仿佛昨天才来找过他,里面还是花花绿绿的苏杭绸缎。
  紧邻的两家店铺也被殃及了,但影响不大。宁静到其中一家打听,才知道是前几天晚上的事。店里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设想。她再问详细,掐指上算,正是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么……她心惶意乱起来,马上雇车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云应的门。宁静劈面就问:"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沈阳去了。"
  "去沈阳干啥?"宁静紧接着问。
  素云往里让道;"到里边儿再讲。"
  她给宁静沏一杯茶。两人厅里安坐了。
  宁静问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着。"
  素云接着道:"旗胜失火了,你知道?"
  宁静道:"才去过。"
  "爽然没告诉你吗?"
  宁静摇摇头。
  "失火的第二天不见了他 ,俺们都以为是找你去了。"
  宁静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云红了眼眶娓娓地说:"有人跑来告诉的,爽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胜搞好,攒点钱结婚,他说要他的妻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一点儿苦都不能让她受。"宁静想问是和谁结婚,但还是决定不问。素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光亮的虔诚的神情,那么想必是她了。
  "……他伤心极了,不吃,也不睡,从早到黑地发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儿去了,回来就病,那个样子骇人极了,我还捉摸他会死呢。他是最讨厌吃药的,把伯母熬的药全砸了。老伯气得揪他起来给他两个耳光,逼着他到熊老板那儿交代。唉!我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没有。他自小就要强,一个不如意,连命都可以赔了去。真叫人操心……"
  宁静捧着茶杯,盘得它团团转。她不知怎么觉得很难过。她知道的爽然,和素云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仿佛在听着素云讲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与她无干的人。素云继续着她的述说,在宁静听来,声音越来越远,关于一个寻常家庭清官难判的事儿。
  宁静一路旁若无人地哭着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辗转一场,竟连知心都不是。他是绸缎庄老板……绸缎庄老板……她再三地想,异常拂逆。爽然是怎么都和老板没关系的。然而他就那么看重一爿绸缎庄吗?为了它不餐不寝的,那么看重它。她畏惧起来,努力回忆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讲什么的,可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呢,他的奔儿楼(额头),大概挺饱满的吧;眉毛呢,记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显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怪俏皮的;下颏儿则是尖挑挑的;还有骨给(颧骨),险峻高峭的;鬓发低低的,那儿一颗黑痣,她亲手刮过。还好,她还记得大半,可是这一来,她觉察他也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还有什么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问他有没有念过大学,不知怎么一直没想起来问。还有他小时候念书成绩怎么样,他有没有在外面工作过……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这些事儿的重要性。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当天晚上,她就回沈阳去了。
  她变得非常懒,老窝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着。往年这时节总把母亲的书搬出来晒,现在也没有了。只有熊应生来了,她会出来聊一聊,笑一笑。他休假使两人结伴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馆子什么的。旁人冷眼看着,都觉得他们挺登对的,相处得也融洽,就等谈论婚嫁了。
  应生重提婚事,宁静考虑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为她为难。但她没有赌尽,留了后路,提议先订婚。应生答应了,便择了吉日在饭馆请几桌席。赵云涛本要请林家,然而宁静坚决反对,只得取消了。应生送她一只刻双喜足金戒指,即席给她戴上。她牢牢的瞅着它,竟不大信,差点儿没把它当场拔下来。她送他的也是足金戒指,戒指面无雕无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会伫足就着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欣赏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气洋洋的两个喜字,教她安心许多。
  再见爽然,已经过了白露日。是爽然来找她。宁静订婚了,佣人款待他的目光自是另一种,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沉醉在炽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么都想好了,旗胜没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宁静结婚,然后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绸缎生意需要他帮忙。当日回东北,他舅舅还因为他没能留下帮忙而深表遗憾。旗胜的烧没,使他灰心绝望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真是不必要。
  宁静看见他无事人般的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张的坐在她戴了戒指的右手上。他始终讪讪的,望着她憨笑,白牙昭昭。宁静打量他道:"怎么瘦成那样子?"
  他抚抚脸颊,喃喃道:"是吗?不可能吧。"他借惜抚着,疑惑起来。
  她忍笑道:"那么久,哪儿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对,到杭州去了,不告诉她一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等做了,爱讲再跟她讲。他永远是那样子。她就那么不配和他分担!
  "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她忽然问道。
  他不解地乜乜她,摇摇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真的没兴趣知道这些。问一问,完一完礼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黄黄的金戒指黄蜂似的钉入他眼中,他立刻什么都明白过来,简直怕她启齿,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是这样说的:"我和熊大夫订婚了。"他愣望着她,完全不能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张,作践他的命运。她独自幽幽地说:"我想我订婚了,你就可以和陈小姐结婚了,不用老决定不了。而且……我们到底还生分。"他不敢站起来,怕站不稳;但也不敢面对她,怕会失态。只觉喉咙里一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终究还是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立着。她就那么没耐性,一点都不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好在让她先说了,要是他先说,真不知怎样收场。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无论如何该说些祝贺的话,遂道:"那我恭喜你。"语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变成流质了,眼泪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着她,看不见。她想他也是流泪了,所以头也不回,再见也不说,径直走了,走得很快,死欠着头。
  她很想撵上去,告诉他她是骗他的,跟他开玩笑而已。为什么会答允熊应生的呢?当时似乎理由十分充分。现在她一项都记不得了。她想起爽然还未告诉她他那"我"字下面是想说什么的,下次记得问他。
  宁静不爱想事情了,就是窝在炕上睡,愈睡愈累,头发乱乱脸青青的,一点不像订了婚的人。周蔷有空总拉她出去解闷儿,但许多宁静以前爱的现在也不爱了。世上的事物开始漠漠的待她,她也漠漠的待它们。唯有一次,她和周蔷经过一间家具店,橱窗里摆着一扇四折屏风,上面雕的元宵节,一个大白月亮,照着热闹的元宵灯市,扎冲天辫的小小孩儿你追我逐,妙龄女郎斗篷捻地,五陵少年风流自诩。宁静趴在橱窗上以手圈额看得出神,总总往日恩情一时统统涌上心头,周蔷催几次催不动,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把她扳过来叱道:"你既是要后悔的,你当初为啥不想清楚再答应熊大夫。你选中他了,就得跟他一辈子。你这样遭尽自己,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守静细想,也对,选定他了,就得尽心力跟他一辈子。她安静下来。
  她和应生每个周末去玩一次,成了惯例。他走路很快,她老追不上,他又是个不屑体贴迁就的,往往两人不见了对方,通街划啦个好半天,找到了。他总怪她只顾着浏览,不贴着他走。她喜欢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专拣有名的饭馆,三口菜打发三碗白米饭。宁静必须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选中要跟一辈子的,才可避免与他冲突。
  她喜欢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街头上。点心铺的各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月饼都出炉了,大东门果木行的秋子梨安梨平顶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种香瓜摆得满街都是,空中苍徐徐漫着叫卖"刮饟好榛子"、"糖炒栗子"的声音。她看不及地看。路上秋意垫脚,各人有各人的心愿。
  入冬下雪,她更借口不出门了。周蔷说她都要把自己捂馊了。然而,她如今是连自己都可以尽抛弃。
  如往年一样,赵家院子的檐顶栏杆栖宿着无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云游子,从天上来,终将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阴,宁静疏慵更甚,吃过午饭后,自个儿闷闷地坐在台阶上。不知怎么想起堆雪人来。她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活动活动,免得萎顿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懒得动弹,又还延挨了些时候才起身拿铁锹去。她挑了一棵槐树下开始动工。许是久无劳累,她不久便有点气喘不支,一脸汗津津的。她休憩一会儿又继续,越堆越兴头,堆出了身子的雏型。她蹲下来拢拢拍拍。这个身干她堆得极高阔,把她整个给藏起来了。她听得有人敲门。应生这时候上班,不会是他;猜是周蔷。宁静不禁笑了。这时候才来,没赶上身躯,倒赶上雪人头。
  江妈跑去开门,宁静停了动作,屏气埋伏,准备出其不意唬周蔷一跳。人进来了。她单着右眼往外觇窥,险些儿没把雪障震倒。只听爽然问道:"你家小姐在不?"
  江妈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头一看,并不见宁静,便朝未完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让什么压着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见江妈向雪外咕卿一阵,一径进去了。
  他盯着那地方不放,宁静终于冒出头来,像一只畏怯胆小的小白兔。他一阵心疼,喉间哽咽起来,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趋近。宁静此刻见着他,只想大声喊他的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声。
  他们隔着那堆雪,都觉得冷。他强笑道:"咱们很久没见了。"他讲了这么一句话,两人都有点愕然。他替自己打圆场道:"你还喜欢堆雪人?"他觉得这句更糟,她却红了脸,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围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条。
  他笑道:"我帮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不能再让他独撑下去,便笑说:"好。"
  他们默默地拢拢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两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去了,不同的是现在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她强烈的感觉到她是错的,她始终与他最亲,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错导她的,而她居然上当。这般想着,她止不住落泪,爽然拉她道;"咱们进去吧。"
  她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给他倒茶,火炉里添了煤,依稀觉得是一家子。
  空气一暖和,他们的情绪便没那么绷紧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后跟儿蹴得炕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过两天儿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来了。"
  她停了脚,望着他,等他讲下去,但他没有。她有许多话想问他,比如他是不是和陈素云结婚了,他为什么去上海,去上海干啥。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动告诉她,但她更知道他不会。他决定瞒她一辈子,瞒着她老,瞒着她死,哪怕他们已经如此亲。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会帮舅舅经营他的绸缎买卖,然后……"说到这里,他发现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内结霜,霜上可用手指写出字来。而他看见他的名字清晰玲珑的印在霜上,也是这几日天阴,未被融掉。她还是想他,怀念他的。那么,为什么呢?这问题他很久没问了。他不相信宁静像他父亲说的因为旗胜垮了,而嫌弃了他。他一直没有怪她。
  宁静正奇怪他会把事情详细告诉她,他却住口了,想是中途变卦,要保留秘密。她想问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说什么,不过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弃了。
  "你什么时候南下?"她问道。
  "约莫七月。"
  "到上海?"
  "先到北平。"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极了,你一定得尝尝。"他屈指数道:"有煮干丝、蟹黄包、蒸饭团、麻团……"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让我记下的。"她忙去取纸笔,看见抽屉里半阙词,又多添一桩心事。好像什么都搁下了,都挤在今赶出来。
  爽然在高粱席上凹凸不平地把刚才那几个名目抄了,接写下去:"……四喜元宵、烧买、凉团、三丁包、锅贴、片儿汤、春卷、馄饨、拌面("王家沙")、肴肉……"他还给她画,两手比划着,方正的一块,这么宽,这么厚,棒极了。她又有以前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讲完了,再来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她小心的折着纸张,四边比得齐齐的,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放好,拿出那半阙词轻笑道:"你瞧,说要送你的那阙词,还没有填完呢,有一阵子不知塞到哪个旮旯了,最近才冒出来。"他过来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填。"他瞪着那只金戒指。
  她特意找出毛笔墨盒,衔笔想了一想,蘸墨写了。写完撮唇吹一吹干,折起来入了信封,给他道:"回家看。"
  他们随意聊聊,都在延挨着,都不敢看外面的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然而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渐渐暗了,会有人来叫她吃饭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仿佛觉得他的夹袍动了一动,她以为他要走,猝然抬头,觉得他要压下来。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要送,他不让,她便开窗看他。暮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昏昏,她凝视着他移动的身影,心中凄切,脱口唤道:"爽然!"他向她挥挥手,走了。她瞧见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看到了,觉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门,便拆开宁静给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读纸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轻著露,舞尽春阳姿势。无情总被多情系,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多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

  张尔珍和程立海在长春结婚,给宁静寄了一张结婚请柬。应生陪她去了一趟。
  尔珍将为人妇,比前端庄娴静了。婚宴上亲眼地拉着宁静讲许多话儿。宁静打量她半酡红的脸庞,觉得她是真的快乐。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骄傲满足。尔珍问她:"你表哥呢?"她过一刻才想起来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饰什么的拉过应生来介绍。大家谈起三家子问路的一段渊源。只觉得人事难料,都唏嘘惊叹不已。
  这一年七月,宁静离开东北南下。此去料定没什么机会回家乡了,自不免离情外更添伤感。她翻出地图找印尼。那样远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广州下面。后来她知道是去香港,开怀了不少。亲友间多有请客钱别的。她自个儿爱去的地方多去溜达溜达,有时候周蔷陪她,原打算爱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没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妇、熊顺生,当然还有应生。到了北平,他们在旅馆下榻。第二天到机场接应生母亲。
  应生母亲原名潘惠娘,广东梅县人。常对系一条垂地紫底彩花沙龙裙,上衣印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紧紧的抿出一环肉来,有时候也穿穿旗袍裤子。她颈腕上的哩嘟噜戴着金链金镯,右手无名指上套一只玉戒指,缀着她粗糙的浅棕皮肤,有一种土豪乡绅的珠光宝气。她的相貌倒是和蔼的,应生却并不像她。随潘惠娘来的是一个望五十的瘦削妇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听客家话,宁静觉得简直身处异域。在她,客家话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一锥锥钉得她千疮百孔。过几天儿她略略能听了,简单的、慢板的。那是一种教她孤独的语言。
  宁静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对她的敌意。潘惠娘除了机场里上上下下把她审阅一通,就压根儿没正眼瞧过她。她告诉应生了,他说她敏感。
  他们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松动。熊柏年是识途老马,充当导游,领他们逛天坛、故宫、颐和国、北海、西山、长城……他们老一大堆人挤到一块儿,宁静一个人拉在后头,也没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长城了;临风伫立城上,长城外是她大豆高梁的家乡,长城内是她独在异乡为异客。
  然而日子逐渐难过,她惊觉她是一个人离乡别并,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中什么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车上,他们买的是软卧。潘惠娘硬要宁静出去坐硬座。宁静听不大懂,只见她一只手一味往外扇地赶她,她辫子一甩气冲冲地出去了。熊太太让她进熊家的软卧厢她也不接受。
  火车"公洞公洞"的在轨道上驱驰,田畴绿野刷刷地飞逝。应生出来陪她坐。
  她硬声道:"你妈又没要你出来。"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计较,我陪你就是。"
  当时你大可以为我争取争取,她想。
  那样的女性,年轻的时候让婆婆踩,自己当了婆婆,理所当然地踩媳妇儿。这根本是因袭的恶性循环。
  应生道:"你就将就点儿,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结了。"
  宁静怒道:"我还不够将就,你妈存心转登我你看不出来?别忘了我还不是熊家的人呢。"
  他忿地盻盻她,不再吭声。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区盖有西式洋房,应生的堂brothergege熊广生和堂妹妹熊丽萍就住在那儿。抵达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累,不打算再到哪儿,晚饭后便在客厅里济济一堂地喀嗒牙儿。宁静缺席。应生劝他留下,省得别人问起他难交代。宁静多半听不懂,干瞪着眼发呆。潘惠娘或三嫂开腔时她浑身汗毛都警惕地竖起,随时预访她们又在弹劾她。往往也听到。"赵宁静"三字被提起,赶紧收慑心神聆听,但话已经讲完了。有时是她听错了,有时是她错过了。熊丽萍特地邻着她坐,撩她说活儿。丽萍是典型的上海时髦女性,二十二三岁年纪,浓妆艳抹,花里胡哨儿的。随时脚一跺,发一蹦,又活澄又跳脱。宁静陡地听到潘惠娘说她,捉摸不着说什么,只听丽萍道:"大娘,你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媳妇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潘惠娘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东北人。"
  宁静清清晰晰听入心中,她发觉厅里的人都在注意她,便假意拍丽萍道:"老婆婆才刚儿说什么来着?"
  众人才恢复自然。熊广生问道:"爸爸你不是说要拖一年的吗?怎么倒这样快下来了?"
  熊柏年带几分侥幸地告诉他旗胜失火的事儿:"……想起来真得谢谢那场火,把俺们解救了。"
  其实熊广生早于信上获悉这回事,这般问他父亲,是给他父亲机会在没有听说过的人面前演说罢了。
  宁静恨视着他们,想她和爽然,双双落得他们这样揶揄嘲弄,心中大感凄凉。
  她念念不忘爽然写给她的上海小吃,但他们每每上"老饭店""大三元""老正兴"这些有名饭店。虽然这些大饭店各具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老正兴的鱼她亦赞好,但爽然给她写的、她至少得吃一两样。一次他们去外滩,经过"王家沙",她悄悄跟应生说;"听说这儿的拌面很好吃。"
  应生朝里张张道:"脏得要命,妈妈哪里能惯。"
  "就咱俩来好了。"宁静道。
  应生粗声道:"那有啥好吃的,别小孩脾气了。"
  他如今只是唯母命是从。对他,宁静不奢望什么了。换了爽然,早已扯了她过去打一场风卷残云的大混仗了。
  上海这地方,除了有限的黄浦江外白波桥哈同公园,没有什么可去处了,熊柏年和熊广生忙着结束中药行的事,丽萍天天陪她母亲、潘惠娘和三嫂出去逛公司。宁静一个人一间房,独门独院地过起日子来。
  这天早饭广生突然问起爽然的近况,只有熊柏年答他:"也难为他,旗胜烧了,够他受的。听说到上海来了。"
  广生道:"不可能把,他来了怎会不找我?"他接着自语道:"让我到他舅舅家打听一下吧。"
  她恍然若失,想问问爽然的舅舅家在哪里。她和他可是立足在同一个省里的!但,这时候,还见面做甚。
  她吃得最慢,只剩她一个了,便撂下不吃,一径到应生的房间,问他去不去散步。手刚搭上门柄,顺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宁静对顺生毫无好感,想过一忽儿再来,尚未举步,"林爽然"三字一剑剑插入她心上。她留了个神,只听顺生说道:"………我说的错不了,准是那姓林的知道了,所以不来找广哥。"
  "对,他和广哥交情不错,到了上海决不会不联络他。"应生道。
  "可不是……喝,知道了又怎地,广哥不知道就行了。"
  "万一广哥找到他,那可说不定。"
  顺生道:"他没凭没据,广哥也不会信他。……嘻嘻,俺们做得严丝合缝的,除了你、我,和那放火的,谁知道,就算穿底儿了……"
  宁静只觉脑里轰的一响。
  外面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天已经黑尽。方才的一阵急跑,使她汗水浸浸的。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她一条命,也抵不了爽然的一场劫数。她匆忙间没有带钱,只得沿着大路走。初秋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还是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她却无知觉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里,抬眼环顾。觉得地方有点眼熟,问问才知道是南京路,直通外滩。她疯狂地来回乱走。她记得"王家沙"就在这附近。她得吃一碗"王家沙"的拌面。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却恍然记起没有带钱,真是什么都一波三折,她满脸汗水眼泪,在店门呆站了个多时辰。吃饭时间,食客一批批来了又去,忙得那胖老头儿颠着大肚子跑来跑去。看样子是老板,系一条乌漆麻黑的围裙,不时调过眼睛望望宁静。他抽个空档问她是不是要吃面,她猜着他的意思,摇摇头,老板又忙他的去了。宁静不死心,眼巴巴看着那些熏鱼蹄膀渐渐少了。老板着她仍流连不去,问她有什么事,她嚷嚷道;"我没钱。"老板"哎哟"一声拉她进去,觅个位子她坐了,径自给她上一碗熏鱼面,道:"你吃吧,算我的。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东北人。"
  "哦!"另一边有人喊他,他应了,回头又催她吃。
  宁静想自己的亲人,还不及一个不相识的老头儿待她好,心中好生凄惨。她为爽然吃的心情,多于吃的心情,东西便吃不出味儿来。但因为饿了,又特爱吃面,便呼噜呼噜地吃完,打个饱嗝,棒极了。
  她跟老板说明天给送钱来,他肥厚的手掌拍拍她肩膀说:"算我的,算我的。"他送她到门口道:"认得路吧!"她点点头,却往外滩的方向走。
  她拐个弯,挨店细看,横匾竖匾门联门牌-一都看了。来到一家爵士茶庄,墙上一张节目单,题上"天籁雅集鼓书场"。右边是一个丰腴妇人的半身照,微笑着向右方斜斜地望,满足现状地笑;左边是三只堂堂大字"章翠风",下面是"日夜演奏,北方书场",还有"日场三时,夜场七时半,地址西藏中路242号"。宁静想可惜没有钱,要不然倒可看一扬。节目单的下半小截是"中亚织造厂门市部"的广告:专售各种大小被单、各种大小毛毯、各种大小枕头……
  宁静笑起来,这样看法儿,真要发神经了。她到黄浦江畔踯躅了一个下午,什么都不想,光看着匆匆路人袂梢裾底的上海风日。黄昏时分,她雇三轮车回熊家。路很长,从夕暮驶入黑夜,簸簸顿顿,教人想到乖蹇半生,最后仍是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走进黑暗里去。她只希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叫开门的老妈子付钱,拖拉着脚步踏过院子,听到蟋蟀叫。她和爽然,竟完不了斗斗蟋蟀的心愿。屋里聚了一厅人,她正眼不瞧他们,低头疾步上楼。应生喊她,喊了好几声,愈喊愈凶神恶煞。他气烘烘地冲入她房间。连珠炮似的吼道:"我问你,你跑到哪儿去了。俺们啥都搁下了找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你这也太不像话了,也不想想俺们会有多担心……"
  "担心个屁。"她嘟哝道。
  应生不会ma人,字汇少,句法不变通,一点搔不着痒处。
  宁静懒得理他,长着脸拖出皮箱,打开衣柜呼噜呼噜搜刮净尽,坐在床上叠将起来。
  应生软了口气道:"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要走?你走到哪儿去?"
  "回东北。"
  "什么?"他坐到她对面道:"回东北?别忘了我们是订了婚的……"
  "咱们解除婚约。"
  他吓了一跳,摁着她的手不让她叠,道:"小静,到底啥事儿你说清楚,别让我不明不白的。"
  她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地仇视着应生。这个人,她该为爽然给他一个大耳光。她气一提,真掴了,响辣辣的一大巴掌,五条红烙的指痕,她的手也砭砭地痛着。
  他本能地抚着脸颊,呆望着她。
  她恨恨地道:"你这样卑鄙,把旗胜烧了!这一巴掌,我是替爽然给你的。"
  她继续叠衣裳,没再看他。顷刻,她听到门响。他出去了。
  第二天,应生送宁静到车站,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临走她到"王家沙"还了钱,买了两只金华火腿。应生跟她说,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转意。
  没有人想到宁静还会回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而且那么快。
  众人猜是小两口儿怄气了,她脾气又倔,回来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大老远的从上海到北平再到沈阳,胆子之大,够唬人的了。
  清秋天气,宁静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风,黄甘黄甘的,吹着她长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过承诺誓盟的。她听过的,看过的,仍然和她息息相关。还有她最亲的,爽然和周蔷,一个还在--一个不在了。
  宁静去抚顺看爽然母亲,送她金华火腿。林太太很是惊异,迎她进去坐。一院子的黄叶滚滚无人扫,外面的初秋,这儿是深秋了。
  林太太比前见老了,家道反复,是能教入衰竭的。她喊宁静坐,厨房里焖牛腱要看火。她出来的时候带着毛袜子和针线盒,笑道:"好了,咱们唠嗑儿。"
  "林老伯呢?"宁静道。
  "和朋友出去找乐子去了。"她绒线瞄准了针眼儿,穿过去了,补起袜子来,笑问:"新姑爷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说,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这孩子,这么久都不来一封信。"
  "他还在上海?"宁静乘机问。
  林太太摇摇手,补一针道:"三月就到美国去啰!他说想出国留学,他舅舅就给钱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离开她那么远了,她虚虚地想着,不大能具体地构思是怎么回事。她在地图上看见过美国,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云……一块儿去的?"
  林太太甩手摆脑的,夹着针漫空戳着道:"不肯呀,不肯和素云结婚,把老头子气得够僵,两父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没结得成。"她干脆放下袜子道:"爽然向来是不喜欢做的,不拘怎样都不依,老头子偏偏和他硬对硬。当初爽然和素云订婚我就不赞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儿就定得终身大事?还不是陈老头儿起的哄,看他们俩挺要好的。订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头子把他抓回来,那个打呀,差点儿没让他给打死。"说着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犹有余悸。她看看宁静,道:"现在不作兴父母之命那一套啰,婚事儿最好让小孩子自己决定。没法儿,老头子不听我的,硬说素云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误了人家。屁,鬼才信,我听人说,刚抗战胜利,素云搭上了一个国民zheengffuu的官员。你知道,那时候大姑娘嫁给国民军的多的是。哼,让人家当伤风的鼻涕--甩了。后来爽然回来了,死七八咧地不放。"她拿起袜子要补,提不起劲儿,又放下了,叹道:"我倒愿意你做我的媳妇儿,爽然偷着告诉我要和你结婚,偏偏你又不答应。"
  "什么?"宁静奇道,心急跳起来。
  "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
  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
  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
  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地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地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
  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
  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
  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
  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
  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
  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人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zhoongyaang,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地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他眯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仿佛只是爽然的影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住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且。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地飘着,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地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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