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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落鸿孤烟渔樵话——关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杂想 /苏炜
落鸿孤烟渔樵话--关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杂想

作者:苏炜

[关於张爱玲与胡兰成]落鸿孤烟渔樵话(上)
————关於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杂想
苏炜 
  生死对於张爱玲的吊诡
  当年鲁迅死时有一句著名的悼亡诗,曰:有的人活著,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著。由此想
及张爱玲,却并非为“虽死犹生”一类的俗想,实在是它吻合了生死对於张爱玲的吊诡。听说当初张爱玲
的死讯传回北京,内地文坛许多人士的第一个反应即是:怎么,张爱玲原来还活著?一九八二年我在加州
大学第一次读到《金锁记》,听葛浩文教授说张爱玲就住在洛杉矶,我吓了一跳:张爱玲不是死了好久了
么?记得我曾读过好几种“纪念专辑”一类文字的。近读内地编的《张爱玲文集》,其封底就是一幅线描
的仰脸闭目的女性侧脸《遗像》(恐是张爱玲当年亲自画的novelxiaoshuo插图),其中张写於一九八三年的《惘然记
.序》提及:“最近有人也同样从图书馆里的旧期刊上(将它)影印下来,擅自出书,称为‘古物出土’,
作为他的发现,就拿我当北宋时代人一样,著作权可以径自据为己有。口气中还对我在本书里收编了几篇
旧作表示不满,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权利,身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盗窃罪似的。”可见当时,zhongguo内地上专
事“张学”的人,早把张爱玲视为“黄泉知己”了。若干年前香港据张novelxiaoshuo拍的《红玫瑰白玫瑰》,其字
幕旁白的处理方式,就直令观众有“古物出土”、“故人名言”之感。这种“虽生犹死”的现象发生在张
爱玲身上,似乎很经常也很平常。不说是她本人著意图谋的(从上文看,不确),一般的说法,除了以往内
地文学界“非文学因素”(王朔语)的刻意遗忘之外,至少,是张本人那种数十年杜门谢客、遗世独立的生
活方式所造成的吧。平素里我很少关心“作家动向”、“作家行止”之类的佚闻,在我感觉里的“死亡意
象”,对於张爱玲,主要来自於她的作品。
  作为novelxiaoshuo家,张爱玲确是一出发即踏上巅峰、一出手即成经典了。今天重读《金锁记》与《倾城之恋
》诸文,把它放在“五四”以来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名著之林,只有“谁能企及”的问题而不存在“
是否逊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问题。难怪早在五六十年前,傅雷就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了(见傅雷《张爱
玲的novelxiaoshuo》)。不错,张爱玲仿了不少《红楼梦》的句式,你在今天taiwan几乎任何一位成名作家的文字里
,也都可以读到不少熟口熟面的“张爱玲句式”。内地作家则是另一番样貌:你从今天苏童、格非、叶兆
言、须兰等人的作品中,简直处处都可以读出“张爱玲”。苏童就曾一再为此抱怨说:他在写《妻妾成群
》以前,从未读过张爱玲,谈不上受张的影响。我曾当面向苏童求证过这个看法。其实,这里面的道理很
简单:正如写大家族的兴衰存亡,巴金的《家.春.秋》、曹禺的《雷雨》、《北京人》等等,无人逃得
脱《红楼梦》却无人可及曹雪芹一样,写旧时代庸常男女的庸常恩怨,从题材、主题到人物、氛围——末
世情怀,洋场懒梦,旧人旧物,死亡败德,张爱玲一下笔就把它写透了,写尽了。
  张爱玲的novelxiaoshuo集《传奇》一出,仿如文学上的一记死吻,後人在相近的题材内便很难逃出它的“死亡
之相”了。连同张爱玲自己,日後无论创作与人生,也都被那种深刻的“死相”所笼罩住了。如同西方的
玛丽莲.梦露、猫王、詹姆斯.甸,正在巅峰、死在盛年而愈为世人迷恋的道理一样,我敢说,张爱玲设
若死在二三十年前,其作品的魅力至今不会稍减。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张爱玲似乎从来不怕死,在
她的文字言谈里,“死亡”於她也从来不成为一个诅咒的字眼——她选择的,本身就是一种如同死亡一样
孤绝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样孤绝的死亡。就这一个意义而言,张爱玲数十年的“虽生犹
死”,就是一部世间难得罕见的奇书。就死亡、末世、畸异、虚空等等意象的营造来说,惟一超过了她以
往作品所提示的高度的,就是张爱玲自己的生命现象本身。据在内地经营书店的朋友告诉我,自张爱玲逝
世以来,张爱玲的书始终是国内书市中文学类书的热卖品。更不必说,台、港、海外华文界持续多年不衰
、每因偶事触发便升温的“张爱玲热”了(不久前,哥伦比亚大学退休教授夏志清在香港杂志连载刊发了
他与张爱玲之间的数十封通信,就曾引起过文化界相当的关注)。
  张爱玲,因为她的死,反而重新真正地在她久违了的现实世界——尤其在zhongguo内地,活生生、泼剌剌
地活了过来。她的作品、她的装扮、她的为人行状,甚至她修补过的牙齿以及丢弃过的垃圾(曾有仰慕者
根据她的牙医记录和丢弃的垃圾追踪她的行踪),都纤毫毕见地活现在读者面前了。记得有几天夜里读张
的《传奇》——《金锁记》、《倾城之恋》、《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炉香》诸文,久久浸淫在
已死的张爱玲的早已死去的世界里。忽然又从《张爱玲文集》中读到她写於1980、1990年代的文字,读到
她谈内地“伤痕文学”、谈芭芭拉.史翠珊的歌,特别是提到自己也熟悉的身边的人和事——比如美国
NBC电视台的节目、曾在哈佛教授zhongguo古典novelxiaoshuo多年的美国汉学家韩南等等,这种忽然被强行拉近的距离
蓦地让我生出一种恍惚,觉得张的活著的魅影就坐在我的书房里,好像还是由龙应台陪著她一起来的,正
和我促膝细论著红尘俗世间的营营种种。——张爱玲究竟是活著还是已经死去?她的扑朔迷离的生命与文
字,又营造出另一个真假魅惑的世界了。
  
  张爱玲的意义,又绝非一个叙述魅力这么简单
  都知道张爱玲的文字功力了得。我时时觉得她的文章是写在针尖、dao尖和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细
碎,嘈切。翻开《传奇》,随便拈出几个句子,在在都是顺手拈来却凡人难及的。taiwan作家张大春曾在读
完《妻妾成群》、《罂粟之家》以後,盛赞苏童是“张爱玲以後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大意),被认
为是迄今为止对於苏童的近乎“溢美”的至高评价。可见,张爱玲的“叙述魅力”,是多年来两岸新进作
家们心仪的一道高标杆。就文字触觉的飞扬灵动而论,斗胆地说,张爱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後,汉语文学
中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了。我自己,读张爱玲的novelxiaoshuo如同读《红楼梦》一样,可说是又爱又恨。爱读
,怕读,文字的诱惑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染出一笔的“曹味”与“张味”来——虽然“张味”即自“曹
味”而来,却又自成一种大格局了。太雷同什么伟人的“味儿”总是要让人生厌的,张爱玲novelxiaoshuo中某些太
像《红楼梦》的句式也如是。仿走了眼的“张味”最容易沦为“文艺腔”,我在台港作品中读到许多诸如
“她那苍凉的背影”、“你是我今生的传奇”之类的句子就禁不住要皱眉头。前些年我对《废都》一直无
法喜欢起来有许多原因,技术上,就在於它太多的“伟人味儿”、“名著味儿”。“五四”以来,运用汉
语白话文写作而语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实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们可以举出鲁迅、沈从文、朱自清、白
先勇或者汪曾祺等等,但是愈到世纪之交——汉语白话文的写作历史刚刚贯穿了过去的一个世纪,现代汉
语史就愈来愈难忽略她——张爱玲。我想,张爱玲的意义,又绝非一个文字技巧、“叙述魅力”这么简单
了。
  “个人即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
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这一段话,原是写在一九四六年再版的《传奇》前言中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被著名评论家、
哥大教授王德威在他那篇评论苏童、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一文引用过以後,已经成为世纪之交众多
关於zhongguo社会“世纪末”现象讨论中被广泛引述的、“定义性”的文字。若说“前卫”,在世纪的中叶就
点透了末世的荒凉,确是“前卫”之至了。出身满清官宦世家的张爱玲,对朝代更叠之间一个古老文明的
走向毁灭,有一种逼在眉睫的恐惧,更有一种洞烛机先的预言。今天一般人印象中的张爱玲,容易把她归
入“闺房作家”一类。写庸常男女之间的勃蹊,大的悲愁之下的小计算,她确是落笔精微而处处生彩的。
但张爱玲笔锋间常有一种史笔,一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人间世”的况味,一股犀利逼人的须眉大气
,却容易被人忽略。读《倾城之恋》,范柳原指著海边那段斑驳的灰墙说的那段话:“这堵墙,不知为什
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
,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我会对你有
一点真心。”傅雷曾赞叹道:“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同上引傅文)在香港轰炸的夜晚,白
流苏和范柳原在一片荒芜废墟间拥被度夜,这堵墙的意象再一次出现。有了这堵墙,张爱玲在白、范各怀
心绪、缠绵悱恻的爱恋纠葛中便托出了一个大的背景,使得终篇那段“伟岸”的文字有了依托:“香港的
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
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著,跟著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流苏
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下去。传奇里
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忽如奇峰突起而又举重若轻,文气至此陡见天苍地白却又戛然而止。让人读来
一唱三叹,真是过瘾无比。顺及,张爱玲爱听戏,特别爱听粗厉狂野的西北高腔“蹦蹦戏”,这恐怕也是
超乎一般人想像的。读张的novelxiaoshuo,其峰回路转、疏密张弛的节奏韵味,是很让人有听老京戏中言派老生、
程派青衣一类的享受的。
  
  张爱玲与左翼文坛的一段公案
  张爱玲一再声明过她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过zhengzhi”。她的稍具“zhengzhi倾向性”的作品《秧歌》与《
赤地之恋》在她的作品中非属上乘之作,她自己也屡屡表示不以为意(但今天读来,我以为,仍旧属於同
类题材中独具人性深度的作品)。其实,那些写於刚刚逃离劫难的文字,不过是她一贯的对“清坚决绝的
宇宙观,不论zhengzhi的还是哲学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余烬录》,一九四四年),作一次文学上的明确拒
绝罢了。这与她在novelxiaoshuo走红的当时,便对“高高坐在上头,手执鞭子的御者”的“理论关怀”的拒绝是相
一致的。张爱玲是一个不愿意接受“指导”的人,同时也无意为任何的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派、人群做代言,其中也包括“
非共”、“反共”的一派。在不久前夏志清整理公布的他与张爱玲的通信中,张曾提及:五六十年代间,
张爱玲在美国为《金锁记》等作品的翻译出版奔波,曾遭遇多家出版社的退稿。有出版商云:这些作品如
此揭露zhongguo传统家庭的黑暗,不就像是communistgcd的宣传吗?张在信中愤然道:就像鼻烟壶、小脚之类,他们
欣赏的,正是我要撕碎的(大意,见《明报月刊》2000年连载)。可见,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把张爱玲视为一
个“反共作家”,不管是出於善良的用意还是贬损的目的,都是对张的曲解和低视。
  在日伪沦陷区的上海,张爱玲忽如一颗文学彗星骤然照亮了当时寂寞的文坛,曾引起过左翼文化阵营
特别而善意的关注。上引的傅雷文章便是其中之一。垄灵、夏衍等人出於当时“进步阵营”的道德感和责
任感,甚至曾经为张爱玲“设计”过她的文学道路,比如“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
书店保存,由开明书店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等等(见垄灵《遥寄张爱玲》)。张爱玲则一直用
一种委婉而决断的方式,对这种“关怀”表示敬谢不敏。今天对照著重读张爱玲回应傅雷批评的那些文字
,你不能不承认,年轻的张爱玲在当时对於时代的观察、人性的剖析与文学的定见上,实在又比苦口婆心
劝张爱玲写“英雄”、写“悲壮”的傅雷,要深刻、明晰许多,完全是站在另一种人性高度,在另一个话
语层次去思考问题了(客观地说,傅文在左翼文评中,又算极难得的温和恳切之作了)。我甚至怀疑:当时
“关怀”张的左翼作家们是否读懂了张文都是一个问题,因为据垄灵《遥寄张爱玲》的看法,认为张回应
的随笔“远兜远转,借题发挥”,“很不礼貌”。实际上,张爱玲的这篇《自己的文章》,不但写得礼貌
而且大度,是一个成名作家坦诚剖析自己的文学观和人生观的严肃文字。只不过,她对“悲壮是一种完成
,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的认识,她对“时代却影子似的
沉下去,人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的观感。
  今天回看张爱玲与左翼文坛的那段公案,你真不敢设想,如果张爱玲接受了左翼前辈们“发自内心”
的“关怀爱护”,把novelxiaoshuo集《传奇》诸文压到“开明书店”的箱底,以待“河清海晏”再发表,会是怎样
的一种结果。可以肯定的一点是: “张爱玲”一定已经不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张爱玲了,甚至也不会是丁
玲(丁玲的经历就够“恐怖”的了),恐怕光凭“爱穿奇装异服”一条(更别提“汉奸文人”了),就足够让
她“背过气去”好几回。连当日翘待“河清海晏”的垄灵日後都感慨:“张爱玲留在内地,肯定逃不了(
文革),完全没有必要作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同见《遥寄》文)。只是这“无谓牺牲”
一语,放在本文讨论的语境之中,显得有点滑稽。
  重读张爱玲,还让我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向来的固执:在艺术范畴,形式永远大於内容,高於内容。“
zhuyi”是没有意义的,“个性”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当年傅雷对张爱玲一片苦心的开导规劝,关於
“技巧对於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关於“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关於“少一些光芒
,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词藻,多一些实质”等等,都不能不说是言深意确之语。但是,我又深自庆幸张爱
玲的我行我素,从一开始就答曰:NO!一以贯之地那么“技巧”、那么“狭窄”、那么“词藻光芒”地写
著,活著。多少年过去,今天谁能说,文学中与人生中的张爱玲,缺乏“深度”与“实质”呢?深度已经
内化在“张味”十足的形式(包括生存方式)之中了,而“张味”也成了张爱玲novelxiaoshuo的“实质”本身。从“
正确”与“不正确”的角度去讨论文学是笨拙的。且不说,那些内容一贯很正确的作家及其作品,大多是
一些乏味的写作,今天早不知道消散到哪儿去了;同理,有些内容“正确”得让人乏味生厌的作品,设若
形式上乘,便仍有可能具备高於内容的美感魅力。“文革”样板戏中今天仍让人琅琅上口的那些唱段和片
断,即是一个例证。——形式,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不好惹”、“大不吝”的东西。由此,回看今天
汉语文学中对於许多争议话题的讨论,也许有助於我们增添一点除了“正确”之外的视角与眼界吧?




落鸿孤烟渔樵话(下)——关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杂想
苏炜

  
   
  
  关于胡兰成、“颓废”及其它
  谈到“正确”,就想到“颓废”——这是常常和张爱玲联系在一起的字眼,于是就不能不提及胡兰成
了。因为“正确”的原因,胡兰成多年来一直是两岸文化话题中的一个忌讳。作为张爱玲前夫的胡兰成,
“曾任汪精卫和平运动时期《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流亡日本”。此乃台北新版之胡兰成《今生今
世》的简介。按照习惯的看法,作为“汪伪zheengffuu”的文化要员,胡的zhengzhi行为是要受到历史正义的鞭挞的
。若干年前三毛以张、胡之恋为本改编成的电影《滚滚红尘》获金马大奖,曾在taiwan引起轩然大波。胡之
主要著作《山河岁月》、《今生今世》,也是直到近年才能在taiwan以全本面世(删节本也主要是删去写汪
精卫与南京zheengffuu的专节)。如果说,“张爱玲”常常意味着对于“正确”的冒犯,“胡兰成”,则简直就
是对于“正确”的逆反了。或许,这正是胡兰成“难谈”、“不方便谈”,虽然近年海外华文圈子里许多
人都在读胡兰成,却很少见形诸笔墨的谈论的原因吧。
  “颓废”一词,是对西文decadence的习惯中译。据一些学者的分析,西文原意,主要指的是文学艺
术从极盛到衰微的变化,是和审美、鉴赏、附庸风雅的趣味联系在一起的,并非全像中文的意思那样,容
易让人联想到精神的萎靡和堕落。“颓废派的唯美zhuyi是一种唯视觉的理想zhuyi,它把美置于一切经验方
式之上。”(佩格利亚《性角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语,参见康正果《魅力的构成及其颓废》)不管是“从极盛到衰微的变
化”也好,“审美、鉴赏、附庸风雅的趣味”也好,“把美置于一切经验方式之上”也好,此“颓废”之
西文本意,以之讨论胡兰成,确实是再恰切不过的。在笔者的阅读经验中,读胡兰成最容易让人想到“异
质”、“另类”、“不羁”一类的字眼。无论从叙述文体、文本风格、言事理路到资源底蕴,“胡兰成”
都是很难被归类的。把他放在传统文化的背景里,他非儒、非道、非佛,又亦儒、亦道、亦佛;把他放在
“五四”新文化的源流里,他是既不“启蒙”也不“救亡”、既不“乡土”也不“现代”、既不“学院”
也不“通俗”的。(在zhengzhi上把他一古脑儿归入“汉奸文人”倒是轻省简单,但那等于什么都没说。)可
以说,胡兰成是zhongguo现代文化链条中“脱序”的独特存在。就笔者读过的有限胡书中,最引动阅读兴味的
,正是这“脱序”二字。以胡兰成的夫子自道,无论道德文章、行事为人,他都属于“逆忤”、“不宜家
室”的一路人。“世上人家惟是深稳,但是亦是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家室,看来像离经叛
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今生今世》,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P.413。下引文同)
当今开放时世,也不妨以此一角度去读看胡兰成,或许会比“因人废言”或“人以文存”一类的俗说更有
些“意思”吧。
  
  以“审美”读世,可说是胡兰成一大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所谓“颓废”——无论中、西文义,都有一种唯美zhuyi、耽美自恋的倾向,“审美大于lunli”以至“
审美凌驾lunli”的倾向。以手头边的《今生今世》论,把一切世事感触皆归结为审美式的观照,把审美判
断融入世俗日常之中而构筑另一式的价值判断系统,“审时度势”于是成了以“审美”读世,可以说是胡
兰成的一大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是读胡兰成时每觉奇气逼人、奇思奇见倏忽而来的地方。“zhongguo民间是向来不谈zhengzhi
,却有渔樵闲话与弹词。zhengzhi到了不可以入渔樵闲话,不可以入弹词,它就是微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
下要大乱了。”(P.501)而以“渔樵闲话”命题的一节,恰是日后在台初版被删禁的写“汪(精卫)先生
”的一节,亦足见胡兰成论世见解之奇诡处了。《今生今世》此书,按“原序”的说法,“是爱玲取的书
名……写的是zhongguo民间,江山有思”(P.7)。这个“民间”,是胡兰成臧否世事的故事载体(写的是胡个
人的自传故事),也即是他说的“渔樵闲话”的大文本; 此“江山”,则是书中笔墨沉醉的“民国世界”
与“中华文明”;而其“有思”,在胡的笔底,使用最频密的有两个字眼,一是“格物”,二是“直见性
命”。
  所谓“格物”,《大学》里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在胡文的语境中,却语义纷繁,几乎
无事无关“格物”,无断可离“格物”。按笔者的杜撰,胡之“格物”,便也乃即“万事皆可作审美式观
照”是也。以超然的美感判断替代价值判断,在对周遭之“物”一“格”之下,可以恩怨相忘与利害相忘
。“王阳明格物,格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P.381)论一己身世,胡兰成一直是“中华民国
”zheengffuu追缉的“汪伪逃犯”,其书中相当的篇幅,正是写抗战胜利后他被民国zheengffuu搜捕而亡命浙东的经历
。出亡日本之后,胡兰成更是成了“民国世界”唾弃的人物。但胡笔下之“民国世界”,由始至终,则几
有一种伊甸园、“乌托邦”式的“清和简静”(此乃胡文喜用之语)——“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
不如意,亦到底敞阳”(P.17),“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耕女织,黄发垂髫,并
怡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P.585)。而全书最用心、动情写的人物——张爱玲专章
,其题则为“民国女子”(这也是一般人认为《今》书“最有看头”的一章)。此“审美大于lunli”一也
。不消说,胡兰成是“反共”——对communistgcd没有好感的。按书中描述,胡之出亡日本,其实是在五十年代
早期上海“三反五反”伊始之时(而非简介所言的“抗战胜利之后”)。但胡兰成笔下多处篇什,却欣赏身
边communistgcd人、解放军尤其是“大秧歌舞”的“民间起兵开创新朝”之“贵气”。“眼前这些儿女正是江山
一代人。‘月儿弯弯照九州’,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八年抗战,后来还出个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
江”(P.354),“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maozedong的总进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
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P.511)。此“审美大于lunli”二也。早被坊间定位为“汉奸文人”的胡兰成,
不消说也是“亲日”的(且勿论“卖国”了),但胡兰成笔下,对“八年抗战”的讴歌不说,对大多日本人
(尤其日本文化)也似无甚好感。“偶或见了日本人,那人热情得很,必要握手,说‘我们都是朋友’,我
只答:‘还要等做起来看。’”(P.196)“日本的国策,则远在破灭之前已自惭形秽了。”(P.197)究其原
因,竟是认为日本人之不识“格物”。“惟亲与敬,才是格物……日本人是亲与敬不足,故特重义气”,
“日本人于格物尚未至,固有此大败战”(P.375)。如此等等。此“审美大于lunli”三也。
  “直见性命”则可为胡知人论世、品文论藻的“最高标尺”。民俗民谣的好,是“直见性命”;张爱
玲的好,是“直见性命”;儒绅淑女的好,是“直见性命”;《白蛇传》、《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
台》或者碧山秀水、渔樵灯火、闾里烟岚的好,也是“直见性命”。这个“直见性命”,按笔者的解读,
首先,是强调真率的美感造成的心灵震撼。因此胡文里,伴随“直见性命”的,常常好用两个字眼作美感
判断,一是“艳”(“XXX真是艳”),二是“惊”,“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
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
(P.289)。其次,则是重呈现,反表现,直面事物的本真本性,反对人为的制作与演绎。用今天的流行语
言,是“存真意,去包装”,用胡兰成特有的表述语式,就是“平易之情”,就是“人在日月山川里”,
“岁序不言,风日无猜”。基于这样一种自然zhuyi的态度,《今》书中胡一再提及厌恶“神道”和“巫魇
”(顺及,胡兰成喜作奇语,《今》书中自有一套胡自创的术语和概念)。“神道”者,用今天的语言说,
既指威风八面的权力权威,正义凛然的“宏伟叙事”,也包括高堂讲章式的经院体系是也。“我不喜《蒋
介石伟大》那样的书名,不喜东条英机,也不喜麦克阿瑟,一种东西,若是像城隍庙里的神道,威灵显赫
,或像白蛇传里的法海,是个超自然的大力,且总归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见他倒下来,我比谁更开心
。”(P.513)所以,胡兰成虽曾熟读马克思却不喜“革命”、“斗争”,对慷慨激昂之士多有鄙语,对学
院一派学问,胡自认“受过严格思想训练”,却从张爱玲处顿悟:“不如解散的好,……驱使万物如军队
,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P.280)所谓“巫魇”,在胡文中虽有歧解,但大体指的是
对宗教式狂热的拒斥,对人生之戏剧化或戏剧化之人生的漠视。《今》书细写世变离乱、朝代兴亡间的人
生诸景,却写来波澜不惊,文意沁凉清冷,带着一种平实的自嘲和悲悯,书中极力弘扬亲敬清和、世俗平
凡的入世情怀,故对任何你死我活、堂<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天<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堂地狱式的执持都甚为反感。“现代西洋人是连音乐亦只能采用野
蛮人的巫魇的热情,而又要求解脱,如此就成了单是技术的,止于感官的。”(P.428)
  
  在无zheengffuuzhuyi、民粹zhuyi的底蕴上新旧驳杂
  自然,以“审美判断”对胡兰成一言蔽之,难免以偏概全之嫌。胡兰成的言事理路(或称价值系统),
虽繁却杂,虽深亦简。在笔者看来,从社会理念、道德取向到行事风格,是远儒而近侠,远佛而近仙,远
官而近盗。用现代语式,则可谓:主流心态,边缘立场,在无zheengffuuzhuyi、民粹zhuyi的底蕴上新旧驳杂。此
“主流心态”也即书中之“中原心态”,对胡兰成这样经历的人似乎有点费解。胡之一生可说从未进入过
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的主流,却是一位真真确确“心悬魏阙”的人物。即便在隐姓埋名的逃亡期间,他也
时时记挂着日后的“中原复出”(海外学人喜论“中原意识”,胡可谓士人中之至早“执迷者”矣),并为
此以“张嘉仪”之假名长期与正在西南办乡学的梁漱溟通信,结为莫逆。四九年后,这位“张嘉仪”议论
国事、指点江山的信函甚至“直达天听”,由梁漱溟送抵maozedong手中,以至梁要正式致函“张嘉仪”,邀
他进京共襄国事。“妾身未名”的胡兰成竟然束装就命,正是在赴京途中,经上海目击“三反五反”,他
才决意去国亡命的。《今》书中多次提及他对克鲁鲍特金之《田园都市手工场》的研读;又好自炫“侠气
”,对有“侠气”之人无论高低雅俗均有好感; 却也对民俗中富多神教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彩的“仙道”颇感兴趣,喜论某
人有无“仙气”,对张爱玲用的“欲仙欲死”一语惊叹不已。至于“近盗”,则不能不提及胡之对任何类
型、zhuyi之“民间起兵”的特殊好感。从水泊梁山、武昌起义到communistgcd“三五支队”以至青红帮会,都以
“民间起兵”名之。为此,胡对上海“白相人”——黑道人士甚至有专章述及,语多羡褒,立论角度相当
奇特。则更见其之“新旧驳杂”了。
  “新旧驳杂”者,其实是新少旧多,厚古薄今。新学之中,“左”、“右”诸般zhuyi中胡兰成都似曾
涉猎,但却独缺“自由zhuyi”一脉的痕迹,其对西方基督教文明下的人情世态,始终语多讥讽。胡对zhongguo
旧学浸淫既深,沉迷亦久,可说常常沉迷至不可自拔的地步。经书子集、儒道墨法、黄老佛禅、民俚民俗
,随手拈来,辄出奇见,且喜对中西文化作“一锤子买卖”式的宏观断论。“西洋人视人如物,印度人视
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P.376),“世上唯汉民族能如此壮阔活泼喜乐”(P.481),“西洋人的母
爱真是侮辱儿女,……世界上唯有zhongguo,儿女与父母是平人”(P.60),这种“唯zhongguo文明有,西方(外国)
文明无”一类的大堆头断评,今天看来自是武断吓人,但放在胡文语境中,却仍有启人思迪之处。“民间
”之说,即是其一。“民间”,是贯穿《今生今世》的言说本事,也是作者念兹在兹的义理经维。上言之
“民粹zhuyi”,在今日知识界的言说语境中或诸多歧义,却是没有谁比当日之胡兰成更纯粹服膺、贯彻彻
底的。一般没有耐性的读者,或会对《今生今世》自开篇伊始即事无巨细、细描重描的世俗日常生活琐屑
,感到不耐。好几位友人告我:读《今》书,只需读写张爱玲的《民国女子》一章即可。但以笔者浅见,
《今生今世》一书,若以自传论,胡兰成的经历并无多少惊人跌宕之处(相较大陆zhongguo人过去数十年间的
个人经历,胡的“坎坷”则几近“小儿科”了)。此书的可以圈点之处,全在胡之经历的每一关节处,文
字言说所指涉的“民间”——所谓“寻常巷陌,闾阎人家”的世俗日常及其风俗图卷,在时代变迁中铺陈
出人际世态的乍暖还寒,以及从中生发出来的家国之思与兴亡之叹。
  胡的述事论理的路数,每喜欢在油盐柴米的世俗伦常中忽作宏语——自杯盘杂碎跳写胸中块垒,从儿
女私情忽见眼底河山,而其文字触觉,则多涉“民间”。“亲亲的人世是天下文明”(P.376),“zhongguo民
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P.90),“zhongguo的民间气概,要
打就打江山”(P.31),“是这样直谅而调皮的zhongguo民间,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P.455)”,等等。古来
zhongguo士人之“传统”,要么孔孟老庄,经史子集;要么帝王将相,圣贤大夫。所谓“渔樵闲话”、野台戏
文、童谣禅偈、民间俚俗之类,是从来不入“正统”的廊庙论说,或者“严肃”的文本书写的。但是,历
劫千年百载的中华文明之所以可以香火接续,即便发生诸般朝代更替、异族入侵、国土分裂、旱涝灾劫之
巨变依旧屹立千年于不坠,其奥妙之处,正在这“民间”。经历过“文革”浩劫的我辈一代人对此确是感
同身受: 自“五四”反传统推至“大革文化命”的顶端,庙堂砸掉了,典籍烧尽了,圣人毁遍了,三四代
人完全没有受过基本的“传统”与“国学”的书本训练,在“正统”意义上的“文明”与“传统”,确实
毁得差不多了。所以八十年代有“文明断裂”一说,海外华文与汉学界更是对此痛心疾首、难遣悲怀。但
是,置身其境的我辈中人却又切身深知:“传统”并没有死,也死不了,一待“海晏河清”,它便又呼拉
拉、泼剌剌活转过来了。正如古人所言的“礼失求诸野”,说到底,一个文明的生命血脉,其源头与动能
,每每不在“廊庙”与“正统”,而潜在“民间”与“世俗”。恰恰是浸淫融解于世俗精神里的传统文明
的力量,足资成为支撑一个劫难民族的文明得以存活承传的脊梁与根基。近年国内学人研讨“民间”话语
颇成风气,上海陈思和、北京陈平原对此用力犹深。海外华文论说之中,则以旅美作家阿城在多种场合、
言说中一再强调“世俗精神”为见地过人。窃以为,此“民间”论说,现代士人之中,胡兰成可算“先行
者”之一。闻说阿城对胡兰成也颇多褒语(没有具体求证),读阿城闲说zhongguo文化的那本小册子(《novelxiaoshuo闲
谈》?书名一时记不确),其精妙处(可拍案惊奇)、其拙涩处(屡见“大堆头”牵强论断),笔头路数,
似颇带“胡”味——是可以见出胡兰成的明显影响的,但愿我的感觉不至于太武断吧。
  
  “学张爱玲生,学胡兰成死”?
  从文化灵性、辞章造诣上,张爱玲始终是胡兰成心目中的制高标杆。他在逃亡中一边写《山河岁月》
,一边为别的女人(胡有过太多的女人)跟张爱玲闹离婚,心里想的还是“我想可以和爱玲比一比了”,“
我觉得我可以超过爱玲了”。但细读胡之“力作”《今生今世》,平心而论,胡虽经营用心,时见精警论
见,文辞清简而句法奇崛,但其叙述招数、阅人视界及其“文字体温”,则差张爱玲远矣。胡兰成的文字
本于旧学根底,宋明话本、佛经偈语、童谣戏文,化用无痕而俱见神韵,写来句短词白,古意盎然。但作
为自传文字,其对叙述情境的把握,还未脱尽旧式“互文性”的写作套路——即如旧诗词里的“用典”、
传奇、话本的“有诗为证”,须凭借前人的文本意义以转述己意,初读只觉文藻淹博,奇句迭出;久则,
便感单矣赘矣——叙述意趣反因引文繁密而见出单薄,文辞典雅却令文气愈加呆滞累赘了。有一回在纽约
与taiwan老一辈散文名家王鼎钧(大家尊称他“鼎公”)聊起胡兰成,王老说: 张爱玲可学,胡兰成不可学;
学张爱玲生,学胡兰成死。大概便是指的胡之笔路,属于“不按牌理出牌”的一类,非分析,非逻辑;跳
跃式,顿悟式;忽而纤毫皆现,忽而天马行空;此一行艳丽欲流,下一句却晦涩如偈。粗读之下似不过尔
尔,沉静入读却又百味回甘,倒是别见另一种文采风流。我理解王鼎钧老的意思,但世事也总有例外。台
湾的文学世家朱西宁和他的两个女儿朱天文、朱天心,既是胡兰成之生前好友,也对胡兰成的学问文章每
多崇敬,朱家姐妹更是对胡执弟子礼,不遗余力推动胡之著作在台北的出版。朱天文与朱天心都堪称taiwan
文坛公认的“张(爱玲)派传人”,但胡兰成的影响在她们的著述中也在在可见。其中朱天文的《荒人手记
》,文体另类,句法瑰奇,令人惊艳,是深得胡兰成三昧的。作者对此“胡”味(受胡的深刻影响),也深
以为然。
  《今生今世》中,这样的句式是“胡味”十足的:写离乱心情、兴亡之慨是《今》书主旨,也是《今
》书读来最牵扯人处,“船在中流行,两岸绿树如荠,依稀有炊烟人家。……人世于我的亲情如此分明,
却毫无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凄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
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P.369),“听
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
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忧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
觉不可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日,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P.404)。张爱玲因女人事决意与胡兰成
绝交,拒接胡信,胡只好写信给张的好友炎樱,“……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是如映在她窗纸上的
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传情。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
”(P.474)胡兰成还喜欢将旧戏文的故事、古诗词的情境直写入文,然后嵌进现实细节的描写,造成一种
文气的似古若今、回环跌宕: “大厅上仍挂着康有为写的中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
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阳春,满城柳絮如雪,飞入闲庭,成团逐逑的扑面
舞空,门外细雨初过,深巷有卖花声。一次太太经过前厅,柳絮扑在她的发际,她停步在穿衣镜前伸手拂
除,抬头看见我,她连忙招呼,难为情的好笑起来。”(P.144)从辞赋意象一下跌入现实描写中的绝句意
境,又定格在世态人情的具体细节之上,这样一种跳跃、剪接式的句法,造成一种“文字蒙太奇”似的阅
读快感,在《今生今世》一书中,倒是独见风味的。
  
  短长休问,柳丝堪折
  文题借用的是《今》书中胡兰成落难乡间时友人夏瞿禅的词句:“念劫短长休问,又柳丝堪折。”
(P.482)这里却是化写别意。二十多年前北京《读书》杂志草创时,曾有过“读书无禁区”的讨论,成为
开放年代打开国人视野、引动百家争鸣的第一声清唳。日后张爱玲、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人的解禁
,正得益于此。对周作人、胡兰成一类人物的历史评价,事关体大,还是留待史家、时间去论断好了。本
文只是以文论文,倒并非因循“审美大于lunli”式的“颓废”,而是在自己的域外阅读中,觉出胡兰成之
“脱序”,或可为海内读者洞开多一眼知人论世的另类窗口,值得把笔一谈而已。即便从历史角度看,对
文化人物的zhengzhi评论,和对zhengzhi人物的文化评论,应该是两回事情,是应该有分疏,有区隔的。从“义理
”与“道学”的角度去臧否文化人物,常常是削足适履的。历史上王安石与苏东坡在zhengzhi上是死敌,无论
王安石的“变法”与苏东坡的“守旧”及其在宋史中的正、负面作用,史家都有异断异见,但并不影响人
们对苏、王二人文学成就的确认。《史记》可谓zhongguo史学的渊源正溯也。但正如司马迁自嘲的“少负不羁
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一样,论“正统”与“正确”,班固在《汉书》中即批评司马迁曰:“又其是非颇
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
。”(参见黄仁宇《司马迁和班固》)因此黄仁宇才感慨:“总算还是zhongguo读书人运气好,得有太史公司
马迁在兰台令班固之前的写作。”胡兰成等自是难及“太史公”之濡沫矣,但时当北美雪夜,胡兰成的昔
时“禁书”终能一书在手,并且读出斯感斯怀,雪映灯壁而书连朔漠,亦可以学黄仁宇,叹一句“读书人
的运气好”了!
  
  2002年2月13日
  马年农历初二于耶鲁校园
  
(※按:轉自「耽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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