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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novelxiaoshuo            

    1 美妙雨夜              2 烟叶

    3 冬景                  4 海边的雪

    5 怀念黑潭中的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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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妙雨夜

    在7月快要结束的这个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天有些闷热,汗水正悄悄地浸湿我的
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条杠背心。窗户敞开着,可是没有一丝风。这个夜晚出奇地安静。我在床上翻着身子,
小床不断地呻吟。隔壁没有一点声息,爸爸妈妈都熟睡过去了。

    一个人久久不能入睡而又渴望入睡,那会是多么烦躁。一阵阵热浪从身体内部涌出来,
与周围的热气融汇到一起。屋内屋外都黑乎乎的,这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因为闷热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
沉重了。从窗户上望出去,看不到一点星光。在这安静的时刻里,我似乎期待着什么。

    这样的夜晚本来是最容易入睡的。学校放了假,大家一拥出校门就全都无忧无虑了。白
天在河滩、在田野上,有玩不尽的新把戏。我甚至偷了爸爸工作用的罗盘和望远镜,跑到很
远的地方去。夜间总是很疲劳,从来不记得还会失眠。这个极其例外的夜晚好像在故意折磨
我,我想天亮后遇到伙伴们,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们睡得怎样。

    我闭着眼睛,使呼吸慢慢变匀,这样也许会出现转机。但我的脑海里总是闪过一片片田
野。7月的土地是灼热的,一望无际的麦子收割了,到处是闪亮的麦茬。一个接一个的大麦
秸垛子耸起来,像一些肥嫩的蘑菇。白杨树挺立在路边,油绿油绿的叶子哗哗抖动……

    窗外有什么“啪哒”响了一声。随着这响声,脑海里的一切倏然飞去。我屏住呼吸倾
听。又是一声。接下去,大约每秒钟都要响一下。“下雨了”,我心里愉快地喊一句,同时
也知道了这个夜晚里久久期待的是什么。

    仰躺着,默无声息地捕捉那又大又圆的雨点真让人快乐。

    我仿佛看到碧绿的、椭圆的小水球从高高的天空跌落,碰到地面又弹了起来。它落到麦
茬地上,麦茬儿颤抖着,像丝弦一样被拨响了。它击在石板上,“腾”地一下反弹到高空,
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雨点异常沉着地落着,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渐渐变急。

    但是空气明显地凉爽了,甚至有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来。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子走到窗前。这样站了一会儿,又想走到外面去。这个姗姗
来迟的雨夜不知怎么那样诱人,我真想在疏疏的长长的雨丝间走一走。

    雨点仍在沉着地落下来。一个雨点打在了窗外的水桶上,发出了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
我似乎想到,随着这一声鸣响,午夜悄悄地从它的标界线上滑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
毫不犹豫地从窗前离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屋子外边果然清凉多了。雨点落在我的耳朵上、手上。我好几次仰起脸来,想让它落进
眼睛里,试了好久都没有成功。

    当这雨水把头发和背心全都弄湿的时候,那又该多舒服!这个夜晚我心中像有一团火
药。

    我大口地呼吸着,缓缓地向前走去。到哪里去呢?记得不远处是一个打麦场,旁边有一
条干涸的水沟,有一排高大的白杨。它周围就是望不到边的麦茬,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出来时,麦茬就闪闪
发光。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凉了。土地在雨滴的拍击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直熏鼻孔。一种
甜甜的气味在四周弥漫,我知道那是枣树被雨水洗过后发出来的。一阵浓浓的香味飘过来,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迷人的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榕花树的无数花丝沾上了晶莹的水珠,水珠溅落下
来,碎成无数的屑末。不远处的麦秸垛也送来清冽的香气,多少有点薄荷味儿。那是新麦草
的气味,是这个雨夜里最厚重最使人沉醉的。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隐去了一切,但我感到脚下越来越辽阔
了。如果低下身子,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泛白的麦茬,那时麦茬间的青草也看得到;用手去
抚摸热乎乎的泥土,正好会有一只蚂蚱跳起来,劲道十足地撞一下手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
浓烈了,它不知为何使人老想放开喉咙呼喊点什么。我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头发湿漉漉的,
我终于被雨淋湿了。

    我在雨中尽情地走着。如果没有夜幕遮掩,那么很多人可以看到,在平展展的田野里,
正有一个少年,他满面欢欣。

    这个夜晚,田野与我是那样地接近。我只是走着,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无边的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以
及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的雨丝和土地,在这一刻全属于我了。我可以奔跑,也可以像雄鹰停在空中似的一
动不动。如果我伫立在那儿,就能感受到一颗心快乐地跳动。

    老师讲,心像一个人的拳头那么大,又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此刻这花瓣正颤颤地张
开,沾上了透明的雨滴。

    黑赳赳的白杨树就在不远处,我迎着它们走去。贴在凉凉的树皮上,把身体挺得像它一
样直。这儿靠近了打麦场,麦草的清香一阵阵漫过来。树下是不久前还在不停转动的石砘
子,这会儿被雨水淋得又冷又滑。我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在了砘子上。

    雨水的声音十分清晰。白杨叶上也响着雨水的声音。干燥的、已经使用完毕的打麦场有
千万条裂纹,小小的水流就从这纹路中渗进去。微微的风贴着潮湿的泥地吹过来,变得更熏
人了。我的肺叶里灌满了湿润的风,这时就蹬动两脚,使石砘子缓缓地转动。

    石砘子从杨树下转到打麦场zhoongyaang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后来,我看到有一
个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这边走来。我站了起来。

    那是个细细的、不太高的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姑娘。

    我原以为她是伙伴当中的一位,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听出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你一个人在这儿玩吗?”

    我点点头:“是的。下雨了,在这儿玩真好……”

    “天热得人睡不着,我就出来了——我想让雨把全身淋湿了吧!”她说着,差不多要笑
出来了。

    我觉得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比我更小。她是完全陌生的,我越来越肯定了。在我
们这个工区里,常常有人调来调去,出现一个新的伙伴完全不是让人吃惊的事。我甚至感
到,她在这个雨夜里像我一样睡不着(我想象得出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样子),要到外面走
一走的愿望也是太合情合理了。我们真是一对自然而然的伙伴。

    接下去有一分钟之久,我们都站在那儿缄口不语。但我知道她这会儿像我一样,因为在
田野里意外地遇到一个人而高兴极了。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使我们互相望上去都朦朦胧胧的,也许这样更好
吧。我想她此刻看到的会是一个比她高、比她壮、留着一头短发的男同伴。她看不到我鼻子
两侧的几个雀斑,这真得感谢老天。我也在这时候端详着她。我发现她比我第一眼看到的要
粗一点点,是个胖嘟嘟的姑娘。尽管有浓浓的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还是遮不住那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我
似乎还看到了两排长长的、向上微微翘起的睫毛。

    “真想不到能遇上一个人,我原来想自己走一走,让雨淋一淋……”她首先打破了沉
默。

    我高兴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真的想不到。”

    她往前走去。我走在她的右边。

    雨还是稀稀疏疏地落着。这雨太好了。我不相信这个夜晚雨会大起来。她不时地伸出手
掌去接雨点,脚后跟常常跷起。我没有像她那样,那已经完完全全是小孩子的动作了。她走
到我刚刚站立了一会儿的那棵大杨树下,伸出小巴掌去拍打它。她试图拍下叶子上的积水,
可惜没有那样的力气。我教她一块儿用脚猛力去跺树干,一阵水滴哗哗地浇下来。“啊呀!
哈哈……”她抱起双臂,快活地叫着。停了一会儿,她问:

    “你喜欢白杨树吗?”

    “喜欢……”

    “我们那会儿,”她仰脸看着黑漆漆的树冠,“就是春天的时候,把白杨胡儿塞进鼻孔
里……”

    我想到她每个鼻孔垂下一条白杨胡儿会是什么样子,就笑了。我问她:

    “你喜欢柳树吗?”

    她想了想,说:“喜欢。”

    她想一想才回答,说明她是很认真的。可我回答她的白杨树时什么也没想。一阵小小的
惭愧从心头掠过……我开始说柳树:

    “秋天,我们到柳树林里去玩,采yellowhuangse的柳树蘑菇。”

    “多好啊!”

    “我们还躺在白砂子上,从树空里去看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

    她看着我。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我觉得她在微笑。

    我没有再说柳树,很想换一个话题。正这样想着时,她问了一句:

    “你常常看到大海吗?”

    这儿离大海只有六七里的样子,我们今夜就站在海滩平原上啊。冬天的午夜里,如果狂
风怒吼起来,躺在床上也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大家在这个夏天每隔几天就要跳到海里一
次,身上的皮肤就是被海水弄红的……我真高兴她谈到了海,我点头说:

    “嗯。你呢?”

    “我前几天第一次看到海。真大——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需要想一想了。我承认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海嘛,本来就是大的。我回答:
“没有觉得奇怪。”

    她点点头:“是的。可能你从小就见到了海,现在早忘了当时是怎么样惊奇了。”

    “可能是的……”

    “我们沿着这排杨树再往前走好吗?”她商量着,和我一块儿走着。我觉得她走路、说
话,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柔和,我想起自己平时与伙伴们吵吵嚷嚷的,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
接着还在谈海:“我站在大海跟前,不知道该怎么看它才好……”

    我不太明白,只好听下去。

    “它太大了,可伸手又能摸得着:它是冰凉的。望也望不到边,瞧瞧,这就是海。我面
对大海想了好多,我甚至想过: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站住了,因为我不能同意她这样去想。我问:“为什么要这样去想?”

    “因为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这么小,如果不好好学习,不懂很多知识,我还有什么
意思?我说不清,反正那会儿我想过这些。”

    我差不多能同意她的想法了,就痛快地告诉她:“你说的真好。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不过,”我突然想问问她最喜欢哪门功课,也许和我一样?我说——“你喜欢运算吧?”

    她用力点点头。

    我有点失望。但没等我表示出来,她又说:“我更喜欢作文。作文课之前,我把笔灌满
墨水……”

    我兴奋地打断她的话:“对。我们要用整整一页纸描写自然景物,让老师吃惊。”

    她惊喜地笑着、应答着:“就是啊,就是……我还有一次写鸽子的脚:‘粉丹丹的小巴
掌儿……’我这样写呢。”

    我不得不满怀激动地告诉她——我也这样写过鸽子,几乎一字不差。天哪!我屏住了呼
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竭力想看清她的脸、她的鼻子和眼睛,可惜没有光亮,这做不
到。此刻我离她那样近,并且一直感到她在平静地微笑。我敢说我们这样谈到天亮,哪怕谈
遍天底下的一切,结论都会一致。这真是太奇怪了,可又是真实的,是完全感觉得到的。

    我这样想着时,她又往前走去了。我稍后一点走着,这样就看到了她在微风中活动着的
有些鬈曲的长发和小肩膀。肩膀上有两条带子。她穿了背带裙子。我觉得这裙子是蓝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
这时候,一股特别的、从未闻过的香味涌过来,它不同于榕花树的气味,也不是新鲜的麦草
温吞吞的清香——我相信这是从她的长发中飘散出来的。她用手撩一下头发,向我转过脸
来。我与她并肩走在洒满雨丝的田野上。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多远。我相信很大很大一片泥土上都有了我们的脚印。在迈过那条
干涸的水沟时,她歪了一下,我赶忙去扶她。她的身体那么轻盈,只借了我的一点力就跨上
了沟岸。我们都想在铺满麦草的沟边坐一会儿。这时候我们又谈了无数事情,星星、月亮、
铅笔,还有小dao。她问我最喜欢什么季节。我告诉她:秋天。

    “树叶哗哗落了,你还喜欢吗?”

    我赶忙解释:“不,我指树叶最茂盛、最绿的时候,这时候有多少果子……我最不喜欢
秋冬交界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做声。

    “不对吗?”

    她声音颤颤地说:“对。太对了!我就这样想……我们想的多一样啊!……”

    她还告诉我她喜欢清早跑到果园去玩,喜欢额头上有一块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花斑的牛和刚刚发胖的
小猪,喜欢不刮胡子的老师,等等。一切都与我想的一样,但我没说。我已经不像一开始那
么惊讶了。我只希望这个雨夜无比漫长才好。

    可也就在这时候,雨停了!

    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是有云层遮盖,天也许会微微放亮了呢。她站起来,向我伸出了手。

    “再见!”我首先说。

    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走了。

    地上的麦茬不断将水珠溅起来。我一路听着脚踏麦茬发出的“吱吱”声,往回走去。这
会儿的空气已经像早晨的了,尽管天还是那么黑。就像刚刚出来时一样,我大口地呼吸着。

    屋子的门虚掩着。我小心地进去,先用枕巾擦擦头发,然后躺在了床上。我相信爸爸妈
妈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朝霞和睡意很快就会一起降临,让我趁这之前的一点宝贵时间好好
地想想这个夜晚吧!

    只是一会儿,我就接连打起了哈欠。我记得最后想到的是:妈妈,可不要喊醒我,不要
打断你儿子甜甜的梦。

    这是7月里的最后一天了。夜里照例十分闷热。这座城市的七八月份永远让人诅咒。我
要在这个白天乘长途汽车出差,晚上想着那拥挤的车厢就格外沮丧。早晨,当我背着旅行包
走下楼梯、踏上街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十分清凉。再看看四周,人也很少。我觉得这一天
似乎还不像想象的那么糟。

    乘市内交通车到了车站,然后顺利地上了一辆待发的长途车。这辆车出奇的空,再有5
分钟就要开车了,可乘客刚刚坐满一半位子。今天的车显然不会再拥挤了,我心里立刻高兴
起来。

    马上就要开车了,最后上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领了一个四岁多一点的小男
孩。她上车后四下看了看,微笑着在我的邻座坐下。那是一个空着的双人长椅,她放下棕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小皮包,让孩子坐好,然后自己坐下来。她与我隔了一条半米宽的通道。

    汽车很快地穿越了市区,在郊外的田野上奔驰。清新的风从车窗吹进来,一下子拂去了
那座城市带给我们的全部烦恼。公路两旁的麦子刚刚收割,新长起来的玉米苗儿和麦茬一同
呆在田垄里。远远的地方,一头牛、一只羊,还有笔直傲立的树木。由于不久前刚下过一场
雨,略微泛湿的土皮上又长出一层茸茸绿草,这时候早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尽,远方的村落迷
迷离离。原野上有人在呼喊,那喊声好像隔在了一架山的后面。汽车在平坦的路上轻松行
驶,早晨的风越来越凉爽。我慢慢知道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邻座的女同志不断地伸出手,向她的孩子指点着外面的景物。她说:“那是马车,那是
狗……看到了吧?一只蜻蜓!”

    当一轮鲜亮动人的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出来时,正好她一转脸看到了,就对孩子喊了一声。孩子久久地
伏在了窗上。她似乎意识到刚才喊那声太响了,这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车厢内充满了朝霞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她的一只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温和沉静地坐着。那个小男孩长得很神气,老要不安分
地站起来。他的黑黑的眼睛不断地看着车里的人,把所有的人都看遍了。他的目光更多地落
在我身上,那双小男子汉的眼睛流露着一丝得意和顽皮。

    他一边用眼瞟着我,一边小声在妈妈的耳边上说了一句什么。

    妈妈咬着嘴唇笑了。那句话显然是关于我的。

    任何人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小男孩是她的孩子。她的眼睛也是那么大、那么亮。她的脸
庞有些红,像是有一丝永远也褪不掉的羞涩。那脸庞还给人一种火烫的、青春勃勃的感觉。
她已经有一小点胖了,但这反而使她更温柔、更像个母亲了。她坐在那儿,显得那么洁净,
就像我们所拥有的这个早晨一样。她穿了雪白的上衣,一条棕yellowhuangse的、做工极其讲究的裙
子;一道小小的暗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硬塑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合了,腰身和臀部显现出柔和的曲线。她的另
一只手常要去抚摸车座扶手,那只手很小,指甲盖像小孩子的一样光亮;手指根上,有劳动
留下的茧“叔叔……”小男孩又在她耳边说我了,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来,说:“你看他多调皮。”

    她的声音低低的,显然不希望更多的人听见。

    我说:“他很让人喜欢。我的孩子也这样闹。有时向客人做鬼脸。”

    “你的孩子多大了?”

    “和他差不多。”

    “男孩吗?”

    “男孩。”

    她的手从孩子的身上拿下来,身子向我这边侧了侧。这时小男孩索性伏到她的后背上,
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差不多被小家伙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握住孩子的一只手,对
我说:“独生子女都这样。他们什么都不怕……将来走向社会呢,也什么都不怕吗?”

    我笑了。我想象不出由下一代人主持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了。一个个洒脱干练的、什么也
不怕的小伙子从各自的门口走出来,走上街头,不是也挺来劲的吗?我说:

    “但愿他们都长成些好小伙子。”

    她满意地看了看孩子,让他坐到位子上,然后又从皮包里取一个东西给他玩。她的身子
完全转过来。这样谈话就方便多了。她望了望窗外,看着一棵棵闪过的树木,说:“今天坐
车算是舒服的。这些天给热坏了,老盼着出来,可又怕坐车。”

    我点点头:“那些楼房挡住了风;还有柏油路,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晒一天,气味很难闻……”

    “我一出来就高兴,你看,一眼可以望多远。我想人要老这样才好呢。”

    “人就好比植物——它栽到盆里也能活,可让它长在田里不是更好吗?”

    她抬头看看我,眉毛活动了一下,说:“瞧你比喻得多好!

    真的是这样。我想你一定喜欢到野外去玩,是吧?”

    “是的,我业余时间常常走得很远,到河上钓鱼……”

    “钓过大鱼吗?”

    “没有,它们最大像手掌这么大。”

    她高兴地说:“那也好啊!我没有钓过鱼,不过那该多有意思。”

    我告诉她在城市的西北方有一条小河,比较远,要坐市郊车或是骑自行车去。她叹息了
一声,说要会骑自行车就好了——她不会骑车。

    我说:“那就坐车。我也不会骑车。”

    她看了我有好几秒钟,说:“真的不会?”见我点头,又像是有点替我不好意思。但只
是一会儿,她又谅解地笑了。

    小男孩没有声音,原来是瞌睡了,头歪在妈妈的背上。她给孩子正了正身于,把他手中
的东西取下来。汽车正驶在平坦的路面上,非常平稳。她继续和我谈话,声音还是低低的。

    我们都谈到了这座城市近来的一些恼人的事情,谈到了新出的些电影和几本书,还谈到
了一些其他琐事。我知道了她是一个生活得十分认真的人。她说:

    “当我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有时也让人很伤心——我会一下
子联想到好多别的事。难道不让人失望吗?我们本来是好心好意地走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可
是……”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下去。我知道她的意思。“好心好意”几个字使我心头一抖——
是啊,多少人在这样过生活……

    还有必要历数那些不快的事情吗?我全都理解,全都明白。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好像
我们相识很久了似的。

    她好长时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也没有做声。又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了望远处的
原野,说:

    “有一次我的情绪简直坏透了。我想一个人到外面走一走才好。开始我想让爱人陪陪
我,后来还是自己来到了公园里。

    那里没有什么人,我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后来——每一次往往都是这样——慢慢平静
下来,觉得好像也没有必要这么丧气……天很晚了,我尽快地走回家去,我想起爱人不会烧
菜……”

    她说到这儿笑了笑。

    我感到惊讶的是好像她在说我!是的,她平静地叙说的,好像就是我的情形。我也曾多
次用类似的方法去平整心中的皱褶……我看着她,没有做声。

    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应该谈点更轻松的话题,这会儿想了想,说:“我这人喜欢一些小动
物。我们家总养点什么。现在有两只鸽子,其中一只是白的……”

    我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告诉她这真
是巧极了,我们家也有两只鸽子,并且也有一只白的!但我没有说,我不想说。

    我看着她,又看看熟睡的、夹出一溜儿眼睫毛的美丽的男孩。她大概有三十五六岁的样
子,可是没有什么皱纹。那张明朗的火热的脸庞会给一个家庭增添多少温馨。我想象着她穿
了这条漂亮的、有着塑料小拉链的裙子,在那儿操持家务的样子。我们都侧着身子坐着,彼
此离得很近,我差不多已经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

    汽车飞速奔驰着。车窗的风大了一些,不断将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窗帘扬起来。这是一段起伏的路
面,车子一会儿滑下一会儿跃起,像一条轻盈的游船。车上有不少乘客倦倦地闭上了眼睛。

    司机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一旁的几个旋钮上活动着。一阵音乐轻轻地、像微风那
样飘过来。这音乐先是纤细、轻松,渐渐又变得火一样热烈。

    音乐盖过了马达的鸣唱。

    我看到她的脸庞稍稍向一旁转了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跳荡。

    音乐渐渐缓慢,正一丝一丝地走向深沉和舒缓。

    她的睫毛垂了下来。

    我把目光转向一边,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消逝了。我仿佛一个人沉着地走着,走到了一条
波涛滚动的河边。我知道这是芦青河。河边是开阔无垠的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平原,我在这漫无尽头的田野
上走下去、走下去。有一个小黑点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出现了,终于看出那是一个少年。
少年迎着我跑过来,满面悲怆,泪水涟涟,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双手托起了这陌生
而又熟悉的少年。

    音乐停了。

    她抬起了头,一直注视着我。我的两手揣在胸前,好像在抱着什么……我小声说——这
声音多少有点恳求的意味:

    “他睡了,睡得多好看!能让我抱他一会儿吗?”

    她的两手按在膝盖上,转脸看了看儿子,然后俯身小心地抱起来,递给我。

    小家伙用小手搓了一下眼,但没有醒。我把他抱在胸前。

    ——在家里,我常常这样抱自己的儿子。

    接下去的一段路,我就这样抱着他,一直抱到我该下车的那一站。那时车子出乎预料地
停在原野上,我一怔,醒过神来,不得不把孩子交给母亲。

    我背起了旅行包。她站起来。我们说了声“再见”,伸出了手。我握了握她的手。

    车子又向前奔驰而去。

    我目送着汽车,心头升起一丝甜甜的惆怅。车子终于看不见了,我默默地转回头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美妙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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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叶

    从月亮的位置来看,天是到了午夜了。露水真盛,烟叶上湿淋淋的,像刚落过了一阵小
雨。水珠挂在叶子的边缘上,在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闪着亮。田野上到处都是“嚓嚓”的声音,那不知有
多少割烟dao正从烟秸上划过。

    年喜割着烟,老打哈欠。有一次烟dao削下去,差点儿削了手指,他心里一惊,睡意立刻
没了。

    邻地升起一堆火,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很红。他立刻觉得身上冷起来,摸摸身上的棉衣,棉衣已经湿漉
漉的了……他迎着那火走了过去。

    跛子老四就坐在火边上割烟。他原来先将烟棵齐根斩断,再坐下来割烟叶。他的面前就
放着一块被烟汁染绿的木垫板、几柄形状不同的烟dao。他的身侧还放了一个录音机、一些杂
七杂八的东西。他就像没有看见有人在旁边蹲下来一样。

    年喜在看他割烟:一个又高又大的烟棵放到垫板上,接着被一只大手按住,另一只手伸
下dao来,“哧哧”地割起来。

    仿佛只用了dao尖,左一拨右一拨,每片烟叶就带着属于它的那截烟骨掉下来了,而且顶
叶、中叶和底叶各自分开,所带的烟骨形状也有所不同。

    真好dao法。这简直不是割烟,是熟练的医生解剖一个什么生物。年喜对跛子老四佩服极
了。

    “四叔,该歇歇了。”年喜两手抄在袖筒里,说。

    跛子老四“*盃啷”一声摔了dao子,说:“歇歇!”

    他从火堆里面掏出一个大泥蛋,砸开,露出喷香喷香的肉来。他又找出了一个瓷酒瓶
儿,对在嘴上喝一口。他一手将酒瓶递给年喜,一手撕下一条肉来放进嘴里。

    “什么肉*粻?”年喜喝了酒以后问。

    “好酒啊!”跛子老四抹抹嘴巴说。

    “什么肉*粻?”

    跛子老四头也不抬:“你就吃罢!”……

    喝过几口酒,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跛子老四的话开始多起来。他问年喜烟割了一半没
有?年喜说没有。他失望地摇摇头,嘴里发出“*銧*銧”的声音。他说:

    “你割烟怎么不在地里生堆火呢?割了手怎么办!”

    年喜说:“我看好多人也不生火……”

    “他们!”跛子老四抬头往远处瞥了一眼,生气地说:“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
成个好务烟把式吗?一夜一夜坐在地里,没有火,寒气都攻到身上去了;再说这火苗一跳一
跳,也是你在烟地里的一个伴儿;想吃什么了,放火里烧烧就是……怎么能不点一堆
火?!”

    年喜笑了。

    刚毕业回村时,年喜就觉得这个拐腿老四有意思。一块儿在海滩上种花生时,他发现对
方能趁那条跛腿着地时将花生种扔进坑里,十分省力、十分巧妙……烟田承包后,跛子老四
的烟叶又是全村最好的!……

    跛子老四又喝了一口酒,开始抽烟了。他的烟袋很奇特:

    烟杆儿只有二寸长,烟锅儿也只有大拇指甲大。年喜忍不住问:

    “这么小的烟锅呀!”

    跛子老四磕了烟灰,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他厚厚的眼皮抬也不抬说:“我还嫌它大
哩!”

    年喜又撕了一块肉吃。这肉香极了。他从心里羡慕起跛子老四晚上的生活来。

    跛子老四连吸了五六锅烟,就将小烟斗递过来。

    年喜连忙摆手:“不会,我不会吸烟,吸了咳嗽……”

    跛子老四大失所望地收起烟斗说:“年喜你啊,*銧*銧!……

    你完了。”

    “我怎么就完了?”

    “种烟人不会吸烟,还不是完了!”

    年喜红着脸说:“好多人就不会吸的……”

    跛子老四生气地蹲起来:“我说过一遍了——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成个好务烟
把式吗?你不会吸烟,能知道你种的烟叶什么味道么?烟叶到了集市上,你得轮番尝一遍,
什么味儿要什么价钱!*銧*銧……”

    “味儿能差多少!”

    “什么?!”跛子老四气愤地站起来:“种烟人不就求个‘味儿’吗?差多少?差一丝
也别想瞒过我……”

    年喜就让他转过身去,然后分别将一片顶叶、中叶和底叶放在火上烘干,揉碎了分开让
他尝。他每种只吸两口,就分毫不差地指出:这是顶叶,这是中叶,那是底叶!

    年喜惊讶地看着他。

    “别说这个,你就是使了什么肥,也别想瞒我……”

    这倒有点玄。年喜跑到自己地里取来几片不同的烟叶,烘干了让他吸。他这回眯着眼
睛,再三品尝,最后说:

    “这份烟味儿厚,使了豆饼!那份辣乎,使过大粪!那份平和,大半使了草木灰……对
不对?”

    年喜拍打着手掌,连连说:“绝了!绝了!”

    跛子老四摇着头:“到底是个‘学生’……这有什么绝的?

    种烟人就得这样。”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酒,擦着嘴巴说:“好酒啊……”

    年喜长时间没吱一声。他在想着什么。

    跛子老四放下酒瓶,惬意地往火堆跟前凑一凑。停了一会儿,他又回手按了一下录音
机。

    有个女人在里面唱。是一首近来常常听到的歌,但年喜记不起这叫什么歌了……他请跛
子老四重新按一次。

    ……烟叶丰收了,

    多么叫人喜欢。我们拣烟叶,不怕劳累加油干,

    一片片呀拣起挂在小棚间。

    “嘿嘿,是唱‘烟叶’的!四叔你听……”年喜可听明白了,叫着。我们把晒干的烟叶
一捆捆包扎严,

    把它送到远方……

    跛子老四笑着说:“她要不是唱烟叶,咱还听么?”

    年喜笑了。

    跛子老四烘着手,又转过去烘着后背。他说:“种烟人不易哩。你想想从种到收,在这
田里熬了多少夜!割了烟再晒干,一夜一夜都得在这地里守着,不易哩!生一堆火,喝一口
酒,身上热乎起来,这就不怕湿气了;吃点东西,长一些精神、一些劲头,这半夜才能熬过
来。吸烟也是长精神的好办法……”

    “录音机也是好东西。”

    “好东西!一个人孤孤独独地坐在烟地里,就好听它说唱了。听它唱唱也有好处。又不
是今天做了明天不做,不是;这一辈子都得在这烟地里做活了,就是这样!你多想想这是一
辈子的事,你就不会马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了。你就会想想办法,把日子过得有意思些。”

    “一辈子”三个字使年喜心里沉重起来。他不由得要去想今后那漫长无边的种烟的日
子、那数不清的劳苦和欣喜……

    他仰望着闪烁的北斗,心头升起一股肃穆的、冷峻的感觉。

    ……

    “四叔!……”

    年喜叫着,可他也想不起要说些什么。

    跛子老四就像没有听见。他欠身去给火堆上加几块木头。

    坐下来,他把剩下的一点肉吃了,又饮一口酒,惬意地咂着嘴。

    年喜盯住了那从肉团上剥下来的泥巴,问:“这到底是什么肉呢?”

    “刺猬肉……”

    年喜感兴趣地咂了咂嘴。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从家里带来的什么肉哩,嘿嘿,想不
到……”

    “成夜地坐在外边,该吃点野物。”跛子老四站起来往西望着说:“我在河湾上下了
‘撞网’,堤下坡设了野兔子拦扣……停一会儿我就去转转,弄着野物就捎回来。”

    年喜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跛子老四。他自语似地说:

    “这些方法,别人都不会……”

    跛子老四转过身来:“我早说过,你能跟他们学吗?跟他们学能成一个好的烟把式
吗?!……”

    年喜点点头,往火堆前凑了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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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景

    进入阳历11月,老人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变得沉重了。他一个人走向田野,注视天际,眉毛不停地
抖动。天气晴和,人们在田里忙着,在海上打鱼,没人注意这样一个老人。

    树叶铺地,又被大风扫进干涸的沟渠。老人用一个网包往回背树叶,在自己的小院堆成
一个垛子,又用秫秸、破渔网将垛子盖得结结实实。接上的日子老人都到海边上去,提一个
粪筐,沿着浪印往前走。海水不断推拥出一些碎煤和木块,他都拣到筐子里。

    有一天,他的小儿子穿着胶皮裤子从舢板上下来,看看父亲筐里的东西说:“*銧!哪*
煳胰ダ堤坎痪褪橇恕!崩先嗣挥刑罚焓职涯粗复蟮囊豢槟就纺蟮娇鹄铩*

    他把所有的煤和木头都摊在院里,准备经一场雨后,晾干,堆起来。那时盐末被水冲
去,这些东西烧起来更旺。平时他走在路上,见到树枝什么的,都要捡起来;现在他每天都
去海边捡东西。如果浪印上有一个蛤、一个螺、一条小鱼,他都随手取了放进筐里。他的每
时每刻的拾取和积累终于让人纳闷儿了。有人问他的小儿子:“你父亲是怎么了?”小儿子
笑笑:“人老了还不就那样!”

    老人住的小院四四方方,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围成的,一角是他的小屋。老伴去世后,儿
子让他住新房,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小院宽敞,装满了阳光,他一个老人舍不下这么多的
阳光。

    碎煤和木块摊开来,占去了小院的大部分。半夜里下雨,老人穿上蓑衣,戴了大竹笠走
到院里,用一把铁抓钩在木块堆里搅着。雨水在脚下流动,他弯腰取一块木头片放进嘴里咂
了咂,品品还有没有咸味,吐掉,回屋子去了。

    白天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很好,他翻晒着木块煤屑。这样过了几天,他将它们堆进来,拍实,然后用泥
封好。看上去,院子的一角像多了一个坟丘。

    老人拌了一大堆草泥。他用筐子装上草泥,沿着小屋转着,哪里有裂缝、有小洞,都用
草泥糊上。屋后墙上有一个四方小窗,他也用草泥抹上了。

    小屋里最大的东西就是一个土炕。这个炕最多睡过6个人:他、老伴、4个儿子。后来
死了3个儿子,死了老伴,小儿子也搬走了。可是土炕依旧那么大。一个人坐在暖烘烘的大
土炕上,看着窗外白雪飘飘,那才是一种富足。老人把小屋的外部收拾过了之后,又蹲在屋
里琢磨土炕。他将土炕凿开两个洞,又用土坯接通了这两个洞口,沿墙壁垒了一圈。这样土
炕里的烟火就会蹿到墙壁上,形成火墙。

    他记得这辈子只做过两次火墙。

    那一次是在奇冷的冬天里,有几个打鱼的人落在水里。他们有幸攀着冰矾爬上海岸,立
刻昏迷过去。赶海的人把他们救了,背到他这全村唯一有火墙的小屋里,让脚上的冰一点点
融化。老婆子在锅里煮几块红薯,煮得软软的,扳过打鱼人的头,像抹油膏一样往他们嘴里
喂红薯。

    “你真有本事。”老人蹲在刚垒成的火墙下,望着锅台夸了一句老伴。

    当年她就坐在锅台边上,打鱼人的脚伸到火墙根,滴着水。

    他垒火墙时,她为他搬草泥。草泥稀了,稠了,他晃晃手指头她就知道。那年亏了垒火
墙,他们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冬天,还救下了一帮人。这些人如今仍旧在海里搅水,比当年还
有劲:可是她没有了。

    老人现在重垒火墙,垒好后就在炕里点上了柴草。火苗“噜噜”响着,不久湿湿的火墙
冒出白汽,慢慢变干。他额上挂满了汗珠,十一月可不是点燃火墙的时候。

    从屋里出来,他用剩下的草泥加固了墙壁,然后出了院门。向南遥望,远处的山影碧蓝
碧蓝的。他每天都要看看南山,从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上可以知道风雨。

    当年救出的是一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老婆子说:积了阴德!积了阴德!奇怪的是老天把
人间的事情记反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了!

    那年大儿子被派到南山修水利,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来。老伴用红薯掺米粉做成了老大的
锅饼,让他去山上看儿子。他到了工地上,最后在一个半里长的山洞尽头找到了儿子。儿子
头发老长,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就像石头,告诉他:这条山洞就是他们开的,要凿穿高山。老人慌了,找到
他们的头儿说:“这做得成吗?要几辈子?”那个人哼了一声:“你还不相信革命的力量
吗?”他只好放下锅饼往回走。他忘不了一路上大雪没膝。还没有出山,他就听见了一声轰
响。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有人送信说,儿子被埋在了山洞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进雪里……

    那个冬天哪,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老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转回了院子。他从屋子左侧的小夹道里提出了一个黑柳斗,
里面是些破鞋子。他将棉靴挑拣出来,又找出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这是用生猪皮缝成的四
方小包裹,里面装满了麦草,上面还缝了两条粗长的带子。他脱下鞋子,费力地将赤脚插进
生猪皮里,又把两条带子缠到裤脚上。生猪皮上的鬃毛全SL了起来,原来是一种自制的靴
子。

    这是上个冬天做成的,穿上它踏雪赶海是再好不过了。眼下会做这种靴子的人所剩无
几,更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妙处。

    多少人笑话这双靴子,连小儿子和他媳妇也笑。他懒得扇他们耳光,只管穿上就走。冰
雪被他踩出了汁水,双脚却感不到一丝凉气。海边上,在小船边奔忙的人冻得乱蹦,唯独他
一个老头子安然地走来走去。

    他试了试靴子,觉得还好。有的地方开了线,他就捻一根麻线,用两腿夹牢靴子,一针
一针缝起来。

    车上的儿子血肉模糊。他们尾随车子往前走,不吭一声。

    半路上,老婆子一头栽进了白雪里,咬紧了牙齿,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变青。

    一群人围上掐弄拍打,她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老头子蹲下,解开老棉袄的扣子,把她揣
进怀里往前走去。她身上的冰雪很快融化了,他的衣襟下一滴滴流出水来。“走吧,回去还
得过日子!”

    生猪皮干硬了以后赛过钢铁。好几次粗铁针要折断,他都巧妙地寻到了去年的针眼。以
前缝东西可是老伴儿的事儿,他只是满腿泥巴,在院里走来走去,身边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儿
子。

    大儿子的头发有些鬈,一双眼像鹰一样亮。他比父亲高得多,胸脯宽厚。老人与他去伐
树,见他握住斧柄时,手指绕了一圈还余出一段。老头子夜里躺在炕上,对老伴说儿子的手
指有多么长,那可是个有大力气的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白天老婆子盯住儿子的腿看了半天,发现这两条油
光闪亮的腿上,有鱼皮似的菱形纹儿!她笑了。

    两只生猪皮鞋子修好,中间塞满软草,悬在了屋檐下。

    老人又找出一些钓钩和渔线,准备到海上去钓鱼。他盘算了一下,整整有半月的时间可
以用来钓鱼。在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和暖的日子里,他要把闪闪发亮的大鱼从海里拖上来,然后搓上盐,悬
到半空里晒干。等到焦干的鱼片晒成时,他就用马兰草捆起来,五张一叠,像捆烟叶那样。

    海上的人太多,小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搅来搅去。老人常常因为寻个安静地方要走上老
远。他放出钓钩等待着。

    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条鱼上钩。这是自然的,一点也没有出乎预料。他用了大号的
钓钩,那就只有大鱼才能上钩,让小鱼继续活着吧。又过了半个钟点,他拉上一条带灰点儿
的圆头大鱼。这时小儿子跑来了,帮着他摘下了大鱼,又夸了几句鱼鳍:它是红的。然后他
就埋怨父亲说:“*銧!我从舱里取几条不就结了吗?”老人继续往海里放渔线。

    尽管整个一天风平浪静,老人才仅仅钓了三条鱼。三条鱼都很大很肥美,躺在筐里。他
回到小院,给鱼剖膛、搓盐。

    鱼悬到树枝上了。小儿子又送来三条。这三条通身乌黑,不漂亮。他哼了一声,打发走
了儿子,同样剖洗搓盐,悬到树上。

    二儿子的一生与鱼紧相联系。在他刚能吃东西的时候,老婆子就喂他鱼。后来他果然强
壮,只是要比大儿子矮上两寸。

    他浑身皮肤像鱼一样滑。四岁的时候他到海边上玩,逮到了一条一尺四寸长的鱼。

    他是怎么逮到的呢?

    老人后来只要一接触到鱼,就会想到那个费解的事情。六条鱼悬在半空,在暮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银光
闪闪。他仰脸看了一会儿鱼,又到屋子里去看沸动的锅水。他把鱼身上剖下的东西煮了,鲜
气诱人。

    一连几天他都在海边上钓鱼。每天的收获都不超过三条大鱼。天渐渐冷了,老人清清楚
楚嗅到了严冬的气味。严冬眼下还只是藏在水天相连的地方,可是它已经有了气味。正像一
头猛兽藏在远处的灌木中,好猎手嗅得见它的气息。他一声不吭地盯着从脚下伸到水中的那
根线。

    二儿子是怎么逮到它的呢?

    对付大鱼要有钓钩、网,要有指尖上的力气。可是一个四岁的嫩苗竟然不需要这一切,
笑吟吟地将那家伙抱回了家。

    老人用手握住了线,感受到有个东西在另一端挣扎,就欠身拉扯起来。线像一条钢梁,
沉重、冰凉,用拇指拨一下,发出“嗡”的一声。那条鱼在那一端肯定是张大了嘴巴咒他,
腥气熏人。后来谜解开了,它是一条浅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大片子鱼,像一把伐木的锯子。到了浅水里,
它蹿了起来,要咬住人复<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仇。老人瞅住机会,抬脚踩住了它。

    它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眼睛乜斜着他。二儿子出海回来曾告诉父亲一些奇怪的感受,说鱼眼像人。小
伙子高高细细,被海水渍得黑红乌亮,像被一种老漆涂过。船老大金狗旧社会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如麻,shaa
的全是坏人,如今在海上威震四方。金狗最满意的就是这个细高小伙子,给取个外号叫“钢
筋”。金狗把船开到深海里,说:“不要命的人总是长命!”

    鱼在沙滩上堆成了山。方圆几十里的都来搬鱼山,扔下一块钱,鱼就随便担。天冷了,
大雪落下来,鱼冻成了一根根硬棍。赶海的人互相吵起来,有时就抓起一根鱼棍横扫过去。

    老人在金狗最得意的那个秋冬也没有停止钓鱼。他搞来的鱼个个强壮。老伴为他送饭,
有煎鱼,有巴掌大的棒子面饼,嘿,结结实实咬一口饼,用力咀嚼,甩开膀子去扯渔线。

    那时哪像现在这样钓鱼,蹲着,喘着气把鱼拖上来。

    小院的树枝上悬满了鱼。这棵树落光了叶子,又结满了“鱼果”。老人坐在树下,有时
用脚踢一下树干。树木向阳那面悬着的鱼哗啦啦响,他就取下来用马兰草捆了。干鱼的脊背
上还闪着微蓝的莹光,那是从大海深处带来的。这些鱼如果一直呆在深水里就会活得挺好,
它们却偏偏要到浅水里去寻找要命的渔钩!

    就像大雪陷住木轮子车的那个冬天一样,这个冬天同样出奇地多雪和寒冷。老人不怎么
出他的小院,只和老伴围住暖烘烘的锅灶。听说金狗的船也不怎么出海了,只是在海里栽了
流网,隔几天进海拔一次网。有一天半夜里涌起了大浪,大海的轰鸣声就像打雷一样。金狗
呼喊他的人快去海上抢网,一群人发了疯似的往堆满了白雪的海岸上跑。二儿子走了,老人
再也睡不着。他穿上老棉袄,用一根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网纲束了腰,往海上走去。

    他至今记得那个早上海浪突然安息下来,一群黑乌乌的人站在雪地里,见了他都扭过头
去。他大口喘着走过去……

    就这样,他见到了死在雪尘中的二儿子。儿子满脸血污,左手还紧扯着一片渔网。金狗
领人往东海岸追去了,每人手里都举着橹桨和棍子,还有锈蚀的铁锚。一夜的大浪把渔网搅
乱了,金狗命令赶快拼抢。另一渔队过来夺网,金狗让手下人抡起家伙。“钢筋”一个人抢
来了三块大网,当他瞅准了第四块时,头上挨了一记铁锚。

    他躺在那儿,就像睡在大土炕上一样,顽皮地扭着身子,一只手插在毛绒绒的雪被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在雪里……

    那个冬天啊,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后来老婆子半夜跑出小院,一直向海上跑去。老头子跟在后边喊她,她一声不应。前边
就是闪着磷光的海水了,她一头栽了进去。他赶紧跳进海里,觉得这漂着冰矾的水浪像沸水
一样滚烫。不知怎么抱住老伴,爬到沙岸上,见她紧紧闭着眼睛。他问:“你死了吗?你可
不能死!咱们还有两个儿子!三儿子快长大了,小儿子也生出来了。咱们还有两个儿子!”

    剩下的半个夜晚他煮了一锅鱼汤,放了很多姜。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上面躺了剩下的两
个儿子和水淋淋的老伴。他知道她死不了,她不会撇下他对付这个冬天。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日子也许不远了。大约又过了两个冬天,老伴死去了。这个女人真
好,她伴着老头子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实在走不动了还送他一程……

    以后的冬天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沉着地生起炉火,把小屋里的寒冷驱赶到荒凉的旷野
里。

    三儿子和小儿子没有前两个那么高大,他们差不多是一个比一个矮瘦一点儿。老伴在世
时,他曾经感叹:“这就是说,咱俩身上的火力不行了。”老婆子缺少牙齿的嘴巴咀嚼着一
块干鱼,又吐出来填进小儿子的嘴里。

    干鱼一捆一捆积起来,堆放在屋角的一个搁板上。老人觉得这差不多了,可是第二天,
他还是带上渔具到海边去。

    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长长的棉衣,真正的冬天就要开始了。海里的船不像秋天那样欢
快,像僵在了阴暗的水面上。整整几天没有看见小儿子了,老人心里有些不安。这是最小的
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后来小儿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海滩上了,他才专心地钓鱼。
他知道现在的忧虑是多余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小儿子自己有一条船,似乎自在得很。几年以前他要做个渔人,就必须跟上金狗。年代
变了,金狗也死了。这个满身疤痕的船老大死得不明不白,像是被什么人勒死在船舱里。

    小儿子和媳妇扛着网具走在海滩上,那个女人见到老头子在不远处踞着,就会忍住笑发
出一声:“啧啧!”

    有一次老人听到她发出的这种声音,就叫过儿子来说:

    “别再让我听到这个!这是最后一回了!”

    老人钓着鱼,十分气愤。前三个儿子都是壮男儿,可是都没有女人;最后一个儿子娶了
个女人,嘴里吱吱响。他想要是老伴在世,不会在乎这种声音的,她真是一个随和的好人。
他坐在海边做活,她就送饭,看他干一会儿。当一个男人老了,他的女人也像他一样老了,
满脸深皱,那么那个女人真是无比珍贵!

    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钻进衣领,后来才明白是雪花。他站起来看着,天边有一片灰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云
彩。第一场雪就这样开始了。

    他决定收起渔钩。那个小院里已经准备了对付冬天的各种东西,当冬天走近时,他就缩
进那个小窝里顽抗。他仔细地缠着渔线,一边看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落进海里。

    每个冬天开始的情形都不一样:刮一次冷风,或者降一层毛茸茸的霜,有时甚至是下一
场大雨。不过用一场雪开头是最好不过的,它预示了真正的冬天。三儿子就是在冬天的第一
场雪里出生的,后来又在另一个冬天里离去了。他皮肤白白的,像雪花一样干净。这是老人
和老伴所能生出的最俊俏的孩子了,他们看着他长高了,看着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长长的眉
梢,真不知道这个小子要来世上做些什么!

    那时他来海上钓鱼,到野地打柴禾,都要领上三儿子。老婆子说:“孩子学不会这些,
不信你等着看吧。他不是在海边上做事的料儿。”老头子笑着,可是三儿子不吭一声,只用
忧郁的眼神看着他。老人不喜欢娇嫩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可是这个孩子像个晶亮透明的海
贝,让人忍不住就要藏在贴身的小口袋里。

    老伴临死的时候,最牵挂的也就是三儿子。

    第一场雪照例下不大。雪后不久该是呼呼的北风,沙土会飞飞扬扬。老人准备了几个麻
袋子——当风停沙落的时候,沙丘漫坡上会积一层黑黑的草屑,细碎如糠,是烧火炕最好的
东西了。往年这时候他和老伴干得多欢,跪卧在沙丘上,像淘金一样筛掉yellowhuangse沙末,把草屑
收到衣襟里,再积成几麻袋。

    风果然吹起来,直吹了两天两夜。风停了,老人提着麻袋往海滩走去。黑乎乎的草屑都
积在沙丘的漫坡上、坑洼里,他一会儿就装满了袋子。把袋子扛到肩上,要有人帮一把。他
一个人只好将它滚到高处,立起来,弓下身子顶住袋子。老伴儿伸手一推也就行了,他可以
顺劲儿来一下子,让它顺在肩上。三儿子跟着他跑一阵,在沙滩上滚一阵,老婆子不停地叫
着孩子。她要留下来继续弄草屑,坐在那儿,伸手将沙土和黑末子一块揽到跟前。老头子和
儿子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身边堆起很多的草屑了。三儿子远远地就指着妈妈说:

    “爸,妈快把自己埋下了。”

    不久,老伴死了,就埋在沙丘那儿。

    她的坟堆也如同沙丘,大风吹来吹去,沙丘一个连一个,最后分不清她睡在哪座沙丘中
了……三儿子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响在耳边。老人扛着草袋,走累了就倚着小些的沙丘歇一
会儿。他总觉得重新赶路时下边有谁推了一把,他想那还有谁,那还不是老伴儿那只瘦干干
的手吗?

    他一连在沙滩上奔忙了三天,小院里堆了满满几麻袋草屑。

    天越来越冷了。小儿子有时进院一趟,向手上吹着气,搓着。他说:“爸,dao割一
样。”老人斜他一眼,心里说:你经了几个冬天?小儿子看了看孤树上面,笑了。树枝上悬
了最后的一条鱼。那是条大鱼,油性也足,要多晾晒些时日。他咂了咂嘴巴,说:“肥得像
鸡。”老人抬头看着那条鱼,回想着把它拉上海岸的情景。好像就是它用血红的眼睛斜了自
己一下。小儿子将院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又看了屋里的火墙,一脸的迷茫。

    老人一个人在院里的时候,手总也闲不住。他找了块木板,钉上长长的木柄,做成了推
雪的器具。几把扫帚用旧了,就拆开来,合成一把大扫帚。他用这把大扫帚清除了院子,然
后和推雪的木板一起小心地放好。再做点什么呢?老伴儿那时候见他转来转去的,就和他一
起剥花生、剥麻。天还不黑,老伴儿就动手做一家人的晚饭了,一会儿满院子都是红豇豆稀
饭的香味儿。三儿子在院里捕蜻蜓,小儿子负责保管捕到的蜻蜓。那时候还像一个家。

    三儿子读过了初中,在院墙上写了很多外国字母。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数学”的意
思。“数学”是什么意思?他说“算帐”的意思。行了,终于有了会算帐的人了。老头子亲
自推荐儿子到海边卖鱼房里做会计。那时候老人兴奋极了,他终于明白这个雪白的孩子到世
上是做什么来的了。

    一年之后,三儿子报名参军。老人并不反对,但还是习惯地咕哝了一句:“好男不当
兵,好铁不打钉。”儿子把漂亮的眼睛瞪圆了,说:“你怎么能说zhongguo人民解放军是
‘钉’?”

    他当兵走了。

    他走了,冬天来过两次,都不像个冬天。小儿子长大了,成了这个小院里走出的第二个
渔人。老大死在南山,他算什么?也许该算个石匠吧?这个小院的第一个渔人可算条汉子,
不过不能学他,你得赖赖巴巴活下来……第三个冬天冷酷无情,滴水成冰,冻死了一头驴,
还冻死了一只羊。前线传来了作战的消息,战事演大。大雪朵像棉絮一样掉在小院里,老人
一边往外推雪一边盘算着什么。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经验过,就是那一
次从南山走出来,踏着没漆大雪时的感觉,他在心里小声呼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
子!”

    那个冬天的夜晚奇冷,他烧热了火炕,围紧了被子,牙齿还要打抖。那些夜晚他想,老
伴不在了,可不要发生那种事情,他一个老人呆在小院里可受不住那一下啊!白天他不出
门,缩在屋里,连小院也不怎么去。他躲避着什么东西。

    终于有人叩响了门。乡长、村头儿,好几个人神情肃穆地跨进小院。其中一人捧着一摞
东西,上面放着一个精制的小盒,盒里有金星闪耀。老人迎上去,看了看,缓缓地坐在了厚
雪上。

    奇怪得很,那个冬天他也过来了。三儿子没有了,送回的是一枚立功奖章。老人一辈子
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小儿子抚摸着说:“要是金的,就要藏起来。”

    一阵风吹来,树上那条鱼碰响了枝丫。老人倚着树干坐着,闭着眼睛。如今奖章就在屋
里的一个小钟罩里,它的一角被磨过,露出了另一种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你这个混蛋!”他骂了一句
小儿子,仍然闭着眼睛。

    门响了一下,小儿子提来一只鸡。老人把它收拾了一下,搓上盐和佐料,悬到树上。这
是要做成一只“风干鸡”,它可以放到来年暮春。儿子叹了口气。老人说:“怎么不出
海?”

    “给小船堵漏呢。”

    “要出快出,半月后把船搁了吧。”

    儿子愣愣地问:“为什么?”

    老人没有吭声。他站起来活动着,弓着腰咳着,费力地说:“在家……熬冬。”

    “冬天可是采螺的好时候哩。”小儿子奇怪地瞅着父亲的脸。

    老人再不说话了,坐在树下草墩上,眯着眼睛。雪花无声无息地飘下来。

    这一次的雪花越落越大,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大雪下了三天。人们都呼喊着:“好大
的雪呀!”老人用大扫帚将雪赶出小院,在心里说:“这算大雪吗?我经过的那三次大雪,
埋掉了三个儿子。”

    三天的积雪慢慢融化,天气骤冷。小儿子跑来,伏在窗上嚷:“爸,怎么还不点上火
墙?”老人在熬一锅稀粥,耐心地搅动着,说:“还不到时候。”

    积雪化完了,天还那么冷。打鱼的人全都不出海了,在家里生起了火炉。小儿子忙了一
秋,没有拉炭,就抄着衣袖到父亲这儿找取暖的东西。老人没有给他,他哭丧着脸走了。

    这样又熬过了几十天,天气慢慢转暖了,蓝天上白云飘游。小儿子扛着橹桨走出来,见
了父亲说:“俺这回不是把冬天过去了?”老人端量了一眼儿子,说:“给我回去,呆在家
里熬冬。”

    儿子笑出了声音,因为他这会儿看见父亲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生猪皮靴子,小腿那儿还用
粗布缠了。

    老人对儿子后面的几个渔人说:“回去,回去。”

    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往回走了。小儿子一个人站立了一会儿,也回家了。

    老人缓缓地走上海岸。大海还算平静。他眉毛跳动着,遥望着水天相连的地方,又把耳
朵侧起来倾听。他好像听到了一件瓷器被缓缓地碾碎,咯吱吱的声音从海底传过来。当他转
过脸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半海水变了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线黑云在远处悬着,云与水之间像是闪着紫红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火苗。海浪一点点加大了,后来卷起一人多高,扑碎在砂岸上,有“昂昂”的回响。头
上还是晴天,可空中分明落下雪粉。空气一瞬间凝固了,像无形的冰筒把人裹住。老人转身
离去,步子急促。当他站在一个沙丘上回望大海的时候,大海已经没有了。

    他知道那是风暴劫走了大海,用它制造冰雪和严寒,然后一古脑儿压向泥土。天地间有
多么凶狠的东西!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回小院。

    小儿子和媳妇站在小院里,见到老人回来了,就放心地往回走。老人说:“哪里也不要
去了。冬天开头了!”

    他点燃了火墙,噜噜火声与风暴的声音搅在了一起。小儿子走到院子里,立刻呆住了。
雪花像一群惊慌的蜜蜂在旋动,树枝上那条肥鱼狠劲拍打着树干。天空一片昏暗,小院外的
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他退回了屋里,“嘭”一声将门关严。

    老人从屋角提出一捆鱼,挑出两条油性足的扔进锅里。水滚动着,浓浓的鲜味满屋都
是。这种气味使人神情安定下来,小儿子和媳妇笑嘻嘻地围在锅台上。老人用一个勺子将水
面的泡沫刮掉,使汤汁变清。两条鱼的红鳍展开来,一瞬间活了,沿着锅边游了两圈。小儿
媳妇抓了一把葱姜,喂鱼似的投进水里。老人合上锅盖。

    一个个冬天逝去了,新的冬天又来临了。老伴儿在世的那些冬天就在眼前,如今还嗅得
着她煮出的鱼汤。几个孩子依次坐在炕沿上,由他捏起雪白的鱼肉给他们一一填到嘴里。

    天黑了,一家人躺在炕上,二儿子装成会打鼾的人,其他的孩子吃吃地笑。半夜里,老
伴儿弓着腰披着衣服,在屋里活动着,添添炕洞里的柴禾,给灶上的铁壶灌水。她提起铁
壶,用铁条捅火,蹿起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彤红。

    小儿子揭开锅盖,舀了几碗鱼汤。

    鲜味儿使他媳妇不住声地咳嗽。她捧起碗来,又烫得赶紧放下。她说:“爸呀,喝
汤……啧啧。”

    她又发出了那种声音。老人瞪了儿子一眼,走出了小屋。

    天黑了,第一阵风雪平息了。院子里已经积下了半尺厚的雪。老人取了那个推雪板一下
下推起来。如果不在夜里将雪清除,那么新的积雪就会掩住屋门。寒气比他记住的任何一个
冬天都要严厉,他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知道这不是平常的冬天,一切才刚刚开头,没有错
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冬天总是跟老人过不去;可他却在冬天里失去了三个儿子。三个活蹦
乱跳的小子没有了,生他们的那个老人还活着。他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如今就呆在暖烘烘
的小屋里。老人刨开院里的草泥堆,取了些煤屑木片回到屋里。小儿子和媳妇歪在炕上睡着
了,一溜儿空空的瓷碗摆在一边。老人伸手到席子下试了试热力,然后给炕洞子添了东西。
他盯着洞里的火燃起来,然后又取了麻袋里的草屑,厚厚地压在火炭上——这样,永不熄灭
的文火将使他们睡得更好。一切做过之后,老人又掩上门走出来,走到院门口。

    雪还在落着。茫茫白雪泛出微微的光亮,从脚下铺到遥远的地方。老人的眼睛一动不动
地看着雪地,他怀疑这个新的冬天会漫无尽头。“天哪,我已经损失了三个儿子,谁都会说
那是三个好儿子。三个小伙子三个行当,他们是石匠、渔人、兵。”

    老人像守门人似的,蹲在了小院门口……1988年6月改于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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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边的雪

                                       一

    海边的雪越积越厚。一个个渔铺子为了冬天暖和,都是半截儿埋在沙土里的。如今它们
的尖顶儿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了。赶海人剥下的蛤蜊皮堆成了小山,这小山也被雪蒙起来了。
雪花儿还在从空中飘下来,飘下来。

    海水很静。浪花一下下拍击着沙岸。海水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渐渐变黑了,它迎接并融化了无数朵洁
白的雪花。

    有人从远处走过来。他背了一身的雪粉,摇摇晃晃地走着,那穿了大棉靴的脚一下下深
深地扎到积雪里面,给海边留下了第一行脚印。海鸥“嘎咕、嘎咕”地叫着,样子有些焦
躁。他仰脸望一眼海鸥,继续低头走着。老头子驼背很厉害了。他最后在一个大一些的铺子
跟前停住,用脚踢了踢铺门,喊了一声什么,嘴里喷出了粗粗的一道白气。

    渔铺子的小门紧紧地关着。他骂了起来,大声地喝着:

    “金豹——你这头‘豹子’!”

    一个老头子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是老刚么?”接着“哐”地响了一声,门开
了。门外的人钻了进去。

    像所有渔铺子一样,它只在地面露着一人来高的尖顶儿,里面却很宽绰。铺子是用高粱
秸和海草搭成的。隔成两间,外间有一个睡觉的土台子,上面垫了厚厚的麦草和半截苇席。
台子下、二道门里,全是一团团的渔网和绳子。地上铺了草荐;露出沙土的地方,满是蟹腿
和鱼骨什么的。油毡味儿、腥臭和湿气,一块往鼻子里涌……这就是渔铺子,自古以来看海
的“铺老”就住这样的铺子。它能给打鱼人另一种温馨。在海上斗浪的人想得最多的是哪
里?就是这卧到土中半截的渔铺子、这里面的气味!

    那头“豹子”这时就在土台子上舒服地睡着。他的脚伸在被子外面,原来刚才他是用脚
勾掉了顶门杠儿,并没有爬起来。

    钻进门来的老刚两手攥住了他的脚,用力一拽。金豹只得起来穿衣服了。他光着身子,
抖着沾了沙土的衣服说:“不服不行,不服不行——夜里抬了一会儿舢板,这身上乏得不
行!唉,快七十的人了……”

    金豹仔细地抖着沙子,也不嫌冷。铺子里倒也不怎么冷,铺门的一侧生了一个小铁炉
子。他的确老了,身上很瘦,多少根肋骨都看得出来。可是他的肌肉很有力气,手脚十分利
落,他很快穿好了衣服。

    老刚从铺边沙子里扒拉出半盒烟卷儿,凑近了火炉吸着说:“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还在
下哩。”

    “唔?”金豹也点了一支烟。穿上了鞋子,他问:“雪挺大么?”

    “挺大——我估计这会儿半尺深了。”

    金豹特意探出身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缩回来说:“好!嘿,好!……”

    他们都是留下来看冬铺的“铺老”。沿岸的一些渔铺大多家当很少,一人严寒就卷了行
李回家去了,惟有老刚和金豹要留下来看冬铺。整日孤独得很,他们天天在一块儿说话,已
经没有多少好说的了。老刚这会儿在想,金豹夸这场雪好是什么意思。

    金豹不做声,只是吸着烟。炉子里的火苗儿映着他脸上那一道道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皱纹,皱纹像要
跳动起来。

    铺子里面黑乎乎的。老刚丢了烟蒂,很费力地摸到了烟盒儿。他咕哝着:“也怪:渔铺
子上就没有一个开窗户的,白天也像黑夜。”

    “铺子黑好睡觉。”金豹使劲吸一口烟,望望铺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片,说:“好!
嘿,好!”

    “怎么就好呢?”老刚忍不住问了一句。

    金豹拨着炉里的火说:“雪天咱焖一条大鱼,关了铺门喝它一天酒,不好吗?”

    老刚笑了:“好。”

    “喝醉才好。天冷,寒气都攻到心里去了。寒气这东西怪,像小虫一样,能顺着脚杆和
手腕往心窝里爬……”金豹说着回身从沙子里挖出一瓶酒,放在老刚眼前说:“怎么样?这
是来赶海的老伙计们送我的。你哩,那个戴眼镜的儿子什么也不给你……”

    老刚的儿子就在附近的一个煤矿做助理工程师,差不多忘了还有个父亲。老刚从来羞于
让别人提这个儿子,这会儿就大声咳嗽起来。

    金豹又将酒瓶插到了一边的沙子里去了。

    外边几乎没有了声音。两个人都在吸自己的烟。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像今天一大早就说
了这么多话,似乎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这完全是因为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

    又吸了一会儿烟,他们弓了腰钻出铺子。两个“铺老”都叼着烟卷儿,看着漫天飘舞的
雪花。

    哈嘿!这可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崭新崭新,飘到海边上来了。往日朝前看去,看到
的全是衰败的杂草,坑坑洼洼的沙滩——如今都是一片白了,干净漂亮得很。雪花笑着落到
他们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怪舒服。

    站了一会儿,老刚要回他的铺子了。金豹让他过一个时辰再来,那会儿他就把大鱼逮上
来了。二

    雪花笑着落到金豹的脸上、手上,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他穿着高筒儿胶
靴,将旋网搭在乌黑的手腕上,沿着浪印儿往前走。他觉得这面小旋网漂亮极了。他曾经用
它逮过一条三尺长的胖鳃鱼呢,他至今记得那鱼发红的、恶狠狠的眼睛。

    海水映着天空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阴沉沉的。没有什么鱼,这使金豹有些失望。他很想吃一条焖
鱼,如今这条鱼就远远地躲起来不肯让他来焖。他生气地在水浪边缘上来回踏了一个时辰,
最后只得回到铺子里,扔了旋网。

    小火炉子燃得正旺,发出“噜噜”的声音;真像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一样舒服——金豹曾
经有过那样一座小屋,漂亮得使他常常想它,不过如今没有了……他想老刚该回来了。他钻
出铺门,看着乱纷纷的雪花在半空里飞动,看着远处老刚那个渔铺子的尖顶。……海鸥烦躁
地叫着,海里好像还传来什么人的喊叫——一辈子交给大海的“铺老”才有这样的耳朵:能
从海的嘈杂中区分出细小的人语。他吃惊地往海里看了看,发现有两个人用力划着小舢板,
离海岸已经几里远了。

    金豹想,如今允许打鱼发财了,也就有了不怕死的人!不过他不明白这种天在海里能做
什么。

    金豹就站在雪地里看那小船、等老刚。铺子里不断传出炉子燃烧的声音,他想炉子上没
有那条鱼,老刚来了会失望的。说来也怪,一个人呆在铺子里,总想找老刚说会儿话。老刚
真的来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老刚真是个古怪东西,这儿离了老刚不行。

    又等了一会儿,金豹骂着去找老刚了。

    老刚的那个铺影儿越来越清晰。金豹想起有一次等他不来,闯进那铺门儿一看,他正一
个人把蛤蜊皮堆成一座小塔,那全是小孩玩艺儿。

    铺子里面有人说话。金豹惊奇地推了铺门钻进去,看到老刚正和两个猎人说话,其中一
个是他的儿子“眼镜”!金豹是从放在一边的双筒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知道他们是来打猎的。那两支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真
漂亮。

    “雪真大,今天停不了啦……”“眼镜”客气地朝进来的金豹点着头,说。

    “停不了!”一边的黑瘦青年肯定地说。

    老刚咳嗽着。

    金豹觉得老刚的脸有些红涨。他想,怪不得老刚不到他的铺子去,原来儿子来了。有这
么个倒霉儿子就忘了老朋友了!金豹有些气愤地瞥了他一眼。

    “眼镜”搓起了手,越搓越快。

    金豹盯着他那两只又白又嫩、很像鲅鱼肚皮似的手,觉得这手可真不多见。

    “这鬼天气!死冷……有酒么?”“眼镜”说。

    老刚阴沉着脸:“没有。有酒也没有菜。”

    “有条鱼不就行么!”“眼镜”冲一边的黑瘦青年挤了一下眼。

    “没有鱼!没有!”老刚愤愤地说了一句,有些得意地看了金豹一眼,“再说你不嫌你
爸的孬酒辣嘴吗?”

    金豹讨厌这个“眼镜”,也讨厌他挤眼睛。金豹不明白海边上怎么出了这么个背着双筒
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不管老父亲的人。他早就不耐烦,这时“哼”了一声,从铺子角落里站了起来,干瘦
的脸上堆满了嘲弄的笑容。

    助理工程师不解地看看他,叫了一声“豹伯”,往父亲一边挪动了一下。金豹笑着说:
“又白又胖,你长得好!手和鱼肚那么细,我们的手和老槐树皮差不多,上面还有血口儿。
这是捉鱼捉的。你从来不管我们,只是冻疼了,才躲进这铺子要酒喝,嘿嘿!”

    “眼镜”脸红了。他咬了咬嘴唇。

    金豹继续说:“看见你爸住的地方了么?进门时要使劲弓起腰,铺子里也全是沙子。不
错,有酒喝,不过杯子砸了,用蛤蜊皮盛酒。你也该送个杯子来啊……”

    黑瘦青年觉得有趣地笑了。“眼镜”有些恼怒地说:“我跟我爸要,又不是跟你要!”

    金豹笑容没了。他暴躁地说:“你爸的事情我说了算!你是谁的儿子!你也进这铺子?
你该滚到雪地里去。”

    老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大声地咳嗽着,站在儿子和金豹中间。

    助理工程师气得身上抖动起来。显然他很少有这样气愤的时候,这时用手推一推眼镜,
执拗地说:“我偏要……呆在这儿!……”

    金豹扩了扩胸,又搓弄着手掌。他像在故意活动着筋骨。

    他急促地说:“我让你走!我让你走!”一边说,一边要用手推开挡在中间的老刚。他
的脸像喝足了酒一样红,每一条皱纹都在可怕地活动。

    黑瘦青年捡起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拉着“眼镜”的手出了铺门。“眼镜”回转身嚷着什么,往雪地里
走去了。

    老刚追出铺门,好像要说什么,但他吐出一口气,蹲了下来。

    金豹愤愤地盯着远去的两个黑影:“儿子这东西,没有也就算了。有,就让他像个儿子
的样子!”

    “逮到那鱼了吗?”老刚有气无力地问。

    金豹摇摇头。他看看外边的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说:“我身上筋骨老要疼。这都怨我们抬那条舢板抬
的。和你儿子干一架,这会儿身上轻了点……”

    老刚哭丧着脸笑了笑。

    他们走出门来,向着金豹那个渔铺子走去。海是灰的,天是灰的,茫茫的一片灰黯阴
沉。海边的雪积得更厚了,雪花儿落得差不多了,又开始飘细碎的冰凌。他们“吱吱”地踩
着它。昏暗的海面上,隐隐约约看出一条小船。金豹说:“看到了吗?这样天还有人出海。
肯定是年轻人,年轻人才做这种险事情。”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想到了老刚的儿子,不由得
大声骂了一句。老刚怪异地看看他问:“骂谁啊?”

    金豹摇摇头:“我是说,年轻人欺负老头子,是以为老头子不敢跟他干架。老头子又怕
什么!老头子的筋骨才硬……”

    老刚没有做声。

    金豹先一步走到铺子跟前,掀开铺门说:“哎哎!要是里面有条焖鱼多好啊,这么大雪
的天……”三

    他们到了铺子里都喘息起来。金豹一边喘着一边从角落里端出一碗咸鱼,又从沙子里摸
出了那瓶酒。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酒。金豹捏酒盅的手有些颤抖,那酒老要泼出来。金豹说:“我们是
老了,手也抖了。”

    老刚说:“我的手不抖。”

    咸鱼放得时间长了些,又硬又咸,两个人用力地嚼着。酒很醇厚,又是热透了的,喝得
他们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儿。老刚说:“就缺那条焖鱼了。如今人变灵活了,鱼也变精巧
了。”

    金豹点点头:“人是变精了。去年划分渔业承包组,年纪大的,人家不愿要哩。”老刚
说:“你这把年纪了,还不是也进了承包组。”金豹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巴说:“比我
么?我这样的老把式,他们争还争不到哩!”

    外边有了一些风。两人听到风声,都放了盅子走出来。雪花舞得厉害了,它们想方设法
钻到领子和袖口里。老刚说:

    “你看云彩有多么低。”金豹眯着眼端量了一下,说:“雪停不了,再一刮风,海边上
准会旋起一道道雪岭子。”

    他们重新钻回铺子里喝酒了。

    鱼又硬又咸,他们费力地嚼着,倒也一时忘了那条焖鱼。

    ……近午时分,承包组里有人冒雪送来烟酒、干粮,这使两个老人很高兴。他们从来人
嘴里得知:海上那条小船是小蜂兄弟在挖蛤蜊,蛤肉卖到龙口街上,一天能得半百……

    老刚“吱吱”地吸着酒。金豹一直没有做声。他由拼命积钱的小蜂兄弟想起了别的事
情。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小屋”。

    那个小屋是老婆得病时卖掉的。老婆死的时候,他才四十岁。他没有了小屋,村里要帮
他盖,他摇摇头挡过了。他住到了海边上的渔铺里,似乎再用不着那个小屋了。可是人没有
一幢小屋怎么行!他一时也没有忘掉那个小屋,做梦都梦见它。他默默地攒钱,攒呀攒呀,
准备盖一幢漂亮结实、只有一门一窗的小屋……常和他在一起的老刚也不知道,他的钱就缝
在这渔铺的枕头里。夜里睡觉时他想:我的头枕着一座小屋呢。

    金豹这时不由自主地盯住了他的“小屋”。老刚瞧瞧他,他才把目光从土台的枕头上转
到酒杯上。

    两人都不说话。他们之间也用不着说多少话。老刚推一推杯子,金豹就知道他想吸一口
烟,于是扔过一支烟。金豹撕下鱼脊背上那道黑皮儿肉,老刚知道他特意留下了多油、味美
的尾巴。老刚满意地吃着鱼尾巴。两个人喝去了多半瓶。

    风把渔铺子吹响了。老刚盯着铺门缝隙里旋进来的雪花,轻声咕哝着:“唉,呆会儿风
搅起雪来,他们会在大海滩上迷路……”他说着,起身去拨炉里的火。

    金豹放了杯子,他知道老刚牵挂着打猎的儿子。他看了看老刚生了白胡茬的脸,没有做
声。这就是做父亲的啊,再不好的儿子还是儿子!

    风的确慢慢大起来,小沙子奇妙地穿透铺子飞进酒杯里。

    金豹记起该去看看舢板,就和老刚走出来。海里的浪多起来,岸边的浪花白得像雪,用
力地往前扑着。他们给舢板的锚绳一个个加固了,又将无锚舢往上抬了抬。一切做完之后,
金豹和老刚坐在一个反扣的小船上吸烟,看着海。哪年的冬天都下雪,今年这场雪却似乎太
大了些。

    有什么东西从东北方向漂移过来,渐渐大了、清晰了。金豹一直盯着,对在老刚耳朵上
说:“也许会发财的。”

    这里的海边有个规矩:大海飘来的东西,谁先发现的,就属于谁。金豹和老刚慢慢都看
清那是一粗一细两根圆木,粗的那根可以做屋梁。金豹又兴奋地想到了那个“小屋”。他跳
下船来,又让老刚回铺子取绳索、长柄抓钩。

    老刚跑开了。西北方驶来了小蜂兄弟的船。

    金豹和老刚将圆木拉到了岸上。他们的半截裤子都湿了,冻得瑟瑟发抖。金豹却十分高
兴,他大声喊了一句:“小屋有了大梁……”他的喊声使老刚莫名其妙。

    小船也靠了岸,跳下了小蜂兄弟。小蜂见了圆木就嚷:

    “金豹啊,你真会捡便宜!我们从深海里就盯上了,随木头上来的,你倒伸出了抓
钩。”

    老刚慌促地瞅了金豹一眼。

    金豹拧着裤脚的水。他坐下来吸着烟,吩咐老刚说:“歇会儿,喘匀了气,再往回
拖。”

    小蜂蹦到眼前来了:“你拖不走!”

    金豹眯上眼睛:“哼哼,我睡了半辈子渔铺,眼里揉不进沙子。圆木从东北漂来,你的
船从西北来,你看见了圆木?”

    小蜂的脸血红血红,他眼盯着结了盐花的木头,发狠地喊着,凑了过来。金豹抛了手里
的烟蒂,将两只硬硬的黑拳拉在了腰边。他咬着嘴唇,瞪起眼睛,前额的皱纹积起又厚又深
的一层。老刚在他耳边嚷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小蜂对他的兄弟使了个眼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接着弯腰抱起圆木的一端。

    金豹的拳头只一下就让小蜂额上起个包。小蜂倒在地上,却巧妙地趁势用脚蹬倒了金
豹,令人难以置信地一滚就翻身蹿起来,抓住圆木,两兄弟一起扛着跑起来。

    金豹一声不吭,举起抓钩,弓着腰追去。

    老刚看着金豹飞也似的跑势,惊呆了。他看到金豹紧追几步,狠狠地把抓钩抡了个圆弧
抓下来,抓住了一根圆木……

    两兄弟扛着那一根跑着。

    抓下来的是那根细小的。

    两兄弟在远处喊着:“有一天渔铺子着了火,烧死你这根老骨头!……”

    金豹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用粗壮骇人的声音骂道:

    “两个畜生,两个贪心贼!我烧不死!”四

    两个老人一点一点地将圆木拖回来,放到了铺子的尖顶上。

    “它能做条檩。”金豹声音细弱地说了一句,钻铺子里去了。

    他躺在一团发黑的网线上,紧紧地闭着眼睛。老刚凑到身边,端量着这张布满深皱、生
了黑斑的脸。他发现金豹的眼睫毛已经很稀了,有的断掉半截,硬硬地挺着。他喘得很急
促,很用力,鼻孔张开老大。老刚想对这两个黑洞似的鼻孔议论几句、开几句玩笑,可他现
在不敢。

    “他倚仗着年轻,硬抢走我一根屋梁!”金豹愤恨地说。

    老刚肯定地说:“是抢走的。”

    “我是看海的人,倒被别人抢走了东西。这是欺负老人。

    你看,我一天干了两架,全是跟年轻人。”金豹站了起来,把那只又黑又硬的拳头举起
来。

    老刚看清了那只拳头。他发现有两根手指歪斜着,从根部起就歪斜。他料定那是过去的
日子里打折的。那该有多疼啊!老刚咬着牙想。

    “嘿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让他们知道,老头子里面也有爱干架的。”金豹说着,又
找出一条生咸鱼,放在炉口上烘着,拿出酒来倒满两个酒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有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铺子里很暖和,小炉子又“噜噜”地叫
了。这使两个老人兴奋起来,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

    烟气充满了铺子,他们不停地咳嗽。透过烟气,金豹看见老刚的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那么阴冷。他问:
“老刚,你怎么了哩?”老刚轻声说:“我在想我这一辈子。”

    金豹不做声了。

    金豹知道老刚的一辈子都在海上,跟自己一样。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儿子,自己没有。他
这一辈子都在跟大风、跟山一样的浪涌斗,死过,但终于还是活过来了。可是后来,和自己
一样,还是被大风和浪涌赶上岸来。他们只能趴在岸上看浪涌了。金豹长叹了一声。

    老刚说:“我们都老了。老得真快啊!”

    金豹说:“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吧,也该老了。我不记得使烂了几条船,让海浪打散了几
条船;有的船还是崭新的,我就扔给大海了,一个人赤条条地往岸上爬。有一年冬天我靠一
个浮篓游了二十里,奇怪的是没有冻死!”

    “不知道这辈子打了多少鱼,”老刚抄着衣袖,头低着,下颏使劲抵住胸骨说着,“那
时候鱼真多,堆到海边上,买鱼的扔下几个钱,就任他背。小时候听见上网了就往岸上跑,
老父亲从渔铺里捧出一碗冒白汽的鲜鲅鱼,说:‘小孩子,多吃鱼少吃干粮,反正也不下
海!’那时候鱼真多……”

    金豹点点头:“都是吃鱼长大的。那时节见了玉米饼子馋得流口水。嘿嘿,今天没人信
这话……我第一次进海放钩子钓鱼,差点让一条带鱼咬断了大拇指。那时候全仗年轻啊,身
上划条小口子,血流那么多,全不在乎。我冬天落进水里不止一次,海里的冰矾割开我的
肉,我就咬着牙,海水墨黑墨黑,大浪吼得吓人,也不知掉在哪片老洋里了,心里想,死是
定了的。不过就那样死了还嫌太早,这时候可真难过。一个人不愿死硬要他死,这时候可真
难过。”

    老刚笑了几声。

    “我这一辈子在风浪里钻,就想在没风没浪的地方盖一幢小屋子。”金豹苦笑一声:
“我是生在渔铺子里的,老盼望有一幢结结实实的小屋子。直到解放才有了一座屋子,也有
了媳妇。那几年的日子我下辈子也忘不了!媳妇是个好东西啊……有一年她病了,馋一条鲈
鱼,你知道鲈鱼可不好整。有个老头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条,要我用一个旋网换,讨价还
价,怎么说也不行,非要一个旋网不可!我气急了,夺下来就跑,随手扔下五块钱……”

    “这么说你也抢过别人的东西啊。”老刚插了一句。

    金豹点点头:“不错,我那时候也年轻,也是抢一个老头子的东西,像小蜂他们一样。
也许人年轻的时候都要抢点什么的。还有一次在桑岛,让我们用船运水抗旱。中午吃干粮渴
得嗓子冒烟,驻村干部从提包里掏出小暖瓶喝起来,跟他要一口都不给。我那回夺下了他的
小暖瓶。后来,你知道——你肯定听说了,那东西找碴儿,说我要破坏一条机帆船,在队部
关了我一个星期!……”

    金豹笑起来,使劲用手捶打自己的腿:“事情也巧,后来有一次他坐我的船(他认不出
我了),我好好调理了他一下,呕得他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蜡黄。这东西看来官也做得不小了,小口袋上光
钢笔就有三支。我把他呕得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蜡黄。……我这辈子,你看,抢过别人,也被别人抢过。可
按住心窝问一问,伤天害理的事咱没做过。”

    “你的媳妇也是抢的。”老刚闷声闷气地说。

    金豹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随手斟满了杯子,轻轻地吮着。

    他直看得老刚笑了,这才说话:“我不抢走她,她要上吊哩。

    ……那晚上,也是大雪,我把她抱到船上,抢出岛子来。只可怜了老丈母娘,听说她哭
闺女哭坏了眼……”

    金豹难过了起来,默默不语了。

    铺子里面暗淡下来,他们在炉台上点了油灯。金豹吸着了烟盯着自己的脚,长长叹一口
气说:“小蜂兄弟怎么成了这个样?你那宝贝儿子怎么就背起了两个筒子的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老
刚低下头,没有吭声……坐在铺子里有些闷热,他们想到外面活动一下腿脚。昏蒙蒙的雪
野,此刻滚动着千万条雪龙了!

    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绞拧着地上的雪。天就要黑下来了。他们差不多一刻也没有多
站,就返身回铺子里了。

    金豹重新坐到炉台跟前,烘着手说:“这样的鬼天气只能喝酒。唉唉,到底是老了,没
有血气了,简直碰不得风雪。”

    “这场雪不知还停不停。等几天你看吧,满海都漂着冰矾。”老刚还在专心听着风雪的
吼叫声。

    “唉,老了,老了。”金豹把一双黑黑的手掌放在炉口上,像烤咸鱼一样,反反正正地
翻动着。“就像雪一样,欢欢喜喜落下来,早晚要化的。”

    老刚点点头,“像雪一样。”

    金豹望着铺门上那块黑乎乎的玻璃:“还是地上好,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下来,积起老
厚,让人踏,日头照,化成了水。它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人也一样。都是在地上被别人踏黑了的。”老刚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眼睛直盯住跳
动的灯火,眼角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金豹慢慢地吸一支烟,把没有喝完的半瓶酒重新插到沙子里去。他活动着胳膊,畅快地
伸着腰,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叫得很舒服。他说:“我这名儿是老父亲给的。

    我这脾性也真像个‘豹子’,我刚才还干了两架。我老了,不过是头‘老豹子’,哈
哈……”

    金豹大笑起来。老刚觉得老伙伴是醉了。五

    由于风雪阻隔,老刚只得睡在金豹的铺子里了。两个老人挨在一起,闭着眼睛各自想心
事。老刚想他的儿子——这时已经背上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回那个家了。那个家他见过,很小,很漂亮,还
有暖气。这样可以烤烤冻透的身子。儿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城里人,老刚只见过两面,不过他
已经知道她很厉害。不知怎么,老刚突然想儿子是让她用城里的什么法儿给制住了的,所以
他背上了双筒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不管老子了——外面什么东西“吱哟、吱哟”地响,老刚听了不安地坐
起来。金豹躺着说:“不知道哪里被风吹的,海滩上就这样。有一年人家告诉我:夜里老有
个女人喊‘腿呀,我的腿呀’——你在海滩上走一步,那喊声也远一步,可能是落水的鬼
魂,在这儿折了腿。我就不信,后来一找,嘿!是浪推着船尾巴,船上两块木头磨出的声
音,听起来尖尖的,可不就像个女人!……睡觉吧。”

    老刚躺下了。金豹自己却睡不着了。那个“吱哟”声搅得他心里烦躁躁的,他侧身吸着
烟,静静地听外边的声音。海浪声大得可怕,他知道拍到岸上的浪头卷起来,这时正恶狠狠
地将靠岸的雪砣子吞进去。他惯于在骇人的海浪声里甜睡。

    可是今晚却睡不着了。仿佛在这个雪夜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向他慢慢逼近过
来。他怎么也睡不着。停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披上破棉袄钻出了铺子。

    刚一出门,一股旋转的雪柱就把他打倒了。他大骂起来——这股雪柱硬得真像根木柱。
眼睛耳朵全塞了雪,头被撞得有些懵。金豹惊惧地“哼”了一声,望着四周,真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海浪和风雪一齐吼叫,像嘶哑的老熊。海底也许有一面巨大的鼓擂响了,震落了
空中堆积一天的云彩,抖动了整个大海。金豹趴在雪粉里听着无处不在的“鼓点儿”,心里
奇怪地也“咚咚”跳起来。他突然想起了白天搬动的舢板,加固的锚绳也不保险哪!他像被
什么蜇了似地喊着老刚,翻身回铺子去了。

    ……凭借雪粉的滑润,他们将几个舢板又推离岸边好几丈远。彼此都看不见,只听见粗
粗的喘息声。他们不敢去推稍远一些的小船,怕摸不回铺子。这老天和海真是发疯了啊,金
豹说,“全仗着喝了一天酒啊。酒真是个好东西。”老刚喘得说不出话,用力拽着绳索,嘴
里发出“唉、唉!”的声音,算是应和。有一次他拽得不妙,脚下一滑跌到了棉绒似的雪粉
里,好长时间才挣扎出来……

    他们的手脚冻得没有了知觉,终于不敢耽搁,开始摸索着回铺子了。金豹不断喊着老
刚,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去摸他、拉他。有一次脸碰到他的鼻子,看到他用手将耳朵拢住,
好像在听什么。

    老刚真的在倾听。他在听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铺老”才分辨得出的声音。听了一会
儿,他的嘴巴颤抖起来,带着哭音喊了一句:“妈呀,海里有人!”

    金豹像他那样听了听。

    “呜喔——哎——救救——呜……”

    是绝望的哭泣和呼喊。金豹跳了起来,霹雳一般吼道:

    “是小蜂兄弟俩!他们上不来了!”

    “听声音不远!”老刚身上抖起来,牙齿碰得直响。

    金豹跺着脚:“让浪打昏了头,两个发横财的家伙!小蜂!——小蜂!——……”金豹
在浪头跟前吼起来,浪头扑下来,他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刚减了一阵,最后绝望地
说:“不行了,他们听见也摸不上来,两兄弟不行了……”

    金豹张开手臂,像要用他那对可怕的拳头威胁着什么一样。他奔跑着,呼喊着,不知跌
了多少跤子,伸开手在雪地上乱摸——他想摸些柴草点一堆大火:被海浪打昏了头的人,只
有迎着火光才能爬上来,金豹想按海上规矩,为小蜂兄弟点一堆救命的火。厚厚的大雪,哪
里寻柴草去!最后他一声不吭地站在了老刚身边。这样站了有一分钟,突然他说了句:

    “点铺子吧!”

    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老刚的肩膀。

    老刚的骨头都被捏疼了。他知道只有这个法子了,往常也有人用过这个法子。可是金豹
的铺子搭满了闲置不用的网具、杂什,是他们承包组的全部家当哪。老刚声音颤颤地点头
说:“快,快搬开铺子上的东西吧,你搬里边,我搬外边……”

    老刚的两只大手在厚厚的雪粉里掏着网具,却被一团尼龙丝线套住了。他大骂着,挣脱
着,手腕挣出来时被勒出了血。他还在拼命地挣着,嘴里还奇怪地叫着:“金豹啊!”金豹
啊!”

    金豹一丝声音没有,也没见他往外抱一件东西。老刚钻到铺门里一看,一下子呆住了:

    金豹想从火炉里引火点铺子——火炉不知啥时熄灭了,他正用颤抖的手划着火柴……老
刚一巴掌打落了金豹的火柴盒,吼道:“跟我出去,你这头豹子!”金豹咬着嘴唇,抖着结
了冰凌的胡子,睁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猛然伸出那只钢硬的拳头,“噗哧”一
声砸过去……

    老刚被打出铺门,趴在雪地里差点昏过去……他是在一片“噼啪”的燃烧声里爬起来
的。

    大火燃起来了!风吹着,熊熊烈火四周容不得冰雪了。尼龙网具在火中爆出银亮的、油
绿的光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天空、空中飞旋的雪花,都被映红了;雪地上,远远近近都是嫣红的火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狂暴的风雪比起这团大火好像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老刚被大火烤得全身发疼,他奔跑
着,喊着金豹。可是火边上没有金豹的影子了。

    金豹早钻到了水浪里。他这时正盯着水里的那团黑影。黑影近了,是抱了一块木板的小
蜂。金豹拖上小蜂,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巨浪打倒了,他爬起来时,看到老刚也拖着一个
人……他们把两兄弟抱到了大火边上。

    小蜂兄弟俩的衣服差不多被海浪全撕光了。他们的皮肤光滑得很,在火光下发红,冒着
白汽。他们的脑壳儿上紧贴着油亮亮的头发,显得很圆,很好看。烤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蠕
动起来。

    正在这时候,金豹和老刚听到了大火的另一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跑去一看,惊得
说不出话——从雪地里、从黑夜的深处滚来两个“雪球”!“雪球”滚到大火边上才展开,
让他们看出原来是两个人。老刚低头瞅一瞅,惊慌地捏住其中一个的手说:“这是我儿
子!”

    原来他们终于没能冲出茫茫原野,在漫天的雪尘中迷路了!像小蜂兄弟一样,他们左冲
右突,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冻死在这个雪夜里了。可他们绝境中望到了奇迹——一团生命的
大火在远方剧烈燃烧,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他们流着眼泪,爬过去,滚过去……

    火势渐渐弱下去,那一堆炭火却红得可爱。小蜂兄弟能够坐起来了,他们看看炭火,看
看远处的黑夜,叫着金豹和老刚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年轻猎人的双筒猎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qiang早已不知抛在哪里了。他们的一身冰砣融化着,水流又渗进沙
子里。助理工程师颤声叫着:

    “爸!豹伯……”

    他们和小蜂兄弟一块儿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身披长长的雨衣和棉袄站着,一动不动。炭火把他们笔直的影子印在了雪地
上。六

    他们将四个年轻人送到老刚的铺子里时,天已近明,风雪势头明显地弱下去了。就像被
什么驱使着,两人很快又回到了烧掉的铺子那儿。

    火完全熄灭了,余下一堆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灰烬。

    他们盯在灰烬上,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一个承包组流血流汗置起的全部家当啊!两个
人不由得害怕起来。

    金豹除此之外,还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他简直不敢去想:

    慌促之中,他竟然忘掉了那个藏下一座“小屋”的枕头!他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一座“小
屋”啊!

    老刚嘴唇哆嗦着:“烧了,一把火烧得这么干净……”

    金豹两手捧着脑袋,没有做声。他多想告诉老伙计这桩隐藏了多半辈子的秘密,告诉他
亲手烧掉的这座“小屋”……

    可是他终于忍住了。昏暗中,他一个人在无声地哭。

    ……雪慢慢停止了。风还在刮着。地上的雪片飞起来,想将那堆灰烬盖住,但终于也不
能够。金豹蹲在那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灰烬上,用力地扒着。他沾了一身灰土,终
于扒到了:一个酒瓶,已经烧裂成了几片……

    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出来后,天边的白雪耀眼的明。天蓝得真可爱啊!很多的人又踏着积雪到海边上来
了。人们不可能一连几天把海忘掉,他们当中的好多人是在风雪之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海边
上来的。积雪很厚,还横着一道道雪岭,人们艰难地、兴奋地走着。

    大家都来看烧掉的渔铺,从一堆很大的灰烬上想象开去,极力想象出当时那一团白亮的
大火。

    承包小组很快来搭了新铺子。新铺子当然和老铺子搭得一样,只是上面没有了那些网
具。事情再明白没有,似乎没有责备两个铺老。村领导调查之后,决定给这个承包组一些经
济补助,并表彰了两个老人当机立断的精神。金豹感动地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到时
候划了一根火柴!”

    以后有人赞扬他们的时候,老刚也说:“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划了一根火柴!”

    金豹在心里问着:“只是划根火柴吗?”他痛苦地摇着头:

    “烧了那么多东西,烧了我一座屋啊!……”他清楚地记得从小蜂手里夺下的那支“檩
子”也一起烧了——开始它只是冒烟,好像有些害羞的样子,后来便爆出红的火舌来,快乐
地烧掉了……

    这个夜晚,他特意留下老刚睡新铺子。他说要和老刚说话。但是躺下之后,他却什么话
也没有了。他仰面躺着,听着大海的潮声,想了那么多往事。他闭着眼睛想着,突然觉得有
好多话不是跟老刚,而是要跟自己交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心底问着:“你如今老了
吗?”自己回答道:“觉得是老了。筋骨常常疼。”“你最近想起了死吗?”“不想死。不
过要死也不怕。”“你的小屋呢?”“烧了。”“烧了?!”“……不,已经盖起来了。它
盖了一辈子,前几天夜里又加了一页瓦……”

    ……他跟自己谈着话,终于感到了疲倦,带着欣慰的笑容睡去了。

    ……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待醒来时,他们就兴奋地踏着积雪去捉鱼了。

    鱼捉到了。金豹做焖鱼的手艺是很绝的。……两人喝了那么多酒!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这
样兴奋过。铺子里面有些热,他们后来走到了铺子外边的雪地上。

    一片洁白的原野上,已留下了道道脚印。海边上,海风旋起的高高的雪岭上,被赶海的
人踏出了几条通路。雪粉上留下了辛苦的渔人的脚泥,掺进了沙土。阳光下,大雪已经开始
融化了……金豹看着雪地说:“多少人都驾船进海了。你看赶海人的胆子。我老想进海试
试,我不比年轻人差,前几天,我还一口气跟他们干了两架。我一拳就打倒了小蜂,这个你
记得。”

    老刚庄严地点点头。他这会儿突然发现脚下融化的雪地上,正生出一株嫩嫩的芽儿,就
惊奇地指给金豹看。

    金豹也看到了:一株小草,很绿很绿的……1984年12月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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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黑潭中的黑鱼

    ……这片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沙土,需要多少墨汁才能染成!几十年过去了,它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如故。后来人不
会知道,在几十平方公里的棕壤和沙滩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片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沙土?

    我却清清楚楚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在这儿,原来曾有过一个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水潭。正是水潭毁
掉的那一天,它才把四周的泥沙染黑。

    多少年来,那片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清水潭常常闯进我的梦境,闪动在我的眼前。我还记得小时候一
整天在潭边徘徊,看潭中穿梭的黑鱼。它们有木炭条似的身体,晶亮晶亮的眼睛。这水太清
了,所以它身上的片片鱼鳞都看得清楚。

    这个水潭就在我们小茅屋西北的一座沙岭下边。它什么时候、如何生成?又为何没有在
松松的沙土上渗掉?今天看这都是谜了。在这片无边的荒原上,类似的谜还有很多,只是没
人探寻罢了。水潭两边长了些野椿树,每到秋天,大霜把野椿树的叶梗染得彤红。树叶慢慢
脱落,有的落在潭里,有的落在岸边。我们拣椿叶玩,把它编成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学各种
动物啼鸣……

    水潭边有一些枯朽的木桩,上面常常生出一些蘑菇。把刚生出的采走,不一定什么时候
又有了新的。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似乎对人有着神秘的吸引……这儿沉寂荒凉,除了我
和一两个小伙伴,几乎无人光顾……水潭右侧的沙岭有两个凸起,长满了荒草,有人说那是
两座坟墓。有谁跑这么远来做两个坟墓?大家都很怀疑。

    后来我就听到了关于黑潭的传说。这传说使这儿更加怪异和费解……多年之后,当我带
着这个传说来寻找它的遗迹,只看到一片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沙土时,有一种可怕的惆怅袭上心头。我的
脚步变得沉重了。

    是母亲把这传说告诉给我。我将来会把这个传说告诉孩子。我会领着他到这个地方来。

    如果不太留意,就会觉得这儿不过是一座沙岭、一个发黑的水潭,它普普通通,不过是
荒原一景。可是你如果在传说中追寻它的来由,又会大吃一惊……

    它是一个神秘的水族留下的痕迹。

    很久以前,在沙岭下住了一对年老的夫妇。他们以种田为生。由于土质不好,只能广种
薄收。当时的水潭不是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就像平平常常的水潭一样。他们从水潭里汲水浇地。整个水潭
四周都种上了花生和菊芋等,略好一点的地就种上了玉米和小麦。两个老者省吃俭用,穿粗
布衣服。他们没有儿女,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泊到这里的。他们的来路或许有点像我们家——
我们也是漂流到此,也有一座孤寂的小屋……

    两个老人过着淡泊的生活。有一天夜里,老头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有一个高高
瘦瘦、眼睛鼓鼓的男人向他哀求一件事情。他流着泪水叙说:他们一大家子由于一个特别的
缘故,被人从祖居地赶走了。眼下实在没个去处,就请求这块土地的主人,让他们全家在这
儿安身。

    老人梦中问:“我们这儿怎么让你安身呢?”

    泣哭的男人指指那个水潭:“这地方就很好,这就足以让我们一大家子凑合着住了。您
老如果答应,我们不会忘记您的。”

    “这有什么,你们住就是了。”

    那个男人感动得竟然跪下来,再三道谢。

    他走的时候,不小心洒下了一串水珠。早上,老头子醒来,第一眼就发现炕下的水珠还
没干。他指着水迹,跟老伴叙说那个奇怪的梦。老伴惊讶地拍了一下膝盖,说她也做了一个
相似的梦。老头子急急扳住老伴肩膀:“你在梦中答应他了吗?”

    “答应了。”

    老头子舒了一口气。

    他们穿过沙地,直奔水潭。他们一眼就看到水潭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变了:里面有很多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鱼,它
们正愉快地戏水。老人想起那个水淋淋的老男人,一拍脑瓜:这是一个水族!他刚要转身,
老伴指了指水潭边——那里有一桌酒菜,旁边还摆了一叠钱。

    他们明白,这是新来的这个家族对他们的酬谢。于是他们就坐下来,在野椿树下吃过了
饭,然后又取走钱。

    从此以后,他们就过着非常安逸的生活。每逢节日,梦中那个老者总是再一次出现,向
他们千恩万谢;第二天,水潭边又会有一桌丰盛的酒筵。这样一晃就是一年。

    有一天,一个出海的渔夫路过了水潭,一眼就发现了潭里的黑鱼。他对老人大喊大叫:
“这么多的鱼,你们怎么不捉?”

    老人摇头。

    “我把这些鱼捉了,卖了,一半的钱交你,怎么样?”

    老头子还是拒绝了。

    后来那个渔夫领了另外三个人来看了,他们一块儿对老人提出请求。老人还是没有同
意。

    就在这天夜里,那个浑身是水的男人又在梦中出现了。他哀求老人:“我们全家都感激
你的好意,你没有答应他们;可是他们明天一早要进水潭;到时候还求你能帮我……”

    老人答应了。

    第二天,那个渔夫真的带来一帮人。他们带着水桶和捞斗,跳下潭去就要捉鱼。水深只
达到他们胸部,可是那些鱼怎么也捉不住。它们灵活得很,捞斗伸下去,它们就很快闪开
了。

    两个老人过来阻止,渔夫就劝导说:“这些鱼捉上来,一多半收入是你们的。到时候你
们就可以把泥屋掀掉,盖一座又高又大的青砖瓦房。再说我们也不是一下把鱼捕光,还要留
下一些哩,让它们再长,到时候还是你的。你有取不完的财源了!”

    两个老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心动。渔夫又加紧劝说,他们终于点头同意了。

    他们站在岸边,看一伙人捕鱼,夜间的许诺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渔夫和手下人使尽全身力气往外泼水。他们想把水潭掏干,可是尽管累得满头大汗,潭
里的水却一点也没减少;只见那泼出来的水像墨一样黑,但却清澈得很。这些水泼到渠岸
上,立刻染透一大片泥土。岸上的老人看着,这时候捋着胡须一笑。

    “我这个水潭,你们才不摸底细。这样就是搞上一年,怕也搞不干的。”

    渔夫问缘故,他就指了水潭一角:“那地方斜着下去有一水洞。那水洞通着地下水脉。
不把那洞子堵上,就休想弄干它。”

    渔夫立刻让所有人都脱下衣服。一团衣服球了,再裹些草,潜水下去。果真有个水洞,
他把它严严地堵实。

    他们拼上劲儿泼水。眼见着水潭里的水一分分减少。半个钟头过去,潭中黑鱼像米饭一
样浓稠,不断碰撞他们的腿,发出“吱吱”叫声。这些鱼又黑又亮,肥硕得很。渔夫提出一
尾,看它在眼前挣扎,又抛给岸上的老人。

    就在他们伸出捞斗往外捞鱼时,突然听到一阵隆隆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地下抖动。渔
夫呆住了。这样响了一会儿,突然“嗡隆”一声,从那个堵住的水洞喷射出一股水柱,把潭
里的人全部击倒了。

    他们哇哇叫着,面无血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惊慌地从潭里爬出。

    所有的人都呆看着潭里的水慢慢涨起,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几个人就这样怔了一会儿,
又恐惧又绝望地离开了……

    就在当天晚上,老人在梦中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水淋淋的男人。他的衣服还像过去那样明
亮和滑腻,站在那儿,鼓鼓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一点儿温和的神情。他定定地注视老人:

    “你劝阻不了他们也就是了;你不该给他们出这么恶的主意。

    你是个没良心的人,你为了一点点好处,就要卖了我们整个家族,你不得好报。”

    他说完就消失在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

    老人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见老伴已经在那儿发呆了。

    老伴说,她也梦见了那个水淋淋的老者。

    第二天早晨,他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黑水潭。到了岸边,他们发现水潭里异常
平静。潭里波澜不惊,没有几条鱼。再看看,岸上有一些水珠,还有一条小鱼干死在地
上……他们就沿着这水迹走去,一直翻过了沙岭……这个水族在绝望和慌乱中连夜迁徙了。
两个人向着它们迁徙的方向追了老远,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地的水珠儿,偶尔还有遗落的
几尾小鱼……

    半年之后,两个老人衰弱下来,再不久就病倒了。后来他们一块儿死在了小屋里。有人
发现他们,就把他们葬在水潭旁的沙岭上。

    黑水潭里还有几尾小鱼,大概是那个家族遗留下来的。它们在这儿繁衍着,总算没有断
根。

    这个传说让我感到惊讶和惧怕。我再回头看这水潭时,就有点战战兢兢了。潭里那些黑
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小鱼变得无比神圣,我甚至不敢长久地凝视。它们如果有记忆的话,就会互相叙说以前
的那场劫难。而它们到底由于什么缘故遗落在此,又会是一个不解的谜。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传说的缘故,我不记得有人来碰过这个水潭里的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小鱼,从没有人
在这儿垂钓。也许这些小鱼是那个家族里最没出息的一个分支,因为它们好像总是长不大,
也繁衍不多。它们在潭底游动,似乎活得很苦,很寂寞。

    我很少见它们在里面翻腾和蹿跳,而只是轻轻地游动,就像人蹑手蹑脚行走一样。

    这以后再去看沙岭上的两个凸起,就相信那是两个坟堆了,里面埋着两个背信弃义的
人。

    我曾经在母亲的措点下,沿着那个水族撤离的方向——据说是从两个坟尖之间穿过——
往前寻找它们的踪迹。一路上荒草漫漫,丛林茂密。我只是在这条奇怪的路线上,看到了很
多野花。它们香味扑鼻,三三两两盛开在一片绿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里。我甚至觉得那是一些很久以前遗落在
草尖的鱼儿,是它们的魂灵变成的。花芯就像鱼的眼睛,又圆又亮。我不敢去折这些野花。

    这条路直指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沉落的方向,而那里正是浩瀚的海洋。我心中得出结论:黑水潭里的鱼
从那时加入了海洋……

    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它们最初是从哪儿迁到黑水潭来的?那儿又有一种什么力量驱赶
它们呢?那里也曾经发生过一次背叛吗?如果是那样,它们今天会彻底失望的……

    看着这两个被荒草覆盖的坟尖,我心底泛出深深的厌恶和怜惜。这两人直到最后也难以
洗掉自己的耻辱。这耻辱太大了。它不仅仅属于他们自己,而多少也属于前前后后、所有在
荒原上居住过的人。

    二十年后的秋末,我在旧地寻找那一片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野椿树。我渴望在一片银霜上踏着落叶走
一会儿。凄冷的秋风吹乱了头发,挡住了眼睛,再也望不见那两个茅草覆盖的坟尖,望不见
熟悉的丛林和草地——这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大片发黑的砂土……

    如果是其他人,他将永远也解不开这片黑土之谜。但我会永记它的来由。

    我蹲在这片黑土上,细细地捻着土末。我渴望从土中分离出一点什么……

    这片黑水潭里最后的一些小鱼归于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对现代人的仁慈是从不抱奢望的。记得一次路过山区水库,那儿的人竟然使用yellowhuangse
zhayao捕鱼。轰一声闷响之后,无数的鱼翻起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鱼肚,浮在水面上。他们只需用一个浅浅
的罩网,就把它们收到船舱里去了。

    不过由于那个传说的缘故,由于两个坟尖在那儿耸立着,当年还没人敢染指黑水潭。今
天,只要我们活着,那个故事就应该传下去,让那一点点恐惧存留心中。这样对谁都好。

    这片失去了水潭的黑土能断绝一个故事吗?不,它只是暂时地掩埋了。

    我在这儿徘徊,不忍离去。

    黑水潭和黑鱼永远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它们构成了我童年的一部分。那个远离我们的
水族,不知现在如何?

    我渴望在梦中与那个水淋淋的男人相会,这当然是非分之念。我们已经永远不值得信任
了,它再不属于和我们交谈。

    它与我们已经毫无共同语言了。

    那个清清的黑潭是大地的眸子。我相信在它闪闪发亮的日子,会清晰地看到人世间的一
切。在它南边的丛林中有一座小茅屋,那儿也生活着一些漂泊者;他们常常到潭边来徘徊,
来寻找……

    我白发苍苍的母亲哪,黑水潭曾经多次映出过您的身影。

    尽管岁月无情地摧残了您的面容,但您还是那么美丽。您要为这个不幸的茅屋操劳;要
等待远方那个人……

    您是多么的不幸。您一次又一次到黑水潭边,您来寻找什么?

    我,一个流浪归来的儿子,来寻找什么?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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