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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 /夏志清
超人才华,绝世凄凉──悼张爱玲

◎夏志清

(1)

  张爱玲终于与世长辞。九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时许高张信生教授从南加州来电话报知噩耗,我震惊之余,想想张爱玲二十多年来一向多病,两三年来更显得虚弱不堪,能够安详地躺在地板上,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维持做人尊严、顺乎自然的一种解脱方法。张爱玲这几年来校阅了皇冠丛书为她出版的「全集」,并新添了一本《对照记》,把所有要留传后世的自藏照片,一一加以说明,等于写了一部简明的家史。去年底她更获得了「zhongguo时报」颁给的文学「特别成就奖」。张爱玲虽然体弱不便亲自返国领奖,向多少敬爱她的作家、读者见面,但她已为他们和世界各地的zhongguo文学读者留下一套校对精确的「全集」,可谓死无遗憾了。

  大家都知道,张爱玲乃一九四三年崛起于上海的红作家,其novelxiaoshuo集《传奇》、散文集《流言》大受欢迎,且为内行叫好。我自己初读张爱玲已在五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已有系统地读了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等的作品,大为其天才、成就所惊奇,认为「张爱玲该是今日zhongguo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且谓「《秧歌》在zhongguonovelxiaoshuo史已经是本不朽之作。……《金锁记》长达五十页;据我看来,这是zhongguo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novelxiaoshuo。」这些判断原见英文本《zhongguo现代novelxiaoshuo史》,一九六一年才出版。但先兄济安特把书稿张爱玲章的大部分分作〈张爱玲的短篇novelxiaoshuo〉、〈评《秧歌》〉两文译出,先后载于一九五七年「文学杂志」二卷四期、六期。上面所引三句皆见「短篇novelxiaoshuo」那篇。二文显然引发了有志创作的读者研读张爱玲的兴趣。因之张爱玲虽曾于六十年代初期来过一趟taiwan而未受大众注意,她对taiwannovelxiaoshuo界发展的影响却是既深且远。到了今天,世界各地研读zhongguo文学者,无人不知道张爱玲。她在大陆也重新走红起来,受到了学界、评者的重视。

  我至今仍认为《秧歌》是部不朽之作(classic),〈金锁记〉是「zhongguo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novelxiaoshuo」。早在一九五七年、一九六一年我认定张爱玲为「今日zhongguo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也一点也没有错。当时chinazhonggong文学不值得一读,taiwan作家间,只有姜贵的《重阳》和《旋风》可同《秧歌》、《赤地之恋》相抗衡,可是短篇novelxiaoshuo他写得极少,也无法同《传奇》相比的。但《赤地之恋》(一九五四,英文本一九五六)出版之后,张爱玲的创作量大大减少,不免影响到我们对她终生成就的评价。早在一九七三年,我为水晶《张爱玲的novelxiaoshuo艺术》写序,就注意到这个问题。水晶有一章把《沉香屑──第一炉香》同亨利·詹姆斯长篇名著《仕女图》(The Portrait of a Lady)相比,我在序里继续较量两人之短长:

  在我看来,张爱玲和詹姆斯当然是不太相像的作家。就文体而言,我更欢喜张爱玲,詹姆斯娓语道来,文句实在太长(尤其是晚年的novelxiaoshuo),绅士气也太重。就意象而言,也是张爱玲的密度较浓,不知多少段描写,鲜艳夺目而不减其凄凉或阴森的气氛。但就整个成就而言,当然张爱玲还远比不上詹姆斯。我想,这完全是气魄和创作力持久性的问题:詹姆斯一生写了多少长短篇novelxiaoshuo,而且据一般批评家的看法,越写越好……,张爱玲创作欲最旺盛的时期是一九四三《沉香屑》发表后的三四年,那时期差不多每篇novelxiaoshuo都横溢着她惊人的天才。逃出大陆后不久,她写了《秧歌》和《赤地之恋》两本novelxiaoshuo。至少《秧歌》已公认是部「经典」之作。但她移居美国已十七年了,也仅写了两本:《怨女》是〈金锁记〉故事的重写,《半生缘》是四十年代晚期《十八春》的改编,她创作的灵感显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时代。

  《怨女》、《半生缘》以及其后《张看》、《惘然记》、《余韵》、《续集》四书里所载的novelxiaoshuo和散文当然我都细细品赏过,虽然尚未写过评论。连张爱玲不喜欢的早期novelxiaoshuo(有些是未完成的,有些是重加改写的),读起来都很有韵味,因为张爱玲的作品总是不同凡响的。但即是最精采的那篇〈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戒〉原也是「一九五○年间写的」novelxiaoshuo,虽然初稿从未发表过。「古物出土」愈多,我们对四五十年代的张爱玲愈加敬佩,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近三十年来她创作力之衰退。为此,到了今天,我们公认她为名列前三四名的现代zhongguonovelxiaoshuo家就够了,不必坚持她为「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2)

  一九五五年张爱玲移民到美国,翌年她在新英格兰一个创作营(MacDowell Colony)写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从欧洲移民美国的老作家瑞额(Ferdinand Reyher),两人相爱,同年八月结婚于纽约。瑞额一九六七年十月去世。想来《zhongguo现代novelxiaoshuo史》一九六一年出版前后,我已同爱玲开始通信了,可惜六十年代那束信一时找不到。记得爱玲在信上曾嘲称Ferd(她给丈夫的简称)为并无作品出版的作家(其实他早在三十年代即为好莱坞写电影剧本)。爱玲信上难得一露幽默,表示对其夫颇有感情。爱玲那时期身体也好,毕竟年纪还轻。一方面忙于为香港电影公司为剧本,一方面努力于英文写作、翻译。张爱玲至死以瑞额为姓,不像一般嫁洋人的作家,保持原姓。

  早在一九四四年夏天一个沪江同学的聚会上,我见到过张爱玲,她是主讲人。她那时脸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红润,数了副厚玻璃的眼镜,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样。记得她讲起了她那篇少作〈牛〉(见《流言》「存稿」此文)。我自己那时专心攻读西洋文学,只看过「西风」上那篇〈天才梦〉,她的novelxiaoshuo一篇也没有看过,不便同她谈话,她对我想来没有印象。一九六四年三月乘亚洲学会在华府开年会之便,高克毅作东,请陈世骧、吴鲁芹、夏氏兄弟同张爱玲在一家馆子相会。有人打翻了一杯香槟,我以为不是先兄即是爱玲,因为两人比较紧张。昨天(九月九日)看了张爱玲翻阅拙著《鸡窗集》后写的一封信(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廿六日),提及此事:

    悼吴鲁芹文中提起的,打翻一杯酒的是吴,我当时有点诧异,因为他不
  像是慌乱或是像我这样粗手笨脚的人,所以记得。

  由我推荐,张爱玲一九六七年九月抵达麻州剑桥,在赖氏女子学院所设立之研究所(Radcliffe Institute for Independent Study)专心翻译晚清novelxiaoshuo《海上花列传》。她离开华府后,先在纽约市住上一两个月。我首次去访她,於梨华也跟着去,三人谈得甚欢。我说即在她公寓式旅馆的附近,有家上海馆子,周末备有小笼包子、蟹壳黄等点心,要不要去尝尝。爱玲有些心动,但隔一两天还是来电话邀我到地公寓房子去吃她的牛酪饼干红酒。显然她对上海点心兴趣不大,而且对我的洋太太、女儿长相如何,一无好奇心。爱玲离开纽约前,我又去看她一次,实在请不动她吃饭,或到第五大街去看看橱窗。隔一两年,我去巴斯顿参与亚洲学会的年会,最后一次同爱玲相叙。

  赖氏研究所任满之后,张爱玲想必返华府住了一年,再赴柏克莱加大zhongguo研究中心去研究chinazhonggong术语的。此顶研究计画向由陈世骧教授主持。先兄去世后,即由庄信正接任,张爱玲名气如此之大,我不写推荐信,世骧自己也愿意聘用的。但世骧兄嫂喜欢热闹,偏偏爱玲难得到他家里去请安,或者陪他们到旧金山zhongguo城去吃饭。她也不按时上班,黄昏时间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办公室熬夜。一九七○年开始,爱玲给我所有的信件昨天刚刚重温了一遍,在中心那年向我诉苦的信特别多。偏偏那年chinazhonggongzheengffuu没有倡用什么新的术语、口号,世骧后来看到爱玲那份报告,所集词语太少,极为失望。更不幸的,一九七一年五月世骧心脏病猝发不救,爱玲在研究中心更无靠山,一年期满解聘是必然之事。爱玲到了柏克莱后,水土不服,老是感冒,决定搬居洛杉矶地区,气候温暖,身体或可转好。

  一九五五年来美后,年年都有一份薪水或奖金,供爱玲写作、翻译、研究之用。一九七一年秋季搬居洛杉矶后,她再也不去请一笔奖金,找一份工作。身体一年一年转坏,不说上班工作,能对付日常生活之需求──买菜、付账、看医生、打电话──就把她累坏了。两年前,她能写出这一小本《对照记》,而且文字保持她特有的韵味,真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一九七六年七月廿八日给我的信上她写道:「我自己是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会怪人写信不勤,而且实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重读此段好为感动,我自己有了心脏病,比较要慎重措辞的英文信,有时打一封就是一天的工作。不像当年,中英文信写个不停,而且不会觉得累。

  在洛杉矶住了几年之后,不仅感冒照旧,牙齿也永远看不好。骨头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断了。最可怕的,爱玲添了一种皮肤病,而且觉得屋子里到处是跳蚤,身上永远发痒。为了逃避「虫患」(张语),她就不断要搬家,每次遗失、丢掉些东西。那两年在赖氏研究所,爱玲差不多已把《海上花》译好了。隔几年信上不时讨论到译稿的问题。她想找经纪人把它交大书局审阅。我劝她把书稿当学术性的读物看待,加一篇她自己写的导论,我的前言,交哥大出版所处理较妥。她不接受我的建议,后来的信上也就不提这部《海上花》了。有一天庄信正对我言,这部译稿搬家时丢了,我听了好不心痛。除了首两章已发表过外,张爱玲三四年的心血全付之流水。全书译稿早该「全录」一份副本,交信正或我保管的。

  七十年代身体好的时候,爱玲每年给我三四封信。平常每年至少给我一封信,夹在贺卡内。迁居洛杉矶后,有两三年我给她的信,得不到回音,只好同庄信正在电话上、见面时对她互表关怀。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终于收到她一封满满两页的信,告知生活近况: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按:主要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
  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
  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直到昨天才看了你一九八五年以来的信,相信你不
  会见怪。

  去年刘绍铭同葛浩文正在合编一本zhongguo现代文学读本,由哥大出版。绍铭托我去问爱玲,哥大有位学生已翻译了她的〈封锁〉,可否录用在书内。爱玲回信谓她自己早已译了这篇novelxiaoshuo,放在仓库懒得去拿。她是比较欢喜自己的译文的。绍铭等了半年,尚未收到爱玲的译稿,再嘱我去问她一声。爱玲明知我信里会提到此事,虽未加拆阅,也就在今年五月二日的两页来信里告知我,此事以后「再详谈」。信里提到的炎樱,大家都知道是爱玲当年最亲的朋友,《对照记》里载有她多帧照片。来信夹在一张正反面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卡片里,正面图案乃一个华丽的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镜框,有淡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丝带,五颗垂珠等物作装饰。卡片里面有两行字:「给志清王洞自珍 爱玲」。她给我的每封信卡都不忘向我的妻女问好。下面是张爱玲给我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志清:

    一直这些时想给你写信没写,实在内疚得厉害。还是去年年前看到这张
  卡片,觉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欢的一切。想至少寄张贺年片给你,顺便解释一
  下我为什么这样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间出版界的zhongguo女作家热,振作一下
  ,倒反而关起门来连信都不看。倘是病废,倒又发表一些不相干的短文。事
  实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费时间精力在上
  面的,又精神不济,做点事歇半天。过去有一年多接连感冒卧病,荒废了这
  些日常功课,就都大坏。好了就只顾忙着补救,光是看牙齿就要不断地去两
  年多。迄今都还在紧急状态中,收到信只看账单与时限紧迫的业务信。你的
  信与久未通音讯的炎樱的都没拆开收了起来。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
  让别人译实在painful。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
  。等看了你的信再详谈。信写到这里又搁下了,因为看医生刚暂告一段落,
  正乘机做点不能再耽搁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来过!吃了补剂好久没
  发,但是任何药物一习惯了就渐渐失灵。无论如何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
  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没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许说过在超级市场看见洋
  芋沙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爱吃的。你只爱吃西瓜,都是你文内提起过的。

                            爱玲 五月二日


  我在那封信上提到女儿爱吃洋芋沙拉,当然记不起来了。我童年爱吃西瓜,典出《鸡窗集》〈读、写、研究三部曲〉此文。到了今天,怕拉肚子,西瓜也少吃了。爱玲在信里把我的名字同炎樱并列,要我感到高兴。可能到了今年春天,她就有意脱离尘世,所以连最好朋友寄给她的信札,都怕事不想知道它们的内容。爱玲同我一样是不相信什么上帝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的。尸体焚化之后,留传下去只有她的「全集」和尚未整理出版的遗稿、信件、照片。她晚年的生活给我绝世凄凉的感觉,但她超人的才华文章,也一定是会流芳百世的。

(按:本文录自皇冠《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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